担心她,他抓着她胳膊的手有些用力。严慎松了点力气,拉她到天台中央的长凳坐下,屈膝蹲在她身前。
他的声音缓下来,没有方才的急切:“没办法说服自己?”
时见微咬了咬下唇,闷闷不乐的嗯了一声。
严慎:“为什么?”
微抬眼眸,时见微盯着他的眼睛,安静地看了几秒,笃定道:“你知道。”
“我猜的和你亲口说的,不一样。”
要听她说,也要她说出来。
“大学教授,为人师表,干那种禽兽事。”时见微哂笑一声,愤懑地骂了一句,“我还觉得他儒雅,雅个屁。”
话落,听见一道气音低笑。她看过去,本就生气,这下更不高兴了,“笑什么?”
严慎收了点声:“痛快了?”
“还行吧。”
“再骂一骂?”
有些意外,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让她再骂一骂,痛快了舒服了才好。不像他会说出来的话,偏偏没那么违和。
时见微轻嗤,唬人般:“我要是真骂起来,很难听的。”
严慎散漫地点点头,眉目含笑,顺着她的话,哄小孩儿似的:“是吗?看不出来啊,小时法医骂人也这么厉害。”
时见微噎了一口气,他好像有点盲目哄人的意思。她鼓了鼓双颊,嘀嘀咕咕:“这么擅长鼓励式教育,难怪挂科率那么高,口碑还那么好。”
听见她嘀嘀咕咕的声音,严慎笑了下,没有追问,站了起来。
见他要走,时见微伸手抓住他的手腕:“你去哪?”
“给你买AD钙奶。”严慎垂眼看她,她没有松手,“不想喝?”
也没有回答,只是抬头看着他,不说话。
任由她抓着自己的手腕,严慎单手插进风衣兜里:“不想喝就不喝。但是时见微,给点意见好不好?怎么哄,能让你心情好点?”
时见微下意识想说不知道,不字卡在嘴边,话锋斗转:“饿了。如果能吃到热乎乎的关东煮可能会好一点。”
这种藏着昭然若揭心思的措辞,她说出来格外可爱。
严慎转了下手腕,反手握住她的手,微微施力,拉她起来:“走吧。”
学校对面就有一家24小时便利店,偶尔有人进出,两个人坐在落地玻璃的长桌前。
时见微看着窗外,满足地吃着关东煮,瞥见严慎的手机连续振动好几次。他只看了眼,便随手静音,揣进兜里。
“你要是有事就去忙吧。”
“心情好点了?”
“好多了。”时见微看了眼时间,想起来,“你是不是没有吃饭啊?”
严慎失笑:“现在问,晚了点吧?”
时见微的左边脸颊鼓着,手里捏着竹签,伸手,把装着关东煮的纸碗轻轻推过去:“要吃吗?”
说着,补充一句,“如果你不嫌弃的话。”
他要是想吃,可以再去收银台那里买一份。但他看了眼冒着热气的关东煮,又看向她:“这么舍得?”
时见微轻蹙眉尖,撇了下嘴角,嘟囔:“我是什么小气鬼吗?”
严慎把纸碗又推了回来:“我不饿,先把小馋猫喂饱。”
他转身去饮料区,给她买水。
时见微托着下巴嚼鱼丸,看着玻璃窗上倒映的模糊轮廓。
小馋猫。
她在他眼里……好像还挺可爱的?
第30章 蓝花楹
周一上午, 桐江大学联合市局,在大礼堂开了媒体见面会,回应这次闹得沸沸扬扬的案件。
礼堂里人头攒动, 座无虚席。台上灯光明亮,LED大屏呈现着硕大的主题词。
时见微坐在雷修旁边, 穿着刑警常服, 手里是一份尸检报告副本。
耳边是雷修对这次案件不披露细节和隐私的简单陈述, 接着是校方对陈扬、蒋一鸣、张缙儒等主要涉事人员的处分。
然后, 话递到了她这里。
礼堂会场前前后后架着各种摄像设备, 快门声时不时响起。时见微看着桌上那份尸检报告, 没有抬头。
“从法医学角度来说,胡雨珊是自杀。但事实上,是法律无法定义和制裁的他杀。每一个施暴者、旁观者, 都是凶手。”
她的声音四平八稳,沉重又郑重, 克制着情绪。
“所有语言、行为、精神上的暴力,都是导致悲剧的根本原因。漂亮、优秀, 或者软弱、自卑,都不是被霸凌的理由, 更不是原罪。”
这件事多久之后会被遗忘, 这个媒体见面会的效应会持续多久,时见微不知道。她只希望,家校和社会能真的重视教育,不要做残忍的施暴者,也不要做冷漠的旁观者, 少一些无端恶意的滋生和扩散。
尽管,她对人性向来不抱任何希望。
她始终垂着眼眸, 尸检报告都快要被她盯出洞了,神色寡淡,有些游离于这场记者会之外。
严慎偏头看着时见微,不动声色地注意她的情绪。
“严教授作为犯罪心理学领域的专家,又是桐大的老师,您觉得这种事应该怎样避免呢?”
听见前排记者的提问,他才转回头。
“专家谈不上,只是学者。”一只胳膊搭在桌面,他微微靠近的话筒,低沉的声音在礼堂荡开,“大家都是成年人,有完全民事行为能力,对自己的言行负责,合理合情。毒瘤不是凭空产生,接触的人、环境等多方面因素都有影响。避免这种事发生的源头不该在大学,更应该重视青少年时期的教育。当然,关心心理健康,正确引导及时纠正,是任何阶段都该做的事。”
记者会结束。
人群鱼贯而出,时见微和魏语晴一块儿往外走。礼堂外小路旁的蓝花楹树下站着一位老人,见他们出来了,跌跌撞撞地走过来,颤颤巍巍地朝打头的雷修鞠躬。
是胡雨珊的外公。
雷修连忙托住老人的胳膊,阻止他鞠躬。
“谢谢,谢谢你们。”
“我们囡囡不是别人胡说八道的那种人,我们囡囡很孝顺,很优秀的。我知道的,她刻苦,善良,我知道。谢谢你们还她清白。”
雷修:“这是我们该做的。”
前几天,桐江市局这边就联系了芦海那边,告知了对方雨珊外公的情况,在之后的生活尽力帮助这位孤寡老人。
老人家佝偻着,朝时见微这边走了两步:“小姑娘,小姑娘。”
边说边迟缓地从外套兜里掏出一把糖,抓住她的手,塞进她的手里,“谢谢你,让我见了囡囡最后一面,谢谢。”
老人家给完糖,转过身往前走,步履蹒跚。魏语晴说她去送一下,连忙跟了上去,抬手扶着老人家。
陈皮糖。
最经典的黄色包装。
时见微盯着手里被塞的一把糖,因为拿不下,掉了几颗在地上。
青筋攀附的手拾起地上的陈皮糖,掌心朝上,摊在她眼前。
顺手把手里的一大把糖装进常服口袋,她从严慎的手心里拣起一颗,撕开包装,塞进嘴里。
陈皮的酸甜瞬间在口腔扩散。
“好酸。”她轻声低喃。
忍了半个月的情绪在此刻被颠覆,热泪涌上来,倏然落下。眼眶和鼻尖迅速泛红,在白皙皮肤的衬托下,仿佛雪地里零落的桃色花瓣。
严慎把剩下的两颗糖揣进口袋里,伸手,指腹温柔地蹭过她的眼角和脸颊,抹掉眼泪。大掌托着她的脑袋,把她揽进怀里,安抚地捏了捏她的后颈。另一只手插兜,单手抱着她。
好闻的白茶香味将她包裹,清清淡淡的,很安心的味道。
“我穿这身衣服在这里哭,是不是、是不是特别不稳重,但是我真的忍不住了。”脸埋进他的胸口,她呜咽的声音断断续续,吸了吸气,带着细碎的哭腔。
严慎又心疼又好笑,怎么这时候还在意这些。
“不会。”他说,“谁规定穿了警服就不能哭吗?”
哽咽的嗯了一声,时见微紧紧攥着严慎的风衣。闷头缓了会儿,她抬手,屈指小心翼翼地蹭了蹭脸上的泪痕。为了出席今天的记者会,她特意化了妆。
酸甜还在嘴里荡漾,莫名泛着微微苦涩。她咽了咽喉,说:“张缙儒的处分就只是开除吗?我好希望他能受到更严重的惩处,他一个大学老师,看起来那么儒雅,谁能想到。”
顺手揉了下她的后脑勺,严慎收手:“有没有听过一个词,祛魅。”
时见微摇了摇头。
“高学历、高智商、光鲜亮丽的职业背景,这些光环只是光环而已。看到一个人某一点好,就觉得他哪里都好,在心理学上是晕轮效应。有的人某些方面优秀,不代表他是好人。时见微,对任何人都不要有职业崇拜。”
“包括你吗?”
“包括我。”
没有犹豫,他的语气很郑重。
不管是哪种假设,他从来没有把自己当做例外。
心脏猛地被抨击,又迅速坠下去,时见微恍然,攥着他衣服的手松开。她盯着他内搭衬衫的褶皱,脑子里思绪乱飞。半晌,她抬头,望向他的眼睛,带了几分审视。
又起风了,他墨色瞳眸里总卷着难测的情绪,叫人分辨不清。
对啊,她也并不了解他。
大多数亲密关系到最后只是一次又一次让她失望。
气氛变了,仿佛被寒冷的天气彻底裹挟。
察觉到她的情绪不对,严慎开口:“时见微……”
“你说得对。”
时见微打断他,敛了神色,撤开一大步,“我回市局了。”
话落,不等他再说什么,头也不回地走远。
“严老师!”
骆成舟站在礼堂台阶上,扬声叫他,示意他学院领导在等他。
严慎沉沉应了一声,看了眼时见微跟上大部队的背影,眉宇间难以舒展。
-
节气悄然越过冬至,桐江市区一如既往没有下雪,只飘了几天雨,城市街道被冲洗一番。
厚重的窗帘隔绝难得冒头的暖阳,房间里光线偏暗,只亮着电脑屏幕的荧光。
严慎坐在桌前,浏览着论文,听见家门口传来敲门声。
走出书房,随手把门锁打开,转头就走,压根没看门外的人是谁。
“你怎么改家门密码了?”
骆成舟抓着门,对着密码锁一阵捣鼓,确认他改密码了,“防谁呢?”
严慎把杯子放在智能饮水机上:“防你啊。”
“我有什么可防的,大家都是男人。给我也来杯水呗,打一天电话,渴死我了。”
骆成舟在岛台外的高脚凳坐下,看着穿睡衣的男人。严慎顺手接了杯水,刚放岛台上,被他一把夺过,闷头喝了一口,又张大嘴巴吐了回去。
烫死他了!
严慎:“……”
“骆成舟,恶不恶心。”
骆成舟表情呆滞,张着嘴,水顺着他的嘴角流到下巴,他感觉自己的舌头已经废掉了。
伸手扯了两张抽纸,抹了把下巴:“怎么这么烫啊,用不着这么报复我吧,联系学院老师是我的工作。我这不是知道给你打电话你烦,所以干脆自己滚过来了吗?”
龇牙咧嘴,骆成舟像狗一样伸着舌头散热,说话的声音囫囵。
胡雨珊的事件之后,学校更加重视学生心理健康和教师师德考察,打算开设心理专题讲座。讲座两周一次,由理学院和刑侦学院协办,两院老师共同参与主讲。
严慎靠在大理石台边喝水:“我还得夸你一句贴心?”
骆成舟立马嬉皮笑脸:“那倒不用,晚上请我吃顿好的就行。”
严慎瞥他:“别得寸进尺啊。”
骆成舟感到委屈,伸手比划:“我这进的有一毫米吗?”
听到这个说法,严慎无端想起时见微。她说她从不得寸进尺,她进光年。
何止光年,她进秒差距都行。
小姑娘最近……
闹情绪,不理他。
半个月去了四次市局,他都没见到人。问魏语晴,说她被她师父逮去北郊出差,不知道哪天回来。发出去的消息隔着几个时差回复,再之后便石沉大海。
见他垂眸喝水不说话,骆成舟把杯子往旁边挪了点,使出他那套在长辈面前屡试不爽从未有过败绩的招数,一个劲儿地卖乖:“小叔,我求你了,学校给我的任务,就你是个刺头,别的老师都答应了。一个讲座而已,就讲一次。”
严慎闻言挑眉,抬眸看他,下三白渗出几分凌厉:“你说什么?”
触及到他的眼神,骆成舟的后背不自觉地挺直。两个人年龄差不大,严慎也从不端什么辈分,所以其他长辈不在时,他们之间的相处跟兄弟似的。也只有这种时候——他冷脸不怒自威的时候,骆成舟才会感受到一种莫名其妙的血脉压制。
他小心翼翼地开口:“……一个讲座而已。”
严慎:“往前倒。”
往前?
骆成舟回忆了下,猛地深吸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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