东方天既白之时,天公作美,狂风兀地改了方向。东南方吹来的飓风裹着半空中的冰雪直向着北狄人的口鼻猛灌。大抵是厮杀了一夜,双方都已耗尽了体力。北疆的少年士兵疲惫地挥着刀,却恍然听见了草原上的号角声。
那不是大夏的军令。
鸣金收兵。
他的战马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踪影。他仅凭双腿站着,不过凭着运气活了下来。
战场上剩下的人稀稀落落,双方都已杀红了眼。听见号角声,好歹是寻回了一丝清明。伤得轻的狄人摇晃着后退,伤重的勉强退了两步,被大夏的士兵恶狠狠扑上去补了刀。
可他连半步也撑不动了,他疲倦地跪倒在地,不知为何哽咽起来,低声道:“守住了……我们赢了……守住了……”
他察觉到眼前一片深色的阴影,抬头看时,却是一匹高大的战马。他认出了战马上的人,那是北疆的主将,他曾在军营中远远见过。
“将军……我们,守住了?”他下意识地道。
“……嗯。”沈知弈低低地回了一句,他垂头看向少年被血和灰尘蒙得面目全非的脸,那张脸逐渐模糊,成了雪地中不起眼的一块斑点。
少年猝不及防与沈知弈对上目光,然而对方眼神冰冷,没有任何感情。他一惊,轻声又喊了一句:“将军?”
下一刻,那个身影却忽然从马上坠下。
少年瞬间瞪大了双眼,隔了好一会儿,才不可置信地起身,往前走了两步。
沈知弈的战马察觉到主人的突然坠落,往后退了半步,不安地打了个响鼻。它前脚在地上跺了几下,后腿蜷起,半跪在冰冷刺骨的雪中,用头轻轻地推着主人的身体,蹭了满脸血水和淤泥。
少年颤巍巍伸出手,试探出将军还有鼻息,顿时松了一口气。然而这口气还没松到底,他却由于脱力,手指碰到了沈知弈的脸。
沈知弈半睁开眼,盯着少年看了片刻,兀地咳了两声,身旁唯一白净的雪地瞬间滴落上星星点点的血红色。
少年差点惊叫出声,他用手撑着往后退了两步,像是突然反应过来,拼了命地喊道:“来人!有没有人啊!大夫——”
战马发出一声凄厉的嘶鸣。
沈知弈在半昏迷中被这撕心裂肺的声音吵醒。他微微皱起眉,似乎想让这恼人的噪声停下。他却抬不起沉重的眼皮,只隐约察觉到天光破晓,然而一双鲜血淋漓的手从深渊伸出,抓住了筋疲力尽的自己,将意识拖进深不见底的黑夜。
第40章 药幕
新雪初晴。
沈知弈是被一阵咳嗽给闹醒的。他在昏睡中仍不安稳,宋吟秋怕天光扰他安眠,只在床帐旁燃了一盏微弱的烛灯。
他大抵听见周围模糊低沉的交谈声,男人女人进进出出,木箱碰撞,鞋底在屋外踩了雪又与木地板相接时微弱的水声……光影忽明忽暗,衣料摩擦显得悉悉索索,他想,有人突然半俯下身,隔着轻薄的绢丝摸了他的额头。
他大抵从这隔着绢丝短暂相触的体温中汲取一丝力量,摆脱了长久地昏暗,夺回身体的控制权,缓慢睁开了眼。
他看到了自己。
宋吟秋一时忘了动作,仍旧维持着半俯下身的姿势,她与沈知弈在片刻的寂静之中对视。她面上仍蒙着半透明的轻纱,低头时轻纱末端扫到沈知弈的脸侧。
然而下一瞬,她收回手,提起嘴角笑了一下道:“你醒了?”
沈知弈移动视线,见她的手指不安地绞动着那块绢丝,他无端地想这块绢丝方才曾搭在他的额头上。
“你昏睡的时候一直在咳,我恐怕你睡得不安稳。可还有什么不适?”
沈知弈罕见地陷入长久的沉默,他还未完全恢复意识,眼下连今昔何日兮都不知晓,长久停滞的思虑使他难以对当下情形做出判断,或是任何有用的反应。
他下意识地摇头,动了动嘴唇却发现根本说不出话。他怔怔看了宋吟秋片刻,似乎方才那短暂的相处里未曾看清对方历历可数的睫毛——她蒙着大半张脸,眉眼未作装饰,平日里刻意描出的英气褪去,剩下阴柔的婉丽。
他尝试着抬起酸痛的手臂,将自己撑着坐起身来。
“你要坐着?要不还是别起来了……”宋吟秋手忙脚乱地扶他,“诶诶,慢些。”
她似乎也暂时失去了往日的思考能力,沈知弈好不容易坐了起来,背后被宋吟秋塞上两个靠枕。他有些体力不支,半阖上眼,宋吟秋伸手提起茶壶的把手,倒了一杯热茶。
“你先润润嗓子。”她道。
她其实颇有些不知所措,至少远没有沈知弈昏迷的这几天来迅速安顿各方的游刃有余。她在短短几天里迅速接手了军中事务,只因还能强撑着精神处理军务的将领所剩无几,勉强守住的北疆元气大伤,但相应的,她知道北狄的日子也不会好过,不过苟延残喘。
沈知弈就着这杯茶暖了手,他冷得厉害,却见宋吟秋鼻尖已经攒出了汗珠,想必屋子里的炭火烧得不会少。贴身盖着的是轻薄的蚕丝被,轻若无物却异常保暖,上边还叠了好几层羊毛毯、棉被之物。
“你高热未退,就别硬撑着了,”宋吟秋似乎拥有读心术,看穿了他心中所想,主动说道,“你想问军务?”
沈知弈点了点头。
“暂无大碍。听说北狄退兵后你便晕倒了,军中能主事不是重伤就是重病,暂且由我一并接手,好在这几日北狄也安分得很——”
宋吟秋冷笑一声,道:“杀敌八百自损一千的招,想不安分都难。”
沈知弈大抵猜到怎么一回事,他先前并未阻拦阿古拉借故离开军营前往北疆,尽管他并不知阿古拉当初已经染上时疫。但这一默认放行的行为,无疑将原本有着天然分割界限的时疫带到了北狄。
更为难以置信的是,北狄在明知北疆时疫爆发的情况下仍旧选择发动攻势,这无异于主动深入泥潭,将自己也陷入了被时疫所困的尴尬境地。
而大夏地广物博,资源丰富,宋吟秋更是在入冬之时囤了不少常用的药材;可北狄偏远苦寒,连寻常生活物资都甚为缺少,宋吟秋难以想象时疫会在北狄发展成什么样子。
然而沈知弈兀地咳嗽一声,宋吟秋一惊,下意识地想替他拍背顺气,手却在空中顿住。她终是叹了口气,道:“你先歇着,我去喊大夫来。”
沈知弈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宋吟秋推门而出。她很快地关上门,外边儿的冷气却还是灌了些许进来。沈知弈低低咳嗽两声,宋吟秋转过头看他一眼,他扯出一个让她放心的笑。
大夫很快来看了,宋吟秋让出床边的椅子来,自己在旁边站着。她身旁的小药童提着木箱,倒是好奇地抬头打量了宋吟秋两眼。
直到沈知弈轻咳一声,对她使了个眼色,宋吟秋方才反应过来自己今日未施粉黛,药童跟着大夫转了许久,也通些医理,仅凭眼睛也能看出些端倪。
宋吟秋敛了神色,将透明的轻纱往鼻梁上挪了些。
“将军的热还没退下,这样,我先再开一副退热的方子,将军喝着,同时敷些冷毛巾在额头上,殿下……”大夫突然想起什么,转了话口,道,“若是方便,这些事放给下人来做吧。”
“多谢大夫。”宋吟秋颔首,却转而询问道,“这病打紧么?”
大夫抚着胡子,换了沈知弈的另一只手摸脉,才道:“将军身体底子康健,与大多数普通的军士相比,这病原是没有太过严重的。只是将军大抵是染了时疫发着热上了战场,这强冷之下又体力耗尽;再者,填了好多外伤,这才比旁人都严重了些。”
他瞥沈知弈一眼,嘱咐道:“将军近一段时间万不可再亲自上阵了,这病需得好生将养。所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也正是这个理。好在将军底子够好,这几副方子喝下去,再假以时日,不说十分恢复到从前,也要看将军自己好生顾着。”
“大夫说得是。”宋吟秋见诊得差不多了,方子也写得差不多了,想叫流莺送客,却忽地改了主意,嘱咐流莺跟着药童去熬药了。
大夫猜到宋吟秋有话要问,他落后宋吟秋半步跟在后边儿出了门。冷风呼啸的晴天里,阳光的暖意有限,也并不能让人真正暖合起来。宋吟秋拢了拢衣领,道:
“这时疫的方子……可有进展?”
医官深施一礼,回道:“殿下放心,已经有进展了。”
宋吟秋揉了揉眉心,医官见她眼下乌青,却仍旧勉强打着精神,这么多天与沈知弈这等染了时疫的病人共处一室却仍旧康健,未施粉黛显露了她原本的姿色,却也暴露了她的疲惫。
“眼下已经死了好些人了。”
虽然一早备好的药材起了作用,在民间的救治也算及时,但人终究敌不过突发的时疫,病死街头的多是些身体本就虚弱的老人和小孩。更别提北疆年轻人本就少,每一个年幼的生命都弥足珍贵。
她知道就算准备得再充足,也终究做不到完全没有人死去。但这是她的领土,每一个生命的逝去都是对这片草原的另一种回归。
她的悲伤只是徒劳。
她沉下声音,道:“我只问你,最迟什么时候能够拿出有效的方子?”
已经不能再拖了。
每再拖一天,官府统计的死亡人数都在疯狂增加。体质本就弱的百姓,哪怕身在官府的医馆,拿药吊着命,也不过多苟延残喘几日。
“三日,”医官也知道情形危急,他道,“三日之内定将药方奉与殿下。”
宋吟秋松了一口气,像是终于从千钧重压中逃脱。
“有你一言,我便放心。”
她送别医官回了屋里。沈知弈靠在床头的靠枕上,垂眸不知在想些什么。这场疫病似乎磨掉了他原先的警惕性,连宋吟秋进屋也没察觉。
“你还冷吗?”宋吟秋主动出了声,“大夫说你还发着热,想来会冷吧,我让人多加些炭火?”
沈知弈摇了摇头,道:“多谢,已经好多了。”
他看上去已经恢复些精神,声音虽然嘶哑,却也比先前的说不上话要好许多。
宋吟秋轻轻点了点头:“嗯。你虽能说话,但也仔细着嗓子。”
她说着,却又忍不住回想起先前危险的场面:“你既发着热,为什么先前不换人守着东北营?”
“……”沈知弈沉默了一会儿,他道,“你知道的,殿下,当时已经没有人了。”
是的,当时已经没有人了,除了沈知弈。
他做不到将周长青与霍勇分开,他们二人各有长处,互补短板,这样做无疑是自取灭亡;他更做不到临阵退缩,将整个营交到一个甚至不到将职的人的手中。
他面对着风雪与其中杀红了眼的北狄士兵,身后是北疆,是大夏的万里江山。西北营死守了这片土地,他们之后是他心心念念的人。而他能做的所有,只是拔剑,用利刃斩断一切枷锁。
利刃就是他的盾。
宋吟秋别过头去,沈知弈看不见她的神情。半晌,她淡淡道:“你们做得很好。”
“北疆守住了。”
她知道现下的一切都已不再似昨日,但脚下的每一寸土地都曾染着战士的鲜血。她在浓重的中药味围绕里望见北疆的子民杀出一条血路,他们的生命为了自己,也为了赖以生存的土地。
她想,这是这片土地上永远弥足珍贵的东西。
第41章 寒蕊
时疫笼罩的阴影下,北疆却获得一丝喘息的机会。
断断续续打了一整个冬天的仗,总算是由于两边都疯狂传着时疫而消停。宋吟秋耐心等了两天,果然等来北狄沉不住气递来的暂时休战的文书。毕竟是别人求自己,宋吟秋斟酌一会儿,只回了个口信。
这是北疆撑到北狄先退兵给她的底气。
好在北狄没多计较此事。宋吟秋听探子来报,说北狄的时疫虽是在与北疆深入交战后才大规模爆发,但事实上最早听说有身体不适症状的却是汗帐的下人。
宋吟秋摩挲着文书羊皮卷的边缘,阶梯下边的北狄使者被赐了座,却仍旧紧张得冷汗直冒。他是第一次见宋吟秋,二人离得远,为着无用的礼仪,都未曾蒙面。
“是你们国师的意思么?”宋吟秋晾了他半晌,突然沉声问道。
“国师他……是可汗的意思,”那使者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临时改了口,“可汗念及时疫肆虐,严寒过境。天佑我族,不宜再劳民伤财。特请大夏国北疆亲王世子顾念两族长期恩情,休战七日,以示对上天的敬意。”
“上天?”宋吟秋嗤笑一声,仿佛没听见他的口误,“对上天表示敬意?他以为他是什么人?我大夏自有皇帝贵为天子,什么时候轮得上我们迁就他来孝敬上天?”
“这……”使者顿时不知作何言语。他早听说豫王世子性子温和,可这咄咄逼人的模样,在汉人中也称得上温和么?
“至于这休战的请求么,我允了,”宋吟秋见演得差不多了,便淡淡地道,“记住,是你们的请求;而我大夏,是允了。”
使者急得猛地站起身来,张口想要说些什么,不禁上前两步,立刻被一旁的北疆侍卫持枪拦住了。
“世子殿下!”
“你想说什么呢?”宋吟秋往后仰,放松了上半身靠在主位的椅背上,她端出一个虚伪的笑来,“让你们可汗来告诉我吧。”
使者一惊,他明知这不合规定。可汗乃是他北狄地位最高的王,相当于大夏的皇帝,怎可屈尊来亲自面见大夏的亲王世子?
“或者……”宋吟秋话锋一转,“让真正发出这份文书的国师来见我,也不是不可以。”
她微微向前倾身,俯视使者的眼睛:“你们意下如何?”
使者被宋吟秋面无表情地盯着看了半晌,只后悔为什么没在北狄也染了时疫,这样就能推掉这份吃力不讨好的差事。
宋吟秋吩咐人送走了使者,她被流木搀着走下主位。流莺见她神色恹恹,正欲关切两句,却听宋吟秋深吸一口气,道:
“脸都僵了。”
方才会见使者的厅堂四面都开着窗通风,他们烧着炭火只是做做样子。宋吟秋身居高位,被冷风糊了一脸还要端着样子。
流木问道:“殿下是回王府?”
“嗯,回去吧,”宋吟秋想了想,又说,“你去安排一下军中这些天的轮值,北狄既然说了休战,言而无信这等事是断然不会做了自取灭亡的,轮值与往常不同也是应当的。流莺跟我回去。”
流木应了声是,目送宋吟秋和流莺上了马车,便小跑回了营地。
马车轮子滚在雪上容易打滑,故而车夫赶得慢。宋吟秋百无聊赖地把玩华服上的配饰,这是正式场合盛装打扮时才需穿的衣服,繁复绮丽,她一向不喜。
“对了,”她突然想起什么,问流莺道,“一早出门前,可嘱咐小厨房将沈将军的药煎了?”
“嘱咐过了,”流莺有些无奈地道,“每顿的药都按时给沈将军送去呢,殿下每天都要叮嘱好多遍,王府的下人想必也不敢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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