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锦一愣,似乎又被拉锯到一个老问题上,而这个问题就像附带了一口小小的钟,一经碰触,便会发出不绝于耳的警告声。于是她给他发:我真的没事,谢谢关心。
纪寒铮过了好一会儿才生硬地回复:要怎么样才能改变你这个顽固的小脑袋,你真的不觉得这个时候有一个男人在身边会好很多吗?就算再怎么强大也必须要承认吧,男女天生有差别,一个女人独自面对人生中所有难题这件事就那么有吸引力吗?
玉锦沉默,她知道纪寒铮应该是无语透了,可他这么说,她又觉得委屈,他以为他是谁,救苦救难的菩萨?
阿婆似乎不断地在前面讲着什么,三轮车的颠簸,金属零件执拗的磨合,还有风的舞动,棕榈树枝叶的摩擦,盖过了她苍老的声音,她应该有八十岁了吧,还要下地劳作到这个时候,这样的人间疾苦,能靠什么免去,爱情吗?男人吗?
都不是,是钱。
如果玉锦再年轻十岁,她会觉得,有一个男人,可以解决生活中的大部分问题,可现在,她只会觉得,生活中的大部分问题,恰恰是男人带来的。
所以她拿起手机,回复纪寒铮:在我生活中,爱情不是第一位的,生存才是。只要人健康,有足够的钱可以支配,还有什么问题解决不了呢?
纪寒铮默然,但还是发过来信息:如果面包和爱情可以兼得,不是更好吗?
哪有那么好的事,我这个年纪,相信的东西已经越来越少了。
那好吧。末了,他淡淡地回复。
玉锦合上了手机。共享汽车已经找到了,她向阿婆至少说了十几个谢谢,然后利索地用手机软件打开了汽车,上去检查一番,托所有值班天神的福,车况完好,油量也充足。玉锦驾车,依着导航的提示,向D市的方向驶去。
到达D市已经将近晚上十点,因为次日就是周末的关系,学校门口的街道上人头攒动,女孩们披着黑长直的头发,穿着超短裙,在男孩的陪伴下,在一家又一家美食店之间流连,所发愁的问题只是吃的顺序,是先来一份清甜绵软的椰子饭呢,还是先来一些喷香的鸡柳炸串过过瘾?至于以后的事,都是毛毛雨啦,能想想明天做什么都不错了,谁还管明天以后的事。
玉锦把车停到一个公用停车场,下来给小燃打电话,却一直无人接听,她又往小燃的宿舍楼值班室打电话,值班阿姨声音洪亮地在走廊里喊了一声房号,很久之后,一个和小燃同寝室的女孩子才过来,趟着浓重的鼻音说,小燃不在。
“她去哪儿了?”玉锦问。
“不知道。”
“……她平时周末会去哪儿?”
“她从来不说。大概也就是在外头玩呗,周末晚上大家都在外头的。”
“哦,你怎么没出去?”玉锦“热心”地问了一个问题。
“我感冒了。”那边挂了电话。
玉锦开始后悔来之前没有联系小燃,她算好了时间,到学校的时候,小燃应该刚下课,然后她突然出现在小燃面前,两人美美地出去吃一顿晚餐,再好好地谈一谈,现在看来是过于一厢情愿了。
玉锦在学校门口的小咖啡馆点了一杯冰摩卡,打包拿着出来。等人是最无聊的,学校周围环境不错,她准备趁机散散步。咖啡馆的门有些窄,她出来的时候,差点跟一个急着挤进去的外卖员撞在一起,咖啡晃动了一下,好在没有洒。对方一个劲儿地道歉,玉锦知道做这一行不容易,反倒好言安慰几句,出门自行向林荫道走去。
H省是植被的天堂,仅品类繁多的椰树和棕树,据说就有几十种,本省人来了也未必全部认得清。在颜色上,也是奇妙的,繁茂如盖的绿植中间混种着木棉、火焰木、凤凰树等一些开着红色花朵的植物,幽深的绿和繁盛的红交织在一起,有种热闹的美感。玉锦徜徉在林荫道上,身畔飘来一阵缅栀子的香气,就是俗称的鸡蛋花,洁白的花瓣慷慨地绽放了一树,她忍不住探身去嗅,这么一侧身的工夫,发现身后有一个黄色的身影,仿佛是在有意地尾随自己。
玉锦有些慌神,时候不早了,林荫道上的人不算多,她把单肩包转到胸前,快步朝着远处的路灯走去,但眼睛的余光告诉她,身后那个人的步子也加快了。
玉锦的心脏不受控制地急跳起来,她从快走转成了小跑,突然想起纪寒铮“你身边需要一个男人”之类的话,还有自己斩钉截铁的回复,不由得暗自叫苦,今天是吹什么风,打脸竟打得如此之快。
后面的人健步如飞地追上来,距离越来越近,还不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想不到D市的治安会这么猖狂。玉锦一急,受伤的那个膝盖突然发软,身子不由自主地向一侧倒去,却被那人冲上来抱住了,她惊叫着推他:“别碰我!我把钱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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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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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方好像也被吓了一跳,迅速地放开手,说:“对不起对不起,是我。”
玉锦定了定神,借着路灯微弱的光,她看到对面是一张年轻男人的脸,表情似乎比她还要慌乱。
“哦,是你呀。”她认出来是那个外卖员,松了一口气,“都说没事了,你怎么又追来了?”
外卖员很惊讶,把帽子摘下来,问玉锦:“你真的不记得我了?”
玉锦摇头,这是一个本地口音的小伙子,她大脑刷机刷了一遍,但还是找不出半点线索。
“我是春妹的哥哥,我叫黎海生。你忘了吗?春妹,现在叫小燃……”
玉锦如梦初醒,回忆里一一闪过,那破败不堪的院子,身上布满伤痕的少女,后妈带过来的憨憨的男孩子,和眼前这张脸渐渐重合在一起。
“你怎么在这儿送外卖?你不在寨子里了?”玉锦问他。
“春妹,哦不,小燃出来后没多久,我就也出来了。”
“那怎么到这儿了?”
黎海生不说话,高高的眉骨下,眼睛蒙上了一丝羞赧。
玉锦顿时了然,他是冲着小燃来的。初见那次她就知道,这个男孩子对小燃不简单,他看小燃的眼神,他追到院子外面,望着小燃远去的背影怅然若失的样子,都和那一对狠心冷情的父母有着明显区别。
“你找到她了吧?”玉锦问他。
黎海生点头:“我找了寨子里办户口的人,他们说她到这里上学了,谢谢你,帮她这么大的忙。”
玉锦笑了,说:“这没什么,不用你感谢。”
黎海生局促到说不出话来。玉锦没有想到,这个被命运恶意安排到小燃面前的男孩子,会对她怀有这样的感情。人生海海,终抵不过一往情深,只要用心去找,哪会有找不到的人呢?问题是,小燃对他有这样的心思吗?黎海生相貌平平,木讷和笨拙仿佛就写在脸上,哪会是那只小狐狸的菜。命运真是惯会捉弄人,他找到小燃,在她所在的城市里工作,这也是他目前唯一能做的事吧。
玉锦语气柔和下来,“我今天来没有提前给小燃说,到这儿以后给她打电话,她没接,也一直没有回过来,你知道她去哪儿了吗?”
“知道。”黎海生说。
震耳欲聋的音乐声。灯光瞬息万变,需要视神经用几十秒的时间先去调整适应。这里叫“魅族”,是离学校非常远的一间酒吧。
玉锦已经好多年没有涉足酒吧,没想到现在的夜场会是这样子的,声光电效果丝毫不输于那种严肃正统的大型晚会。她看了一眼黎海生,后者没有表情,朝舞池里努了努嘴。
在弥漫着红色烟雾的舞台中央,七八个穿着黑色的超短裙和抹胸装的女孩子站成一排,各个妆容精致,统一戴着小猫形状的发箍,青美好的身体随着音乐节奏用整齐划一的动作扭动着。舞台下方,男男女女随着她们一起忘情舞动。一段低迷的过渡音响起,人们的动作停了下来,突然,音乐声大作,舞台上喷射出许多冷焰火,现场顿时亮如白昼,人们迸发出声嘶力竭的欢呼,声浪阵阵,仿佛要把屋顶掀翻。
借着冷焰火炽白的光,玉锦看到了,舞台上跳得最灵巧的那个女孩,就是小燃。如果不是黎海生带着她过来,她绝对不可能认得出!此刻的小燃化了浓重的眼妆,自信而狂野,周身散发出危险而又迷人的气息。难以想象,不久前,她还被父亲用鞭子抽打,逼迫着嫁给一个毫无感情的乡下青年,那时的她,眼里已经没有光了,是苍白的纸片,是物物交换的产品,是行尸走肉。可现在,她是神,舞台上的神,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都有追随者狂热地欢呼膜拜。
玉锦承认她被眼前的一幕震撼到了,可她同时也感到担心,这个小东西此刻应该是在学校,在逼仄但是整洁的卫生间里用青苹果香型的洗浴用品把自己收拾得香香的,然后抱着一本书上床阅读,或者是在和室友打牌,聊天,讲一些男生如何出糗之类的闲散笑话,总之不应该是在这里。
她把黎海生拉到安全出口附近,音乐声小了不少,问他:“她在这儿多久了?”
“快两个月,每个周末都过来。”黎海生耷拉着脸,像个被抢走了香蕉的狒狒。
玉锦忍住笑意,“那等一会儿吧。来都来了,咱们也喝一杯。”
玉锦找了个空位和黎海生坐下,服务生把酒水单拿过来,玉锦问黎海生:“你喝什么?”
黎海生摇摇头:“晚会儿我还得把摩托车骑回去,不能喝酒。”
玉锦点了两杯饮料,给黎海生推过去一杯,“既来之则安之。”
她知道,自己这会儿的角色挺像一个不良少女的家长,来抓已经误入歧途的孩子,黎海生显然是想让她这么做,但她不可能妈魂附体,她还没有古板到那种程度。
时间已经不短了,这一会儿的功夫,换了好几个曲子,女孩子们三三两两地换下来,但小燃始终在舞台上跳着,像上了发条一般不知疲倦。是的,小燃怎么会像她期望的那样,走纯情无辜乖乖女的路线,那个小土屋里的女孩子,是差点要被命运扼死的,死过一次的人,余生都是赚到。凤凰浴火而涅槃,小燃不是凤凰,她是杂草,烧而不尽,遇春风而复生。黎海生,这个男人会懂吗?
音乐终于停了,小燃大汗淋漓,很尽兴的样子。她轻巧地从舞台上跳下来,径直走向台下一处沙发卡座,和几个男子热火朝天地聊起来。其中一个男的,身材瘦削,大概三十岁左右,梳着一头脏辫,十分引人注目。他伸臂搂过小燃,从冰桶中拿起一瓶啤酒,给她递过去,小燃仰起头痛灌几口,动作一气呵成,显是熟练至极。
玉锦皱了皱眉,对早已急不可耐的黎海生说:“我过去看看,你在这里等着。”
她走到小燃面前,脸含笑意问道:“可以请我喝一杯吗?”
小狐狸毕竟还是个孩子,差点从软陷的沙发座中跳起来。
脏辫男人看着眼前这个双手插在风衣兜里的女人,问小燃:“她是谁呀?”
小燃在张口结舌几秒钟之后恢复了平静,用一种融合了尴尬和假笑的奇怪表情向脏辫男人介绍:“这是我姐。”又给玉锦介绍脏辫男人:“这是庚哥。”
玉锦冲那男人点点头。小燃拉着她坐下,低声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你开始跳舞的时候。”玉锦淡淡地说,“为什么不接手机?”
小燃从拥挤的沙发深处扒出一个缀满铆钉的包,手忙脚乱地在包里摸索着,终于找到了手机,她看看上面的一长串未接电话,吐了吐舌。
庚哥似乎有些不满,对小燃说道:“这真是你姐啊?怎么个子这么高?还凶巴巴的,你爸妈也没这么管你吧?”
“你别瞎说。”小燃瞪了他一眼。
玉锦不动声色地拿起冰桶里的啤酒喝了几口,一边悄悄打量眼前这个本地口音的男人,相貌还不错,除了有些桀骜。旁边的三个社会青年就很一般了。对方人多,她这边只有她和黎海生这个憨憨,肯定不能硬碰硬,于是露出笑容,说:“庚哥说笑了,我是到D市出差,晚上想找家酒吧消遣消遣,没想到刚好遇到小燃了。庚哥是做什么的,小燃,也不好好介绍一下?”
小燃仿佛听到了课堂上老师的提问,立刻打起精神回答:“庚哥开了一家桌球馆,生意特别好,庚哥……对我很照顾……”
玉锦打断了小燃支支吾吾的回答,点头说道:“能跟庚哥做朋友非常好,可你还是个学生,又不满18岁,可不要给庚哥招麻烦啊。”
庚哥打量一下小燃,搂着她的手臂慢慢撤回来,但仍是不甘地看着玉锦,眼神冷冽。
玉锦假装没注意,招手叫来服务生,吩咐道:“麻烦再来一打啤酒和两个果盘。”然后笑容满面地把手中的啤酒举起来,说:“我要好好谢谢你们照顾小燃,今晚这桌我请了!”
一直到快打烊,这一桌人才从魅族里面出来。双方都醉意阑珊,庚哥把一只手搭在玉锦肩膀上,喷着酒气说:“我喜欢北方人,北方人聪明,大气!”
玉锦的脚下也有些不稳,她任由小燃驾着,笑着拍上庚哥的肩头,“可我更喜欢南方人,南方人淳朴,实在!”
庚哥点头,“以后有什么好生意,玉锦姐,你要多照顾照顾兄弟。你放心,小燃我不碰她一指头,知道为什么不?”
他摇摇晃晃地凑到玉锦耳边,低声说:“因为我喜欢她!我愿意等!”
玉锦大声问:“真的呀?你说话算数?”
庚哥忽然扭头,给驾着他的人脑袋上呼了一掌:“你说,庚哥说话有没有不算数过?”
那小子点头如捣蒜,“没有没有,庚哥唾沫星子掉地上能摔八瓣儿!”
玉锦摇摇晃晃地竖起一个大拇指。
两个喝得略少一点的社会青年骑过来机车,载着庚哥,在灯火阑珊的街道上呼啸而去。
玉锦推开小燃,今晚虽然喝得不少,倒也不至于人仰马翻的,她脑子一直清醒得很,今晚的事情能顺利化解,要感谢老沈,有名师对她天天耳濡目染,她对酒局上的龙门阵也多多少少学到了一点皮毛,刚刚在酒吧里,她把盛世景明吹得快要上了天,简直是业务全面开花、遍地找合作等着洒金的宝藏公司,吹得那帮人半信半疑,人总是慕强向利的,这一点才是真正的利器,再加上小燃积极和稀泥,气氛很快阴转晴,到最后已经热络得亲如一家了。
夜风有点凉,好像是刚刚下过一点小雨,闪烁的霓虹灯在马路上的水渍里映出倒影,俗艳且美丽。
玉锦对花坛后面躲着的人说:“你出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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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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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燃瞪大眼睛,看着慢慢从黑暗中走出来的黎海生,变得没好气起来:“早该猜到是你。不是让你别来了吗?”
黎海生说:“我担心你。”
“担心我什么呀,你担心一下自己行不行,你上次来挨打没挨够吗?”
玉锦拍拍小燃,“你别错怪好人了,我去学校找你,刚好遇到他,是我非要让他带着我找你的。”她对黎海生说:“时间不早了,你也回去吧,以后真的别来了。”
黎海生有些不服气,“我也可以来这里花钱消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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