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在他面前,她就不用假装坚强,也不用假装懦弱,可以随心所欲的大笑,更可以肆无忌惮地大哭。
只有在他面前,只有在他面前……
蕖香此时才明白,原来这七年间,她以为这世上再没有人关心她,却还有一个人,无时无刻地牵挂着她。
为了她的自由出生入死,不求任何回报……
她的眼泪,有心酸,有感动,也有重逢的喜极而泣,还夹杂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
如此这般,她哭得更大声,也更放肆了。
见她如此放声大哭,陆霁却也不哄着她了,只是沉默无言地陪伴,用干净的手背,轻轻抹去她脸上的泪水。
蕖香哭够了,倒是生出一种淋漓尽致的痛快来。
她此时哭得稀里哗啦,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也顾不上什么窈窕淑女,一股脑的用袖子都擦了。
看到她如此不拘小节,陆霁倒是忍不住笑了。
七年过去,看来等闲并没有变却故人心。
她和当年那个小丫头,其实并没有改变。
此时蕖香的脸,哭的像一个小花猫似的,而他手上的黑黢黢的草木灰也干了,也十分狼狈。
两人对视一眼,都忍不住笑了。
蕖香抬起头,不再逃避,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的陆霁。
她刚刚哭完的眼睛虽然有些红肿,却有如骤雨初歇之后的被荷叶的雨滴溅起一圈圈涟漪的池塘。她知道,他为自己做的这一切,并不是一句“谢谢”能够概括的。
她刚哭过的声音有些沙哑,对陆霁说道:“阿霁哥哥,为给你做酥油鲍螺可好?”
这是那一年,他们约定好的。
若再相见时,她为他做酥油鲍螺。
陆霁微微低头,注视着她。
在她的眸子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不再是黯淡的一抹灰色。
他露出了一个无比灿烂的微笑,一如雨过天晴般的霁色天空。
“好!”
最艰难的时光,他们彼此都已经熬过去了。
此后的日子,来日方长。
……
夕阳西下,倦鸟归巢,游人归家。
虾子巷里,五姥姥所居住的大杂院里,白日里外出辛苦劳作的人们,此时也都回来了。
虾子巷也热闹了起来,家家户户点了灯,生火做饭,灶房冒出了袅袅的炊烟,洋溢着烟火气息。
因今日吃饭的人多,管着饮食的鲍婶子便在院落里拼了几张桌子,大家伙在院中吃饭。
鲍婶子今日做了一桌子的春日菜蔬,有春碧蒿做的豆腐春汤,还有一道凉拌山竹笋,清炒婆婆丁,还有拿素面筋炒的枸杞芽。
除此之外,鲍婶子更是别出心思地烙了一张一张的小饼,用小面饼夹着炒野菜吃,可是近来金陵城最时兴的吃法。那醉杏楼卖的五辛盘,也不过如此,卖的却是一两银子一盘呢!
鲍婶子做的菜甚是美味,虽没有荤腥,却真真是比肉还要鲜上几分咧!
说起来这厨娘鲍婶子,也是个苦命人。
她嫁给了一个屠夫,喝醉了便打她,她忍气吞声过了一辈子。
前两年,屠夫死了。她的儿子也讨了媳妇,本想着多年媳妇熬成婆,她能享几年清福了,谁曾想,忽然得了痢疾,疼痛难忍,下不得床。她那儿子见她如此,不愿花钱给她治,便将她从家中赶了出来,任凭她自生自灭。
鲍婶子走投无路之际,本欲跳河轻生,幸得被人救下,送到了五姥姥这里,为她治好了痢疾,救回一条性命。
鲍婶子痢疾虽好了,却也对这世事冷了心,不愿归家,便在五姥姥这里做一个种菜烧火做饭的婆子,负责这个大杂院的日常饮食。
管造饭的鲍婶子是这般苦命人,还有那些个编花篮的齐大娘,泥瓦匠人胡二叔,走街串巷的鹦哥,连带着珠儿,这样的许多人,都是如此。皆因是无家可归、走投无路的失意人,得五姥姥相助,才重新活了过来。
……
这春饼甚是美味,大家伙都争着抢着吃,不一会,几盘菜都吃得一干二净。
瞧见大家伙爱吃她炒的野菜,鲍婶子是打心眼里高兴,她乐呵呵地说道:“多吃些,锅里还有呢。”
陆霁冲着尚在灶房里忙活的蕖香喊道:“蕖香,你也来吃些吧。”
过了晌午,蕖香就一直在灶房里埋头做那酥油鲍螺,忙活到现在,还没歇息。
陆霁心中有些懊悔,早知道那酥油鲍螺那么麻烦,就不让她操劳了。
他为蕖香卷好了几个春饼,正要端着碗去灶房里寻她,就瞧见蕖香就端着一个大盘子兴冲冲地走了出来。
“酥油鲍螺做好喽。”蕖香忙活的小脸红扑扑的,兴奋地说道。
这酥油鲍螺很费事,除了要用到的大量的牛乳、甘糖、鸡蛋,还有最要紧的一桩东西,那便是冰。
这鸡蛋还是问隔壁的大娘借的。
这牛乳,是问后头的刘二叔花了十来文钱买的。
这甘糖,是鲍婶子拿出来的。
这些食材都好说,唯有这冰,春日里头却是难得。
蕖香正一筹莫展之际,陆霁却不声不吭地就挑了一担子冰回来,说是从郡王府里的冰窖取回来的。
等食材都有了,蕖香就开始做那酥油鲍螺。
这酥油鲍螺做起来,步骤十分繁复,一般人也不会做这劳什子。
这还是七年前,蕖香曾瞧见蕙兰姐姐做过一次,她才学会了。只是许久不做,有些生疏,搅动那牛奶/子的右胳膊,有些酸痛。
一听有酥油鲍螺这稀罕玩意,左邻右舍的人都围了过来。
众人只见那大盘子里面,有许多洁白如雪的小螺蛳,不禁感叹道:“哎唷,难怪叫个鲍螺,个个可不是跟个小螺蛳似的。”
小孩子早已等不及了,伸手抓了一个小螺蛳,放在嘴里,顿时眼睛都眯起来,脸上露出了无比幸福的笑容,拍手大叫道:“好甜啊!这酥油鲍螺真好吃。”
珠儿也给五姥姥挟了一个,得意地说道:“姥姥,你尝尝,我阿姐做的这鲍螺香甜的很,入口即化,老人家也吃得的。”
五姥姥尝了一个,笑的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赞叹道:“这酥油鲍螺,是姥姥这辈子吃到的最香甜的东西。”
蕖香特特为陆霁准备了一小盘酥油鲍螺,十分期待地望着他问道:“阿霁哥哥,如何,我做的好吃吗?”
这酥油鲍螺的香甜,直直地落入到了陆霁的心坎上。
他眼中波光一闪,对着蕖香笑盈盈地说道:“最香甜了!”
得到陆霁的肯定,蕖香开心地说道:“太好了!”
陆霁低下头,嘴角勾起一抹笑意,殊不知,他说的甜,不仅仅是那酥油鲍螺。
……
这一顿饭,直吃到月上柳梢头才结束。
大家伙其乐融融的,都围在五姥姥周围看天上的星星,说些闲话,聊着家常。
五姥姥指着天上的星星,对着小孩子们讲着牛郎织女的故事。珠儿这些个大孩子,满院子乱跑,玩捉迷藏。鲍婶子从一个大瓮里拿出腌泡好的豆角和萝卜,预备着明天的早饭。胡二叔帮着修房中坏了一只腿的椅子。
还有陆霁,此时他就坐在紫藤花架下,用一个树枝在地上比划,教一个满口豁牙的小男孩认字。感受到她的目光,抬起头来,对着她微微一笑。
看着如此温馨的一幕,蕖香的眼角有些湿润。
她终于明白,珠儿为何能够改过自新。
她也终于明白,虾子巷为何能够焕然一新。
这一切,皆都是五姥姥的功劳。
她走到五姥姥,衷心地说道:“姥姥,这两日谢谢你。”
这一声谢谢,既包含着蕖香感谢五姥姥收留珠儿,也包含着她得知亲身父母的感激,更包含着当年五姥姥相救陆霁的恩情。
五姥姥深深地看着她一眼,缓缓地说道:“孩子,无需谢我。”
“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好的。”
……
天已黑了,无论如何,今日蕖香都该回楚云阁了。
她对着陆霁万般不舍地说道:“阿霁哥哥,我该回去了……以后我会常来这里的。”
她和陆霁约定好,以后可在五姥姥这里见面,商议以后的事情。
陆霁却神秘地一笑:“且等一等,还有一位故人还没来呢。”
蕖香有些疑惑,什么故人?
此时,篱笆外传来了一阵匆忙的叩门声。
陆霁前去开门,还未等蕖香看清来人是谁,忽听闻那人急切地说道:“蕖香,蕖香在这里吗!”
来人却是一个清秀俊雅的小公子。
蕖香一看到这位小公子,先是一怔,继而呆了,颤抖的声音喊道:“素素……?”
那位小公子则直直地扑进蕖香的怀中,痛哭道:“蕖香,我终于见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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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落花时节又逢君(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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蕖香万万没想到,眼前这位“面如满月犹白,眼如秋水还清”的俊雅小公子,当真是她的结拜姊妹、离开了七年之久的林素素!
素素怎么会在这里?!
这……这怎么可能?一切来的太过突然,太过意外。
蕖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
陆霁见她们姊妹二人,阔别七年,今朝重见,自然有许多说不完、道不尽的体己话,自行带着一帮闲杂人等出了屋子,为她们掩上了门,守在门前,抬头仰望着星空,仿若一尊沉默无言的守护者。
这林素素,能来到这里见蕖香,是他一手安排的。
若要说清此事,却要从三个时辰前说起。
因蕖香左右寻不到冰,陆霁便自行回郡王府去取冰。
取完冰之后,他本欲直接回到虾子巷,行走至金陵城最热闹的蟠龙大街,稍稍一犹豫,却是拐了路,走到了这条大街上最气派的酒楼,醉杏楼。见了店小二,指名道姓地说要见醉杏楼的主人。
因陆霁跟随郡王府的人来过几次醉杏楼,店小二都认识他是郡王府的人,不敢怠慢,将他请入一间幽静雅室,并直接喊来了秦娘。
秦娘见了这位陆霁,以礼相待,恭敬的问道:“先生此番前来,可是郡王府有什么吩咐?先生尽管吩咐,醉杏楼一定会办到。”
陆霁见了秦娘,却是淡淡一笑,直截了当地说道:“我要见醉杏楼真正的主人。”
他那一双幽深的眸子,目光直直地落在秦娘身后的那个婆子身上。
秦娘面色骤然一变,却勉强笑道:“公子说笑了,她不过是跟着我的老嬷嬷。你有什么话,跟我说就是。”
陆霁的笑容更深了,刚才,他只不过是稍稍一诈,这秦娘果然上当了。
她那一句“有什么话,跟我说就是”,不正是承认了醉杏楼背后另有其主吗?!
他虽没有亲眼见过那位醉杏楼的主人,不过以他的揣测,那位真正的主人若想在暗处时时刻刻掌握动向,遇到重要的客人,必定随时跟随才是。
他方才试探一番。果不其然,这秦娘咬钩了。
他不再理会面前的秦娘,眼神直勾勾地盯着那个婆子,一字一句道:“我知道你为谁而来。”
原本在秦娘后面佝偻着腰的婆子,听他此言,冷笑一声,站了出来,粗嘎着声音说道:“这位先生,你倒是说说,我一个老婆子,到底是为了谁。”
陆霁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你是为楚云阁的一位旧人而来。”
“我猜的可对?花魁娘子。”
他云淡风轻的一句话,却是掀起了惊涛巨浪。
那个婆子死死盯着面前这个神秘男子,如临大敌。
她正是易容之后的陆丽仙。
听跑堂的来传话,郡王府一个下人指名道姓地说要见“醉杏楼的主人”,她便让秦娘前去应付,自己跟随其后,倒想看看,郡王府要做什么。
令她万万没想到的是,面前这个年轻男子,不但一语道破了自己的身份,还有她们此行的目的,一时的震惊可谓不小。
陆丽仙目不转睛地盯着陆霁,沉声问道:“你是谁?你是如何知道的?”
震惊之余,她心中甚是焦虑。
难不成,赵勃那个呆霸王已经发现她的真实身份了?郡王府的人要对她们下手了?!
她下意识地看了看摆在房中的一扇花鸟屏风。
那里,藏着石磊。
若有不测,他可以出手解决掉面前之人。
屏风后的石磊,全身紧绷着,如一头潜伏在草丛的豹子。只消陆丽仙一个眼神,他便会冲出来,解决掉这个不速之客。
见她如此,陆霁只是笑了笑,拿着面前的茶盏,走到了那扇屏风面前,坐了下来,呷了一口茶。“花魁娘子不必紧张。我此行并非恶意,不是为了郡王府而来,而是为了我自己。”
“我想,我们的目的是同一个,都是为了她离开金陵城。”
他此举,将自己后背完全暴露在屏风后,石磊只需一招便可制敌。这正是他绝对示好之意。
果然,此举稍稍打消了陆丽仙的敌意。
只不过,她对他尚不信任,上上下下打量了几番,开口问道:“你究竟是何人?”
这个年轻男子乍看之下十分平凡,没有任何的特殊之处。
但陆丽仙到底是摸爬滚打十来年的老江湖了,她明白,越是这样看似平凡的人,内里的城府越深,根本就猜不透那张面容的背后,究竟掩藏着什么。
她需要易容,才能表现成一个普通的老婆子。而面前之人,不需要任何的伪装,就能骗过所有人的眼睛。
实在可怕。
陆霁低下头,自嘲地一笑:“我只是一个无名之辈。”
“只不过,和她却是,生死相交。”
他抬起头,毫不退缩地直视着陆丽仙,没有一丝迟疑说道。
陆丽仙心中一动。
虽然他没有指名道姓,却知那个“她”指的是蕖香。
只不过,她犹自不信任面前这个年轻男子。
若再耽搁下去,怕是冰桶里的冰都要化了。
陆霁起身,对着陆丽仙说道:“花魁娘子,若是你信我,今晚戌时初刻,就到虾子巷来寻她。今夜,是你们相见的最佳时机。”
……
“姑母,无论如何,我都要去见她一面!”
醉杏楼的小公子林疏玉听罢此事的来龙去脉,再也按捺不住,十分激动地陆丽仙说道。
这位小公子,名为林疏玉,是醉杏楼的小主人,也是陆丽仙的侄子。
真实的身份,却是当初跟着陆丽仙离开金陵城的林素素。
因原先金陵城认识林素素的人本就不多,兼之她长大了许多,面容有些变化,金陵城更是无人认得。陆丽仙便让素素出面打理生意,不过因她生得实在太好,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让她男扮女装,并且化名为林疏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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