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红蕖就谢过颜大人了。”
他猛地醒悟,是了,面前这女子,不是晴滟,而是她的女儿,沈红蕖。
……
今日散了早朝,他去见了一个人,上官太后。
在翠微山脚下的冷香亭中,他质问上官太后,沈红蕖到底是谁?
上官太后笑了笑,落下一枚白子:“那孩子出落的那般模样,你何需再问。”
他沉默不言,其实心中早已有了答案。
几个月前,他从上官太后口中听闻晴滟和大哥还生下一个女儿后,他便立刻着人调查此事。
当年正是兵荒马乱之际,想来大哥沈承影为了避免晴滟怀孕生子的消息传入北金国耳中,便将此事极力掩藏了下来。时隔多年,他再去探查,当年知情的人都在金兵围城时死绝了,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不过,倒是有一些收获。
燕州有一个年近八十的老妪,当初在镇国将军府的厨房中做过仆妇,据她所说,在金兵围城之际,她负责晴滟的饮食,除了做汤水之外,还为她煎熬过药。那老妪虽不懂得医理,也不认得字,年轻时却当过几年稳婆。但据她所说,她煎的那些药汤为生化汤,是女子生产后,补血止血、调养身体的产后良方。
如此说来,当年金兵围城之际,晴滟怀孕生子,倒非是空穴来风。
仅凭一个老妪之言,自然是不可信的。若要查清此事来龙去脉,需得找到柳姑姑。
这柳姑姑是晴滟母亲的陪嫁丫鬟,从小看着晴滟长大,忠心耿耿,最得晴滟信赖。若晴滟怀有身孕,这柳姑姑必定知道内情。然而,柳姑姑就如人间蒸发一般,这么多年过去,恐怕早就身亡了。
此事还有一个疑团,既然晴滟已经怀孕生子,初为人母,舐犊情深,她为何还要和大哥一起跳下燕州城楼,弃幼子于不顾?
“阿离,我既认定了他,我一生一世都会追随他,生,我是他的妻。死,我和他共赴黄泉。”
他突然回想起那一日,晴滟对他说的话。
他得知后她和沈承影的事情后,愤怒,悲痛,不敢相信,冒着滂沱大雨守在她门外,只求见她一面。
直到半夜,她才一袭青衣走了出来,撑着一把油纸伞,决绝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起先,他只当她是为了让自己死心,才如此说。
如今想来,她当真做到了和大哥死生相随。
他心中泛起了苦涩,可笑可怜的人却是自己。
“我得到的消息,柳姑姑死在了金陵,那孩子也在金陵长大,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上官太后忽然说道。
他默然无语。
“晴滟她……她是把孩子托付给了你,而不是我这个嫡亲姐姐。”上官太后平静地说道,只是执黑子对弈的手,却在微微颤抖。
颜巽离心中一惊,仔细回想,幡然醒悟。
当年,本朝内忧外患之际,先皇听取了林若晦之言,弃燕州,保金陵,将所有的兵力都用在了平定黄巾贼之乱上。
他是苍梧子弟,同在南下的行伍之中。大哥和晴滟自然以为他在金陵,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说服了晋岭融氏,出兵抗击金国,秘密领了精兵强将,一路向北,朝北金国的粮草驻扎地突袭。
晴滟让柳姑姑带着幼子前往金陵找自己,却不知他早已离开金陵,这才扑了个空。
当年盗贼猖獗,流寇成患,柳姑姑一行人恐怕是在投靠自己的途中便遭遇了歹人,只留下了幼子,交由他人抚养。如今算来,已有一十五年。
时间,地点,都对的上,和沈红蕖口中所说的也能对得上。
无需再问,沈红蕖就是晴滟留在这世间唯一的骨血。
晴滟死后,他的心,原本是一座死寂的山。
此时此刻,不知从哪里飘来一颗种子,落在这座死山上,生了根,发了芽。
……
“颜大人可曾用过膳了吗?”
沈红蕖见颜巽离有些出神,出声问道。
“未曾。”
“颜大人不如先去用膳,吃饱了再来审我?”
他看着带着几分淘气的她,顿了一顿,“也好。来人,传一桌晚膳。”
她慌忙道:“那个……大人,我吃过了,想来王妃还在等你呢。”
他并不起身:“无妨,我就在这吃,边吃边问,也省些时间。”
沈红蕖无奈,只得陪着颜巽离用了晚膳。
出乎意料的是,颜巽离的晚膳很是简单,不过四个荤菜,两个素菜,还有一大碗白米饭。
以他尊贵的身份,实在有些寒酸。
“以前有个人给我说过,若是每日吃的太好,沉溺于口腹之欲中,便会消弭了斗志。”
颜巽离似乎察觉到她的疑惑,开口说道。
她有几分好奇:“那这人一定很有本事吧?”
“嗯,他是我在这个世上最敬佩的人,我喊他叫做大哥。”他为她挟了一块肉。
沈红蕖心头一颤,是她的父亲,沈承影!
“你大哥是一个怎样的人?”她低下头,的声音,带着几分颤抖。
“他是这世上唯一一个我打不过的人。”颜巽离爽朗地一笑,“骑射,剑术,排兵布阵,乃至吟诗作对,样样我都比不过他。他本可以为官做宰,受尽天下的敬仰,可是他根本就不在乎,就如闲云野鹤一般,只想过自己畅快肆意的人生。”
沈红蕖一时之间听呆了,她只有在说书人嘴中听说过父亲沈承影的事情,可那都是不作数的,说什么她父亲是天神下凡,会撒豆成兵,想来那些说书人也没见过她父亲,只是把诸葛孔明的故事安在他身上罢了。
她还是头一次听见父亲生前好友说父亲如何,心中极欢喜,也极激动,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了向往敬仰之情。
“只不过,我胜过他一点。”颜巽离放下碗筷,“我比他活得长。”
沈红蕖眼圈一下子红了,忙低下头不语。
颜巽离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中明了。
看来她是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的。
可她为什么不说,难道是不信任自己?
“好了,也和我说说你吧。”他看着面前的小姑娘,眼神一黯,语气带着几分自责:“和我说说你,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沈红蕖依旧低着头,自嘲一笑:“我的事没什么好说的,只是一些无聊小事,何苦耽搁大人时间。”
“你的事,无论大小,我都想知道。”
“夜很长,我们有的是时间。”
他轻轻扣着茶盏,耐心地说道。
她长舒一口气,悠悠道来:“我养娘叫做李素珍,我虽不是她亲生的,但她待我极好,就如亲生女儿一般,只是她因操劳过甚,年纪轻轻就死了。后来,家里穷的揭不开锅,我的养父陈老五就将我卖入了女儿河的楚云阁,从此以后——”
她大致将自己这些年的经历讲了一遍,只不过隐去了她和陆霁、五姥姥还有虾子巷发生的事情。
讲完这些事,夜已深了。
茶碗里的茶,也已凉了。
他沉默片刻,注视着她忽然说道:“这些年,委屈你了。”
沈红蕖眼中微光一闪,笑了笑,“被卖入女儿河的女孩子,有两成一年里就死了的,再有三成是五年内死了的,剩下的一半,要么是被卖了,要么是在女儿河苟延残喘,整日接客的。我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在这世道中能活下来的已是天大的福气,何谈委屈不委屈的。”
她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他说道:“若说我委屈,那些死不瞑目的人们,又该向何处伸冤诉苦去?”
她的眼神,有怀疑,有打量,毫不退缩。
他们二人对视了很久,忽然,他笑了。
她转过头去,不好意思地问道:“大人,怎么了?我说的话很好笑吗?”
他低笑道:“我只是发觉,你虽是个女子,却和我刚才说的那个故人很像。”
时至今日,他才发现,她不仅像晴滟,也很像沈承影。
他们身上,都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旷达和洒脱,带着蓬勃的生命力,就像是……
他皱眉思索着,灵光一闪,就像野草一般。
至此,他方才彻底相信,眼前这个小姑娘,正是沈承影和上官晴滟的亲生女儿。
心中思量,晴滟将她托付给了我,虽阴差阳错,十几年前,我没有见到这个孩子,但她既然又出现在我面前,我必得好好待她,方不负晴滟和大哥对我信任。
他心中涌起一阵怜惜,想好好地弥补她这些年吃过的苦,受过的委屈。她明明是出身高贵,是镇国大将军的独生女儿,她本该享受荣华富贵,被人捧在手心中,金尊玉贵地长大。
阴差阳错,她流落风尘之中,小小年纪,那通身的气派,却压倒了他见过的所有京城贵女。想来,这孩子吃了多少苦,流了多少泪,才练就了这云淡风轻的旷达和洒脱。
他望着她的眼神,多了几分怜惜歉仄,还有一种无法言喻的喜悦之情,就像是兜兜转转之间,又寻回了只属于他的珍宝。
只属于他吗?
他心头一凛,想起了小皇帝轩辕章。
“大人……”
沈红蕖低着头,虽看不清面靥,脖子耳朵却是染上了春樱一般的绯色。
原来他刚刚无意之间,却是将手掌放在了她的头顶上亲昵地摩挲。
他猛地回过神,欲要收回手掌,心胸中那一股莫名其妙的感觉又占据了上风,他拍了拍她的头,郑重地说道:“以后有我在,你不会再受委屈了。”
她一怔,嘴唇微动,似是没料想到,他会说这么一句话。
“谢大人。”她勉强笑了一声,生硬地说道。
“以后没人的时候,你无需叫我大人。”
“叫我三叔就好。”
看来他什么知道了。
忽然之间,她心如醋捻的一样,苦楚异常,眼圈一红,身子微颤,黯然不语。
她以为她准备好了,她以为自己可以勇敢面对,可当她听到他谈论着父亲,听他说出那一句“三叔”,她惊觉自己压根就没准备好。
她和他本该是这世上最亲近的人。
“三叔……”她沙哑的声音,小声地喊道,像是小猫儿一般,是小心翼翼地试探,是壮着胆子靠近。
无论如何,这一声“三叔”也带了几分真情。
他沉默不语,面容上依旧是看不出任何表情。
时隔许久,他终于开口说道:“不早了,早点休息吧。”
“大人——”她慌张叫出了声来,忽然想起刚才的话,又改口道:“三叔,我该回千秋楼了。”
“我再在这里待着,恐怕对你的名声不好……”
“我从来不在乎别人说什么。”他冷冷道,“可是这府上,有人为难你?”
“没人为难我,可是我想走。这里不是我的家。”她摇了摇头,眼神却是那般坚决。
他沉默片刻,点点头沉声说道:“好,明日一早,我就遣人送你回去。”
她暗自舒了一口气。
他本欲离开,却停下了脚步,背对着她说道。
“红蕖,你记住。三叔这里,永远是你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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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番外·舞断孤鸾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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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夜本就长,若是在深宫之中,听着无尽的滴漏,一滴一滴,愈发觉得长了,好似这天,永远都不会亮了。
珠帘寂寂,银烛泪泣,在这长夜之中,忽闻得一声“吧嗒”,原来是一枚棋子落在白玉棋盘上,在深宫中回荡着声响。
瑞兽香炉,炉火一明一灭,有一美人独坐,一手执黑子,一手执白子,独自对弈。
棋盘上已摆满了黑白棋子,却陷入了进退两难的死局。
这美人手持一枚棋子,踌躇不定,不知该如何落子。
“太后,已是四更天了,该就寝了。”
大宫女司棋在一旁说道。
“嗯,也好。”
她放下手中棋子,闭上眼睛,轻叹一口气。
……
月宫镜前,司棋小心翼翼地卸去她头上那一顶点翠嵌珠石金龙凤冠,这冠上共有九龙九凤,上嵌镂空金龙、珠花璎珞,似金龙奔腾在翠云之上,翠凤展翅翱翔于珠花宝丛之中,栩栩如生,金翠交辉。*
但在这寒冷寂寥的冬夜,这凤冠上的翠禽却是这般的冰凉。
就如同她一样,哪怕曾经是遨游九天的凤凰,也只能被折断了翅膀,戴上黄金的枷锁,囚禁在这深宫后/庭之中。
卸下了沉重的金龙凤冠,镜中美人三千青丝一泄如瀑,面色如玉,意气高洁,宛若一副工笔美人图,仿佛生来就是这般模样,既没有青涩少年时,也永远不会老去,韶华永驻,瓌姿艳逸。
只是那一双眼睛,无悲无喜,宛若三尺寒泉之下浸着的一块冷玉。
司棋用一柄玉花鸟纹梳子为她篦着头发,忽然,不小心地惊呼一声,却是一根白发。
“奴婢将这白发剪去。”司棋忙道。
“不必。就由着它长吧。”她淡淡说道。
“是。”
如今她四十有六,已是将近五十的人了,如何没有白发,剪去了这一根,又能如何,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入宫已近三十多年,她贵为太后,膝下无子无女,虽说寂寞,倒也清净。那一颗心,就如沉入了古井之中,再也惊不起一丝波澜。
不过,倒是一个人,惊扰了这一滩死水。
……
她见了沈红蕖第一面,便断定,这孩子是晴滟的亲骨肉。
上官婧处处模仿着晴滟,虽说也得了七分形似,却像是一个美丽而空洞的玩偶。
沈红蕖却是生来就继承了她母亲的“神”。
那日初见沈红蕖,她的一颦一笑,还有那一双明亮璀璨的眼睛,宛若十五岁的晴滟又活了过来,朝着她走来,微笑道:“姐姐,我回来了。”
当年,晴滟刚出生不多久,母亲就被气死了。临终前,母亲拉着她的手,只留下一句话:“照顾好你妹妹”就撒手人寰了。
年仅十岁的她,看着躺在床上、直直瞪着双眼的母亲,伸出小手,让母亲闭上了双眼,心中没有悲伤,只有慰藉。
母亲生前总说,“眼不见心为静”。这一次,母亲再也不会感到厌烦了。
她是上官晴潋,名字是祖父起的,取自“华莲烂于渌沼,青蕃蔚乎翠潋。”
她犹记得,幼时的自己坐在祖父的膝头,他乐呵呵的笑着,教她一笔一画地写着自己的名字,“潋,是指水面上被风吹起的的波纹。晴潋,你记住了吗?”
“祖父,我记住了。”
她记住的,不光是自己的名字,还有她身为京兆上官氏嫡长女的使命——
成为一名知书达理的贵女,嫁给皇帝,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为轩辕氏开枝散叶,为上官氏遮风挡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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