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锦恻然:“换哪儿呢,又有什么地方好做?”
赵欣桐早年离婚,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在国外读书后,就留在那里工作了。她一个人无牵无挂,倒是有些担心玉锦,眼光灼灼地盯着玉锦说:“你跟我有一个相同的毛病,就是太执着。看似柔柔弱弱的,其实内心固执得很。我经历这一场大病,生死也看淡了,现在才醒悟过来,太较真就是跟自己过不去,该放下的都要放下。你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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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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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锦点头,手上不住地给她夹菜,但佳肴万千,赵欣桐也只略动了动筷子,吃得很少。
夜风渐凉,玉锦送赵欣桐回去,她在海平租了一套小房子,下一步,会到联系好的医院进行继续治疗。
玉锦目送她倔强的身躯一步步地走上狭窄的楼梯,声控灯亮了,她转过身来笑着挥手,多么熟悉的一幕,玉锦脑子里的琴弦像是被谁拨动了一样,往事再次扑面而来。
那是很久很久之前了。
上午十点钟的天光从走廊的窗户倾泻而下,照在一把把空椅子上,十几个年轻人聚集在走廊里,但是却没有人坐,有的在看手中准备的小卡片,有的在焦灼地走来走去,有精致的女孩子在对着小镜子补妆,天气太热了,刚画好的妆容,在紧张的等待中很容易晕掉。
会议室的门忽然离了个缝,一个年轻人探出脑袋喊:“下一个,周玉锦。”走廊的尽头,一个文静的高个子女孩闻声放下手中的书,跟随年轻人走进了会议室。
室内的空气好安静,她抬头,只看到一张桌子,后面坐着几个人。她有些紧张地冲着他们鞠了一躬,走上前,把一摞荣誉证书交给了中间的主面试官,那是一个短发的女人,戴着光泽温润的珍珠耳钉,气场很强,坐在几个男人中间毫不逊色。她一边翻看证书,一边打量玉锦,“为什么想到我们这里来?”
玉锦没有犹豫,本能地回答:“为了新闻理想。”
女面试官和旁边的两人交流了一下目光,接着问:“你的新闻理想是什么?”
这个问题玉锦不是没有想过,她重新思索了一下,认真组织自己的语言:“记录每一粒值得被铭记的细小的微尘,因为无数粒微尘的存在,才构成了我们这个时代的星河。”
女面试官抬起头,认真地端详玉锦,像是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然后她笑了,嘴上不紧不慢地又压过来一道题:“假设,你到一个建筑工地采访,但是这里有一名工人是刑满释放人员,被村里的老百姓发现了,正在和开发商闹事,要求辞退这名刑满释放人员,作为记者你会怎么做?”
玉锦沉吟了一下,回答说:“我会制止。刑满释放人员只要改造好了,为什么不能给他们重新就业的机会?如果大家给予的都是冷漠和歧视,那他们很可能会再次犯罪。能去工地干活,说明他们也只是想凭力气吃饭而已。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采访他,以实际行动支持他的再就业。”
多年过去了,玉锦还记得,当她走出那个房间的时候,主面试官举起手,微笑着朝她挥了挥,她心里有了一丝预感,便感激地朝那个女人又鞠了一躬。那时候,她还扎着高高的马尾,青春飞扬,脸上满是少年意气。
后来,不出所料,她果然面试成功,还被赵欣桐点名要人,招在自己麾下,赵欣桐说:“你问题答完的时候,我就在想,现在这个时候,怎么还会有这么理想化的女孩子啊,跟一张白纸似的,但是我很喜欢,因为白纸可以画很多东西,有无限可能。”
时间的长河无声流过,多年过去了,那个端庄飒爽的女强人,很难再和眼前的身影重合在一起,玉锦微笑着目送她走上楼梯,声控灯熄灭,楼道里回归沉寂,泪水终于止不住地簌簌而下。
晚上回到家,她犹豫了一阵,终于忍不住给纪寒铮拨了一个电话,那边的声音非常吵,刚“喂”了一句,纪寒铮的声音就被淹没了,他像是遮住了手机话筒,快步走到稍微安静点的地方,声音才传过来,
“稍等啊,我一会儿给你回过去。”
过了十几分钟,等到了纪寒铮的电话:“真是无语。有个老人阿兹海默症,送过来一周了,一直不停地闹,今天还偷偷给他儿子打电话,说这里有人虐待他,他儿子居然相信了,专门开车过来要求调监控。”
“那就让他看看,看看不就疑虑消了吗?”
“大小姐,不是每个角落都有监控的,这老先生说的地方刚好就没有监控,他身上的淤青是他自己悄悄溜出去的时候摔的,现在还赖到我们头上了。”
玉锦静静地听着,为他眼下这糟糕的境遇发愁,默了片刻后问他:“基地的事很难搞吧?”
纪寒铮叹气,“是啊,不仅难搞,而且状况不断。你还好不?”
“……还好。”
“我这边太忙了,最近也回不去。——你怎么也不给我打电话?”
玉锦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明明不打电话的人是他好吗?即便是工作很忙,她也并不觉得是减少联系的理由,以前在“海聊”上整天黏糊着追着聊天的人是谁?那时候不忙?可她瘪了瘪嘴,硬生生把话憋了回去,机械性地回了他一句:“怕打扰你。”
“这话说得……”他好像笑了一下,还要说什么,旁边声音就嘈杂起来,仿佛是什么人提高了嗓门在吵,“够了!都先少说几句!”他大概是对着什么人吼了一嗓子,然后转过来急切地对玉锦说:“又开始了,我得赶紧过去。”
还未等她开口,电话里就传出了滴滴的声音。她一脸茫然,本来自己是有满肚子的话要给他说的,想给他说赵欣桐的事,想给他说想他,想问问他为什么一工作起来就像换了个人,想……,可电话一接通,这些话都仿佛装进了一个老式的暖壶,统统倒不出来了。
尤其是曾经的恩师、引路人赵欣桐,正当盛年却患上恶疾,对玉锦来说是极为震撼的。她迫不及待地想有个人能倾诉一番,可小燃不是很好的倾诉对象,论年纪,论人生阅历,都不适合,那么就只有纪寒铮了。
可他不在,连打个电话居然都显得如此唐突。
她相信他可能是极其忙碌的,今天也确实在电话里感受到了,但失落感并没有因此就减轻一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和他之间说话不那么畅快了,就像是多出了一道若有若无的屏障,抑或是像北方团雾,一团一团地从脚底下升起来,在不经意间快速弥漫,让两人的面容都变得有些模糊了呢?
三天之后,老沈通知玉锦去西藏参加一个行业内部的研讨会,死马当成活马医,也借机咨询一下其它公司是如何在内卷中苟活下来的,玉锦答应下来。
机票多到无法选择,但她订了火车票,中途转车,一趟下来要花费三四天的时间。她对老沈说,要给自己身体一个适应高原的机会。可当火车鸣笛声响起,轮子哐当哐当转起来的时候,她忽然明白了,自己真正想要的是这种感觉,慢得能够看清沿途的风景。
她自然是没有对纪寒铮说,在这个问题上,他们各有各的坚持,他不打电话过来,她也轻易不会打电话过去,像上次那样打过去,聊不到几句就草草结束的事,不会再发生了。
从平原到盆地,从盆地到高原,人烟越来越稀少,牛羊越来越多,蓝天白云,草原湖泊,从未有过的纯粹和安静,仿佛人与天地神明在悄悄对话。
她正在托着腮看窗外的风景,广播突然传出欢快的旋律,是《祝你生日快乐》,车厢里百无聊赖的年轻男女们顿时有了精神,打着拍子,小声和唱起来,是有人今天过生日吗,现在的火车居然有这种服务,玉锦好奇地向四周望去。
歌曲放至一半,音量逐渐被压低,广播里传出一个优美圆润的女中音,说今天是10号车厢周玉锦女士的生日,本次列车为她播放这首歌曲,祝福她生日快乐。
玉锦吃惊得捂上自己的嘴巴,最近心情烦闷,又忙着张罗出差的事,居然把自己生日也忘了。
车厢里的年轻人发现了这个一直安静坐着的女人脸上异常的表情,他们明白过来,先是热情地鼓掌,然后用手围出喇叭的形状,冲着她齐声喊:“生日快乐!”
玉锦站起来,在满满的氛围感中微笑着向他们点头还礼,她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事,有一点社恐的感觉,但更多的是感动和欢喜。
可这歌是谁点的呢?列车怎么会知道?
有个念头忽然跳出来,只一下子,她就开心了,想拿起手机打过去,带着笑意问那个人:原来你在这儿打好了埋伏啊。
一条微信提示出现在手机屏幕上,她快速点开,却是小燃发来的:喜欢吗,周女士,列车长是我一个顾客的老公,她说可以这样搞的。不要太感动哈,嘻嘻。
哦,原来是这样。
玉锦也还是笑了,笑自己好笑,笑自己滑稽,一把年纪还是这样天真烂漫,幻想多到伤害自己。
车窗外,黄昏慢慢降临。
纪寒铮当然是知道她生日的,往年他们总是一起度过,那些痴痴笑笑的夜晚,每一点快乐都沉淀下来,结晶成糖果,在回忆里散发出甘甜的回味。可现在,她忘了,他也忘了,哦,——也不一定,离今天结束,还有几个小时。
天光越发黯淡,黑夜终于掌控了大地。车窗外的风景像电影胶片,一帧一帧地闪过去。一切都在流动,不动的唯有天际那颗孤星,在幽蓝的夜空中静默着。
玉锦的铺位空间逼仄,举目便是车顶,她安静地躺着等了两个时辰,在此期间心无旁骛,不念不怨不喜,但时间一分一秒流逝,事情并没有什么改变。
他真的忘了。她因为羞赧和气愤而身子微微发抖。
如果需要的时候,这个男人一直都不在,那要他有什么用?
火车轮子有节奏地撞击着铁轨,回答她:苦痛,苦痛,苦痛……
手机时间跳过零点的时候,她做了个决定,打开微信通讯录,删掉了纪寒铮的名字。
那一刻,她的手指有千钧重,每往前一毫米都是考验,可是,那个名字像刺,在这样浑浊的夜晚,令人无法继续直视,只有尽快删了他才能呼吸,心脏才能从即将骤停的惊悸中回到正常。
然后,她蒙上了带有消毒水气味的被子,把世界隔在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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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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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大概是世界上最为澄净的土地,天空是纯粹到极致的瓦蓝,白云喷涌而出,阳光浓烈得让人睁不开眼。远处雪山环绕,护佑着这一城的平和与肃穆,面目虔诚的人和猎奇游玩的人都有,大家各行各道,并行于这个慈悲的城市。
兴许是坐了火车的缘故,高反没有表现得过于严重,但还是有新的问题,玉锦习惯了热带的温度,对拉萨的早晚温差预估还是有点保守,住进酒店的第二天,她就感冒了,鼻塞流涕,眼睛疼,头昏昏沉沉,她裹上在酒店门口购买的色彩斑斓的披肩,坐在窗边,一杯又一杯地喝热咖啡,终于成功地把自己的痛苦从应付感冒转移到了应付失眠上来。
白日将尽,她找来滚落在被子里、已经一天没有看的手机,有点意外,除了公司打来两个电话外,还有十几个未接电话,都是纪寒铮的。
打开微信,申请添加好友的信息有很多条,也都是他的:
怎么把我删了?生这么大气?
加回来,咱们谈谈吧。
高反怎么样?去那儿能适应吗?
给我回个电话吧。
……
玉锦无力地把手机扔到一边,她知道他不会让她这样消失的,一定会联系她,可等他盼他,却一直没有消息的人,忽然又跳出来说这么多温情的话,真让人有说不出的烦躁。
上午十点,手机又不依不饶地震动起来。玉锦看一眼屏幕上那个名字,继续睡。
临近中午时,房间内的电话响了,玉锦以为是会务组通知去就餐,就接了起来,她拖着浓重的鼻音刚“喂”了一声,就听到了纪寒铮不悦的声音:“怎么生那么大气?”
空气静默。
玉锦不知道说什么好,她的头皮都是紧的,身体僵硬,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握住了出口,即便她想说点什么,她的身体也在抗议。
纪寒铮大约已有准备迎接这样的尴尬,他叹了一下,口气婉转起来,“问了你公司好几个人,才查到你开会的酒店,把我急坏了,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
仿佛沉寂了很久,——但其实也应该只是十几秒的时间,玉锦才淡淡地说:“我是不太舒服,来就感冒了。”
“怎么这么不小心?”他嗔怪道。
以他的脾气,以前也经常嗔怪她,她必定会立刻反击,那是一种两个小孩斗嘴吵架的氛围,两人你呲我咬,互不相让,然后再贱兮兮地和好,关系比吵架之前更热络,更加蜜里调油,嗔怪就像是一种令人上瘾的胡椒面儿,隔一段时间就要洒洒。
可现在,他的嗔怪像是发褐变黑的香蕉,东西还是那个东西,却没有以前的味道了。
玉锦说,“纪先生,你消失那么久,这会儿突然出来关心人不觉得奇怪吗?还是说,你那里又有什么不能联系我的苦衷?”
纪寒铮好像是愣了一下,清了清嗓子,才说:“我知道我的苦衷听起来很牵强,可这是事实,最近真的特别忙,我跨领域去工作,你知道的,会有很多东西……”
玉锦打断他:“不不不,不光这样的原因。纪寒铮,你知道吗,你忽冷忽热,沉浸在工作中的时候让人觉得可怕。你会突然消失,就像人间蒸发一样杳无音讯。单纯解释为工作忙,我觉得说不过去。”
一阵沉默。良久,纪寒铮说:“好吧,我承认,我这个人有很大的问题,工作起来有点发疯,特别是工作不顺的时候,我会有自闭的倾向。”
“为什么?”她奇道。
“……说不了。可能是,过于激烈的上进心吧。”他默了一会儿,声音更加低沉,“也可能,是因为骨子里抹不掉的自卑。”
“你自卑吗?为什么会自卑?”
“从小打下的烙印吧。”他淡淡地。
长时间的沉默。
玉锦细细回忆,如果说纪寒铮很自卑的话,她会觉得纪寒铮隐藏得很好,毕竟外表上,他是那样神采飞扬的一个人,说他自大还更为贴切一些,不过,自大和自卑本来不就是一对孪生兄弟吗?
对了,家境,家境是要贫寒一些,幼时在小县城里还好,后来考到京城,富贵迷人眼,他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孩子,能坦然自洽地接纳这种反差就是奇迹了,至于后来娶了英英,玉锦相信,对他的自卑感来说,是一件雪上加霜的事。
所以他才会用那么大的狠劲儿投身工作,这是唯一能让他洗刷自卑、证明自己的通道了。
她想明白了,心下恻然,而且,觉得十足委屈,“我可以理解你,但是,你能够理解我吗,我就该承受忽冷忽热吗?你知道你一点音讯没有的时候,我心里多难受吗?”
他“嗯”了一声,仿佛是在开玩笑,“你不是个女汉子吗?我开始一直以为,你是个女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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