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在世,谁能免得一死,只要死的一个是处,就够了!”
“燕州在,咱们人在,燕州亡,咱们人亡!”
沈承影仰天长笑道:“哈哈,好兄弟!我沈承影为人一世,能得你们这些好弟兄,死而无憾!只可惜,眼下没酒,若得了好酒,咱们痛喝一场,再多杀几个金狗,岂不痛苦?!”
李副将嘿嘿笑道:“沈将军好酒,可我老李这辈子就好赌!活到头了,就让我再赌一回吧!待会咱们剩下的这些弟兄,再拼杀几个北金狗!待到了黄泉路上,瞧谁手上提着的头多,下辈子咱们还认他做大哥!”
沈承影哈哈大笑,抢先说道:“好!咱们就再赌最后一回!”
其余的将士也纷纷举剑附和道:“好,算上我洛阳章老四!”
“还有我蕲州王重八!”
“还有我沧州赵七!”
“对,再多杀几个金狗!让他们都瞧瞧,咱们这汉人,不光是那贪生怕死、贪图享乐的犬儒之辈!”
城头上十二个弟兄,呐喊出了最后的吼声。
“若要赌,算上我一个。”此时,城楼之上传来一个清丽的声音。
沈承影自然认得这个声音,见到来人,他脸上的笑容一僵,果然是他的妻。
只见上官晴滟一身戎装,持着一把寒光凛凛的宝剑,登上了燕州的城楼,英姿飒爽地说道:“我上官晴滟,出身京兆上官氏,又是镇国大将军的妻,有这等为国杀贼的好事,岂能不来?!”
沈承影眼神骤然一缩,十分震惊地说道:“晴滟,你怎么没走——”
上官晴见自己的夫君挺立城头,英风飒飒,虽到了穷途末路,仍是那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心中充满了说不尽的爱慕眷恋之意。
他夫妻相爱,久而弥笃,到了这最后关头,爱意就如那滔滔江水一般,绵延不绝。
上官晴滟嫣然一笑:“我让柳姑姑带着芸儿走了,至于我为什么没走,那是因为——”
“沈郎,我舍不得你。”
她的眼神如天上坠星一般璀璨,让他如痴如醉。
沈承影相持了片刻,最后叹了口气,“罢了,每一次都是你赢了。”他的眼神口吻,带着无限的宠溺和倾慕。
他朝着她深深鞠了一躬:“夫人之令大如军令,承影不敢不从。”
他身后的将士早就领教过将军夫人的厉害,虽穷途末路之境,早已视死如归,心态愈发平和起来,也开起了玩笑:“沈将军,你这还没赌就先认输了,哪还有半点威风可言?!”
“嘿!我说,咱们也别争什么当大哥了!咱们直接认将军夫人当大姐,岂不省事?”
“哈哈哈,说的是!”
绝境之地,犹能谈笑风生,当真是侠肝义胆之辈。
……
一场厮杀之后,城楼之上只剩下沈承影和上官晴滟。
攻上城楼的北金士兵,摄于沈承影的威武勇猛,一时之间竟无人敢靠近。
上官晴滟依偎在夫君身旁,回眸一笑:“沈郎,你可还有什么心愿未了吗?”
沈承影一手持剑,一手搂着爱妻哈哈大笑道:“当年,我和三弟在金陵城南门的大桃花树下埋了几坛好酒,说是等芸儿出生后一起喝。嘿!我现在就想,若是现在能喝到哪几坛酒就好了。”
“晴滟,你呢!此生你可还有什么心愿。”
上官晴滟倾城一笑,“我的心愿多了去了,我还想和你一起去重走五岳。还想和你一起出海访仙山。最重要的,我想亲眼看着咱们的芸儿长大。”
沈承影黯然地说道:“是啊,我也想亲眼看着咱们芸儿长大。我想,等她长大了,眼睛一定很像你。”
“嗯,嘴巴和鼻子像你。”
“像你一样古灵精怪。”
“像你一样勇敢。”
夕阳泣血,两个人携手站在城头之上,相视而笑。
此时,对垒的敌军吹起了最后的号角。
沈承影深吸一口气,“晴滟,谢谢你。”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上官晴滟露出了一个明艳笑容:“沈郎,你还记得七夕,咱们在葡萄架下许下的愿望吗?”
“记得。愿生生世世为夫妻。”
“沈郎,咱们走吧。”
残阳泣血,一道刀光剑影掠过。
燕州城破,沈承影携着上官晴滟的手,双双从燕州城楼上跳下,以身殉国。
“爹——娘——!不要啊!”
蕖香目睹了这一幕,撕心裂肺大声哭喊着。
她终于知道了她的来处。
却再无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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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引自《出塞》徐锡麟
第58章 落花时节又逢君(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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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娘——!不要啊!”
蕖香目睹了沈承影和上官晴滟双双从城楼跳下的这一幕,她痛苦欲绝,恨不能跟他们一同去了。
然而,她的回忆并没有结束。
她看到柳姑姑抱着襁褓之中的孩儿为躲避战火,一路南下,想要寻找沈将军的结拜弟兄颜巽离,却杳无踪迹。
好不容易到了江南,却因黄巾贼作乱,烽烟四起,一干绿林贼寇已经杀到了杭州地界,见柳姑姑一行人气度不凡,便料知是大户人家出身的仆役,便起了贼心,要打劫柳姑姑。
跟随柳姑姑一路南下的四个护卫,忠心护主,在与贼寇相搏的过程中,不幸牺牲了。
只剩了柳姑姑一个老嬷嬷,带着襁褓之中的芸儿,去往金陵寻去。
黄巾贼作乱,江南百姓们民不聊生,流离失所,作奸犯科之人愈多。饶是柳姑姑万般小心,还是被一个贼人盯上了。
那贼人不但抢走所有财物,更要夺取柳姑姑怀中的婴儿。柳姑姑拼死保护孩儿,却因年老力衰,哪里是这贼人的对手。万般无奈,柳姑姑只得抱着那贼人跳入了寒冬腊月的大河之中,却是和那贼人同归于尽了。
如此这般,这襁褓之中的小女娥沈芸,先是爹死了,娘死了。如今照料的柳姑姑又死了,独自一个落在茫茫大雪之中,眼见就要冻死了。
这时,一位女子路过,隐隐听到有婴孩的哭啼之声,循着声音找去,果见在一个破庙内,发现了一个襁褓之中的孩儿,瘦得跟个猴儿一般。心中不忍,只觉十分可怜,便带着这孩子回了家,用米汤哺育,千辛万苦,总算是活了下来。
这女子,自然是李素珍。
那襁褓之中的女婴,是沈芸,是草姐儿,也是蕖香。
……
大梦一场,蕖香终于得知了她的身世,她的心中并无欢喜,只觉满心的悲凉与愤怒。
她不懂,这一切到底是因为什么?!
为什么爹娘死守了燕州城四十天,朝中却没有一兵一粮的支援!
为什么他们这样为国家献出生命的忠义之士,最后却落得一个连尸骨都没有人收殓的下场!
为什么那帮贪生怕死、尸位素餐、鱼肉百姓的懦夫,却能高坐在庙堂之上!
这个世界,到底还有没有是与非,黑与白,正义与邪恶之分!
她想不明白,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她历经大悲大喜,心绪激动,近乎癫狂。
安息香本已燃尽,梦境已经结束,她本该醒来,可此时她却不愿醒来。
这个世事如此肮脏,黑白颠倒,小人得志猖狂,无良者高坐庙堂,好人却受尽苦难。
她不愿苟活在这样的世上!
她不愿醒来!
可是,若她再不醒来,便会神识消散,永远也无法醒来。
神识若消散了,她的躯体虽活着,却也只剩下一个躯壳了。
她的处境十分凶险,性命危在旦夕。
……
荡悠悠,她感觉自己越来越轻,如一缕青烟,飘荡在无人知晓的地方。
不知过了多久,在一片茫茫的黑暗之中,她遥遥地听到了一个声音在呼唤她。
“蕖香……蕖香。”
这个呼唤,就像是远方的荒野吹来的一阵带着潮湿气息的微风,轻轻拂过了她的面庞,让原本快要消散的她,重新感受到了生的希望。
“回来吧,回来吧。”
那个声音继续呼唤道。
可她已经迷失了太久,早已失去了回去的方向。
正当她惶惶间不知所往之际,隐隐之间,感觉面前有一个熟悉的背影,对着她说道:“蕖香,跟我回去吧。”
然后,这个影子牵着她的手,“蕖香,不要怕,我在。”
这个人的出现让她不再焦虑,不再沮丧,不再愤怒,也不再孤独,只是感到一阵熨烫的安心,犹如掌心传来温暖而又坚定的感觉。
她能感受到,面前之人对自己并没有恶意,是完全的信任。只是,却不大记得是谁。
她想要看清楚面前之人是谁,却因逆光,只看到了一个的轮廓。她隐隐记得,曾几何时,这个背影,也曾站在她面前,守护着她。
她牵着那人的手,一直往前走。
走过了漫长的黑暗,直到她感受到了光亮——
……
蕖香慢慢睁开了眼睛,久违的光亮让她感觉到一阵晕眩。待她适应后,看清面前的人,微微一怔,秀目禁不住地流下两行清泪。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时隔七年,恍然隔世。
眼前的他,褪去了青涩,更显成熟。
然而,他望着她的时候,一如七年前那般真挚,仿佛一切都没有改变过。
是真是假?是梦是幻?
她微微张着嘴唇,犹自不相信,眼前之人,到底是不是真实的。她的嘴唇颤抖着,沙哑的声音说道:“阿霁哥哥?”
他原本沉静如古潭的眼神,此刻却因担忧着她的安危,像是被投入了一颗小石子,“咕咚”一声,搅扰了原本平静,溅起了圈圈涟漪。
好似凋零的桃树春上又结了满枝头的花蕾,去年梁间筑巢的燕子又回来,望穿秋水的思妇终于等来了归乡的征人。
他望着她静静地微笑,沉声说道。
“蕖香,是我。”
……
蕖香实在不敢相信,眼前之人竟然真的就是消失了七年之久的陆霁。
她双目含泪,嘴唇微微地颤抖,直直地望着他。
她想问,他这些年去哪了?当年她昏迷之后,那一风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想问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太多太多的问题……
这些年她心中有太多太多的疑问……
可她只是哽咽沙哑地问了一句。
“这些年……你还好吗?”
她想要笑,却是欲语泪先流。
她和他都是微末之人。
只一眼,就可看出彼此这些年的不易。
她是,他亦如是。
他只是同样痴痴地望着她,幽潭般的眸子明了又暗,喉结上下滚动,似有千言万语想要与之倾诉,可最后又都归于平平淡淡的一句。
“我很好。”
……
……
……
“孩子,你醒来了?”五姥姥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走进来,望着蕖香缓缓地说道。
因姥姥走进来,蕖香看了一眼窗外的天,却正是天色熹微,旭日初升。
她不禁有几分诧异,自己来时,还是晌午时分,怎么一眨眼,就到了日出时刻,难道自己是睡了一天一夜?
思及此,她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自己一夜未归楚云阁,绿柳定会怀疑她私自逃跑,一定会派人到处搜捕,闹得人仰马翻不说,甚至可能会给陆霁和五姥姥带来麻烦。
她眼下的麻烦大了!
尽管她此刻有太多的话想对陆霁说,可她却要顾及眼下之事。
她挣扎着下床,对着五姥姥深深一拜:“蕖香已经醒了,此番多谢五姥姥。”
“可见到你想见的人了吗?”五姥姥问道。
她的话,意味深长,一语双关。
蕖香点点头,“已经见到了。”
说罢,她望了一眼陆霁,焦急又不舍地说道:“陆霁哥哥,我需得先回去一趟,待今日天黑了,我再来找你。”
说罢,赶着就要往外走。
谁知,因她足足昏迷一天一夜,水米未进。又因历经了大喜大悲,思绪过甚,早已没了力气,眼前一黑,腿一软,不由自主地就如捣蒜一般向前迭去,眼见就要撞到桌子角。
幸得陆霁手疾眼快,上前一步,揽住了她,扶着她坐下,弯下腰,直直看着她,郑重其事地对着她说:“莫慌,你吃些东西,好好休息一下再回去也不迟。”
“可是——”
蕖香心中十分焦急,要是绿柳找到这来,那就不好了。
陆霁却打断她的话,坚定地看着她道:“放心,有我在。楚云阁那里,我会帮你安排。你只需要好好休息就够了。”
七年未见,陆霁眼神益发的坚定。
他周身散发着一种奇异的气场,仿若一块久经打磨变得光泽明润的璞石,又有着运筹帷幄的自信和沉稳。
他的话,给人一种难以拒绝的信任感。
见陆霁如此说,蕖香只好点了点头。
说实在的,她又累又困,头晕得紧,虽是刚刚醒来,却仍然很想睡觉。兼之浑身酸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眼下的她,的的确确不能直接回楚云阁面对绿柳的盘问。
既然都消失了一夜,那她也不在乎这一会了。
“那我先稍稍打个盹好了——”她如此说着。
因放下了心中的石头,稍稍感到心安,她这一句话都还没说完,歪在椅子上,竟是睡着了。
陆霁见她睡着了,稍稍松了口气。
将她抱回床榻之上,又脱下自己的衣衫为她盖上。
上一次,也是在这个院子里,那一晚的风雨夜,他杀了虎二之后,将她抱回屋檐下躲雨。
一眨眼,已经过了七年了。
可她还是很轻,抱起来轻飘飘的,实在像一只瘦嶙嶙的小猫儿。
看来她这七年,过得实在是艰辛。
他望着熟睡之中的她,轻轻叹了一口气,眼神尽是温柔怜惜。
待他做好了这一切,转过身,眼神骤然变化,他冰冷地看着五姥姥,质问道:“姥姥,你为何要对她用祝由术?”
……
原来五姥姥对蕖香使用的,是祝由术。
这是上古巫术的一种,流传至今,已经鲜有人会了。这祝由术十分精妙,不仅可以唤醒一个人所遗忘的记忆,甚至能够“看到”不属于自己的记忆。
但此术也十分凶险,稍有不慎,被施术者便会失去神识,永远都不复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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