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头一见,正是许久未见的珠儿。
眼前的珠儿,虽清瘦了许多,不过瞧着却精神了许多。
蕖香重新见到珠儿,又惊又喜,连忙拉着他说道:“这些日子,你往哪里去了?过得可还好?”
又十分抱歉地说道:“那日,阿姐说了重话,你不要往心里去——”
珠儿见蕖香还认他,实实在在地松了一口气。又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倒是要感谢阿姐,若非那日阿姐骂醒了我,我还狗屁不懂呢。”
“这些日子,你身无分文,是怎么过的?该不会——”
“阿姐放心。我没去那兔儿巷做小倌儿。这些日子,我都是跑到醉杏楼那里吃粥。他们掌柜的人心善,每日都会给穷人施粥。后来我一连在那混了三日,遇到了一个叫做牛大叔的人,他腿脚不好,有时候抢不到粥,我就去帮他抢。一来二去,牛大叔就对我说,说我还年轻,这么下去就可惜了,就带着我去见了一位姥姥,那个姥姥收留了我,不仅让我吃住,还让我跟着一位大娘学着编花篮。你瞧,这一百文钱,便是那位大娘给我的工钱。”
说话间,珠儿便从怀中掏出了一百文钱,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对着蕖香说道:“阿姐,这一百文钱你先收下,我欠你的三两银子,以后我会慢慢还的。”
蕖香望着那一百文钱,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珠儿当真是改好了?
见蕖香不接这一百文钱,珠儿急切地说道:“阿姐,你放心,我真的没有骗你,这真的是我自己努力赚来,干干净净的钱。”
他手里捧着那一百文钱,生怕蕖香不要。
“阿姐,我知道错了,以后再不说那样的话了,你别不认我……”珠儿低下头,眼中噙着泪水,哽咽地说道。
珠儿到底只是一个半大的孩子。
亲爹亲娘相继死后,这世上再无人照管他,无依无靠,他更是体会不到一丝人间温情。
蕖香于他虽然是毫无血缘关系的姐姐,但他朦朦胧胧的记忆之中,却记得一个笑眼盈盈的小阿姐,每日给他做饭,给他唱摇篮曲,逗着他玩,这是他为数不多的美好回忆。
因而,孤苦伶仃的他,好不容易找到了阿姐,却听到阿姐说不认他的话,心中哀痛极了,便痛下决心,重新做人。
蕖香望着珠儿捧着一百文钱的双手,两眼直直地发酸。
半月不见,这双手磨出了茧子,打出了血泡,正是昼夜不停编竹篮的迹象。
她哽咽着,收下了那一百文钱,含泪笑道:“好,那这一百文钱,阿姐就收下了。”
阿弥陀佛,珠儿能够幡然醒悟,改邪归正,一定是阿娘在天之灵保佑!
还有,她真的十分感谢那位姥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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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欲问孤鸿向何处?(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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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儿见蕖香收下了那一百文钱,心中十分高兴,拉着她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事情。
一说那醉杏楼多么多么的豪华,那里多么的富丽堂皇,掌柜的又多么多么的心善。听闻东家是一个小公子,珠儿曾远远瞧见过,那位小公子看上去比他大不了几岁,却长得唇红齿白,面若冠玉,指挥伙计们每日给穷人施粥,井井有条,气定神闲,一瞧就不是寻常人。
珠儿又说那位姥姥多么心慈,十里八乡的穷苦老百姓,过不下去了,都来找她帮忙。又满口夸耀说这位姥姥多么神通广大,有通晓阴阳,能知晓过去未来之事,只相一面,就知道此人是因何而来,为何所困,神通广大,简直是活菩萨在世。
听珠儿滔滔不绝地夸赞这位五姥姥,蕖香心中也起了几分好奇之心,问道:“这位姥姥可有名姓?”
珠儿挠挠头道:“听说姓吴,大家都喊她作五姥姥。”
“原来是她?”蕖香面露惊讶之色,她也有所耳闻这位五姥姥。
前几年,楚云阁有一个名为明玉的姐儿,生了一场恶疾,每日必犯头风病,不仅疼得死去活来,就连眼睛都快瞎了,求医问药皆不重用,凤妈妈嫌她不中用了,便想贱卖了她。她自知若沦落到那最下等的私窠子里,怕是不出三五日,就要折磨死了。
走投无路之际,明玉姑娘听女儿河的穷苦人家说,城西的城隍庙附近,有一位五姥姥,医术了得,更有断人生死之能,不妨去找她试试。
这明玉姑娘便死马当作活马医,寻了这五姥姥。
谁知这五姥姥只是使了两针,刺向这明玉姑娘的脑户和百会两个穴位,流出暗红色的血来,当下,她当真又能看见了。
不过,这位五姥姥说,她虽能救得了这位明玉姑娘的病,却救不了她的命。说这明玉头风的病根儿,是因她几年前落下了一个成形了的胎儿,那个胎儿冤魂不散,纠缠着她,因而才产生这个病根儿。
那位明玉姑娘听了之后,登时如一桶水顶门上直灌到脚底下,愣在那里。因她落胎一事,除了当家的凤妈妈之外,再无旁人知晓,这位五姥姥只见了她一面,怎地能够知晓此事。
况且,她每每头风发作,疼得死去活来之际,当真听闻有婴儿啼哭之声,这岂不正是那个冤魂不散的婴灵吗?
经此一事,明玉便离了楚云阁,出家当姑子去了,说是要日日念经,为那个尚未出世的孩儿超度,也好减轻自己的罪孽。
听说,凤妈妈听闻此事,一文钱没要,就放明玉姑娘走。当年正是她逼着明玉堕下那个已成形了的胎儿,自然也造下了冤孽。她心中有愧,又怕那个小鬼缠上了自己,这才一文钱不要,就放明玉姑娘走了。
这一事,在楚云阁广为流传,蕖香自然也有所耳闻。
只不过,她心中只是将此事是旁人添油加醋的道听途说,并不当真。
后来,这五姥姥的名声在金陵城渐渐大了,寻访者甚多,但听闻她离开金陵城,往京城去了,大家也都渐渐忘却此事了。
怎地,这位五姥姥如今又回到了金陵城?
又恰好是珠儿的救命恩人?
蕖香心中虽然对这位五姥姥十分感激,却也有几分存疑。
这位五姥姥,当真是菩萨心肠?一点私心都没有?
蕖香对这位五姥姥十分好奇,便对珠儿说道:“你得了五姥姥那么多照顾,我这个作阿姐的,心中也甚是感激。不如我同你一起去见一见姥姥,做些果子,好好感谢姥姥。”
珠儿满口答应下来,就约定在后日。
……
这一日,蕖香假装自己是要往画春楼,实则是带了一包现做的糕饼,到了和珠儿约定好的地方。
珠儿带着她从城东走到城西,来到五姥姥所在的地方,她十分惊讶, “这里,不是虾子巷吗?”
她许久未来到虾子巷了。
原本昏暗、烂臭的虾子巷居然焕然一新,这里屋舍俨然,打扫的干干净净,鸡犬相闻,黄发垂髫,怡然自乐,俨然一幅桃花源的景象。
这虾子巷的变化实在是太大了。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愣在了原地。
珠儿在前面带路,回头对着蕖香说到:“阿姐,你愣着干啥,姥姥在等着我们呢。”
蕖香不由得拉扯珠儿的衣裳,问道:“弟弟,五姥姥当真在里面吗?”
珠儿点点头,“对啊。住在这里的人都十分敬仰五姥姥,都说五姥姥是救苦救难的菩萨下凡,来普度他们这些穷苦人家。你瞧,这些屋子原先都破烂的不成样子,都不能住人了,还是姥姥组织大家伙翻修了一遍。”
说着,珠儿就走到一个大院落面前,回头对着蕖香说到:“阿姐,姥姥就在这里。”
看到面前的院落,蕖香心中咯噔一下,这个院子,不就正是当年西门小官人和虎儿藏身之处吗?
兜兜转转,她竟又回到了这里。
……
蕖香怀着一颗忐忑的心,跟着珠儿进到了院子里。
院子里也大不一样了,修葺地十分整洁,只是院落之中,还有那一大片月季花。只是暮春时节,花苞未开,还只是郁郁葱葱的一片。
“姥姥,我阿姐来见你了。”
珠儿兴冲冲地走上前,对着屋中一位满头银丝的老妪说道。
那位老妪原本正坐在蒲团上闭眼打坐,听到珠儿的声音,睁开眼,呵呵一笑:“快坐,快坐。姥姥给你们倒茶。”
说话间,就缓缓地站了起来,这位五姥姥个子很小很瘦弱,有些微微驼背。
无论是外貌,还是口吻,这位五姥姥就和寻常人家的姥姥一样亲切慈祥,丝毫看不出她有什么过人之处。
蕖香暗自想,看来坊间关于这位五姥姥的传言,都有些夸大其词了。无论怎么看,这位五姥姥都只是一个寻常的小老太太。
她上前,将手中用油纸包着的糕饼,递给了五姥姥,说道:“姥姥,这些都是我自己做的糕饼,有玫瑰糕,紫霞糕,还有核桃松仁糕,都是老人家克化的动的,您若不嫌弃,就尝尝我的手艺。”
五姥姥转过身,对着蕖香缓缓说道:“好孩子,不用这么客气,下次来可别带东西了。”
五姥姥虽然年老,肌肤如同朽木一般布满了皱纹,但那双眼睛却十分矍铄有神,仿佛能够洞穿人的心灵一般。
直视着这双眼睛,蕖香有一种被看穿了的感觉。
这是从未有过的体验,一向口齿伶俐的她,愣在那里,不知说什么好。
只见面前这位五姥姥,呵呵一笑,十分真诚地说道:“孩子,这些年你怕是受了不少委屈吧?”
只这么一句话,恰恰说到蕖香心坎上。
她低下头,强忍着眼泪,抽噎了一下,强笑道:“不委屈。”
虽只是初次见面,但她感觉这位五姥姥十分了解自己似的。
这位五姥姥上下打量了一番,竟对着蕖香说出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孩子,你亲生父母皆是当世英雄,若非阴差阳错,你的命,本不该如此。”
蕖香惊愕地抬起头,痴痴地看着面前的五姥姥。
她该不会听错了吧?
谁知这位姥姥犹自叹息地说道:“好孩子,你犹如一块美玉掉入泥沼之中,若你的亲生父母在天有灵,见你活得如此艰辛,定会悲痛万分。”
蕖香浑身一震,却犹自不相信道:“姥姥,你说笑了,我生来就不知亲生父母是谁。姥姥岂会知道?”
珠儿听了,却在一旁帮腔道:“阿姐,姥姥一定知道你的亲生父母是谁!许多人家丢了小孩,都来求姥姥,姥姥只消掐指一算,就知走丢的孩子在哪里了。阿姐,你要相信姥姥。”
蕖香到底历经过磨难的,又因这院落勾起了她的陈年往事,心中不免起了狐疑。
她还是不大相信这位姥姥的,一是不相信这位姥姥有这个本事,二来,她不知这五姥姥为何只一见面,就说知道她的亲生父母是谁,这实在有些可疑。
她低下头,一字一句地说道:“蕖香虽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却也独自过活了这十三年。这些年,他们不来寻我,自有他们的道理。若我知了这亲生父母的名姓,又能如何?蕖香早就已经想通了,我就是我,与他人无关。”
“今日,多谢姥姥美意。只是于身世一事上,我并不想知道。眼下,已经够我烦恼的事情了,何苦又要为自己再添一桩?”
说了这么一番话,蕖香又说了一番感谢五姥姥照拂珠儿的话,就要离去。
五姥姥只是慈祥地笑着,对着蕖香即将离去的背影缓缓说道:“《淮南子》上说:‘芸草可以死复生。’孩子,你娘给你起的乳名叫做芸儿,可谓是用心良苦,舐犊情深。”
这一句话,让原本抬脚就走的蕖香如五雷轰顶一般,愣在了那里。
她怎么会知道“芸儿”这件事情?!
……
近来,蕖香总是反反复复做着一个梦。
梦中总有一个声音,对着她不停地喊着芸儿,芸儿。
那个声音,她很熟悉,可就是想不起来是谁。
每当她想看清隔在云端朦胧雾里的那一张面孔,总是就会醒来。
每每醒来,她心中很是惆怅,梦中那个声音究竟是何人。
为何那个人一直喊着自己芸儿?她的名字从来只有草姐儿、蕖香,又何来一个芸儿?
种种一切,就如一个剪不断、理还乱的线球,让她一筹莫展。她也从来没向别人说起过这事。
如今被五姥姥一语道破天机,说出“芸儿”这一件事来,饶是蕖香再不信,此时也有了几分动摇。
她心中有些犹豫,她想知道,梦中那个一直喊着“芸儿”的声音,究竟是谁。
蕖香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身,对着五姥姥问道:“姥姥,你当真能帮我找回我的亲生父母吗?”
五姥姥慈祥地一笑,意味深长地说道:“孩子,其实你一直都知道你的亲生父母是谁,只是,你不记得了。”
“我能做的,只是帮你回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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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问孤鸿向何处?不知身世自悠悠。-- 《夕阳楼》 李商隐〔唐代〕
第56章 欲问孤鸿向何处?(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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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姥姥点了一炷香,是安魂香。
听说,引这安魂香入梦,能够让人找回原本已经遗忘的记忆。
这个香闻起来让人十分安心,原本精神紧绷着的蕖香也逐渐放松下来。
五姥姥抚了抚蕖香的脑袋,用饱含沧桑而又慈祥的声音说道:“孩子,睡一觉吧。梦里,你就能见到你的亲生爹娘了。”
蕖香感觉自己脑袋昏昏沉沉的,便歪在地上的蒲团上,眯起眼睛打起盹来。
渐渐地,随着身体越来越放松,她感觉自己的神智变得轻盈起来,像是一朵软绵绵的云一般,随着五姥姥的声音,飘过了广阔的天空。
这是一种很奇异的感觉。
这是她第一次能在梦中保持清醒,意识到自己是在梦境之中。
她飘飘荡荡,看到几个光团。
有些光团散发着温暖的光,慢慢靠近,便会如街头杂耍的皮影戏一般,看到了曾经发生过的事情。
这这些温暖的光团中,她看到了素素,看到了陆丽仙,看到了蕙兰和碧桃姐姐,重温和她们相处的时光总是让她觉得很开心,真怀念啊。
原来这些开心的往事,并没有消失,而是一直深藏在她的记忆之中。
她的神智继续往前飘去,也碰到了一些让人不开心的往事。被凤妈妈吊起来打,被绿柳欺负,被楚云阁的众人耻笑,这些不开心的记忆,也没有消失,一直存在,却如同一件发了霉的衣裳,被压在了箱底。
她碰到了一个让人说不清、道不明的光团,当她靠近时,感觉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
原来这个里面,藏着的是关于他的一切。
那一夜狂风暴雨之中,他的身影,单薄,孤寂,却犹如不动金刚般挡在她面前,守候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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