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到底,究竟是什么样的家族,需要一个女子为之遮风挡雨。
许多世家大族,明面上是诗礼传家,可若你揭开那一层薄薄的皮,你就会看到,内里早已是腐朽不堪了。
赫赫扬扬、绵延三百年的京兆上官氏更是如此。
诺大的上官府,上上下下近千口人,满肚子里装的都是算计,并无一丝一毫的真情。
母亲死后,年仅十岁的她,和幼妹相依为命,她们忍受了父亲的冷漠,继母明里暗里的挤兑,兄长的冷眼旁观,庶妹的嫉妒,还有数不清的暗算。
她就像一只雏鸟,羽翼未丰,却拼命地护住了更为弱小的妹妹。
只因,晴滟是自己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她十八岁进宫,成为皇后,她终于实现了自己作为京兆上官氏嫡长女的使命。
她成为了天下所有人的母亲,却失去了自己唯一的妹妹。
……
她很早就知道妹妹怀孕了。
柳姑姑在宫中有一位旧相识,是位姓齐的老嬷嬷,她在给齐嬷嬷的最后一封信中只有四个字,“忠良有后。”
齐嬷嬷将这信交给她之后,她就在这宫中满心欢喜地等待着。她心中早已打定主意,若晴滟生的是男儿,就让他平平安安长大,不踏足官场,同他父亲一般,做一个闲云野鹤的人。
若是个女儿,她便倾注自己所有,悉心抚养这个孩子,视如己出,让她成为天底下最尊贵的女儿。
她在心中暗自发誓,绝对不会让这个女儿再步她们姐妹的后尘,只是平安长大,成为一个无忧无虑的女儿家,再为她择一门亲事,不拘门第,只求心意,如小家小户的夫妻一样,白头偕老。
她等啊盼啊,却等来了柳姑姑和那个孩子死在了金陵的消息。
不是北上京城,而是南下金陵,她顿时明白了,晴滟宁愿将孩子托付给颜巽离,也不愿意相信自己这个嫡亲姐姐。
她不知该如何形容知晓此事的痛苦之情,痛那个血亲的孩子,痛自己的希望落空,更痛晴滟再也不相信她。
可她并不怪晴滟,因为,是自己先背叛了她。
是她逼着晴滟,她一手带大的妹妹,为了延续上官氏的荣耀,逼着她成为老皇帝的妃子,逼着她同自己一样,戴上黄金枷,锁在这深宫之中……
那天,晴滟进宫后,她设宴相请。筵席之上,晴滟毫不怀疑地喝下了她准备好的催情酒,眼见时机成熟,老皇帝迫不及待地扑了上来。
她就在珠帘后面看着,看着自己的丈夫凌/辱/自己最疼爱的妹妹,她紧紧攥着佛珠,一珠一珠地念着佛。
可笑,这样罪孽的时刻,她竟然在念佛?!
可若不念佛,她又该如何去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亲手造下的孽!
最后时刻,晴滟砸碎了酒盏,用瓷片割破了自己的脸庞,吓得老皇帝登时就差点尿了裤子,跌坐在脚踏上,竟是连一声“有刺客”都叫不出声来了。
白的瓷片,红的血,她自毁了那一张完美的面容,她那一双眼睛,如同星辰坠落一般,直勾勾地盯着珠帘后的自己。
如同一个孤魂野鬼,幽幽咽咽,“姐姐,你还不明白吗?上官氏一族早就烂透了,早就该毁灭了。”
稍一用力,她手中的佛珠便散落了一地,珠子乱滚,再也凑不齐了。
晴滟,你说对了。
不仅是上官氏一族,不仅是老皇帝,不仅是这腐朽了烂透了的王朝。
就连她自己,也该毁灭了。
……
在这深宫之中,她也曾有过一二知己。
其中一人便是“南曲第一”的苏昆生,他年轻时,也是个飘逸洒脱之人,他知她琴声中郁结寡欢之意,便以洞箫相和。
年轻时,她的心火还未完全熄灭时,曾编过一曲剑舞,名为《凤来》,全凭胸腔之中一股激荡之情,挥剑作舞,兴之所至,纵任奔逸。
他也全凭着一腔热血,为她伴奏。
一曲《凤来》后,他眼中流露出敬仰、思慕、怜惜、悲愤之情,涌上千百种思绪,最后却无言以对。
深宫相伴三十年,苏昆生也已垂垂老矣,他告老还乡之前,对她请辞道:“老臣去也,望太后保重凤体,千万,千万!”
他并不是她的知音,而是忠于她的臣。
半年前,她收到了苏昆生的密信,说他在金陵收了一个女学生,相貌像极了上官晴滟,或许就是她的女儿。
他还在信中说,这名叫做蕖香的姑娘,似乎有她自己的打算。金陵城太小,困不住她。
她看了那封信,看了许久,心中慰藉,或许这个孩子,能够逃脱出上官家女儿的命运。
没有想到,这名叫做蕖香的姑娘,又以“花魁娘子”的身份,来到了京城。
那一日,她高坐在凤椅之上,隔着珠帘,望着跪在地上的沈红蕖,问道:“沈姑娘,你为何来到京城?”
“回太后,我来到京城,是为了寻找答案。”
“什么答案?”
“这世间,何为恶,何为善的答案。”
沈红蕖抬起头,那一双眸子流光闪烁,坚定,倔强,不屈服,不随波逐流。
那一瞬间,她如同看到了十五岁的上官晴滟,倔强地抬起头对她说道,“姐姐,我不想同你一样,一辈子永远困在皇宫中,困在上官一族。”
“我想去外面看看,这世上,除了我们这样的人,或许还有另外一种活法。”
一个来,一个去。
只有她永永远远地被锁在了这里。
她轻轻叹了口气,褪下佛珠,露出了右手手腕上一道狰狞的伤疤。
这伤疤早已结痂,已不疼痛,看上去确是那么触目惊心。
当年,若非那人鼎力相救,自己恐怕就命丧在这深宫之中。
那人以身试毒,终于找出了克制“碎魂雪蒿散”的解药金缕梅,不仅解了她身上的剧毒,更是在她死寂了的心田上,种下了名为“生”的希望。
那人紧紧握着她的手,恳切说道:“皇后娘娘,臣相信,这世上的天生万物,都遵循着生生相克的法则。既然这天下没有解不开的毒药,自然也就没有破不了的局。”
是的,这世上没有破不了的局。
深宫长夜,她独坐在棋盘前,终于落下了那一颗悬而未决的棋子。
姞婳,你舍命布下的局,终于由“一”相生,掀起了惊涛骇浪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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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冠的描写参考了国家博物馆关于“孝端皇后凤冠”的内容。
第91章 流水十年间(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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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红蕖拿着那张烫金请帖,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
这是郑国公夫人送来的请帖,邀请沈红蕖后日去参加在京郊玉津园举办的收灯探春会。
京城都人有过完正月,争相往京郊出城探春之风。名门望族、贵家子弟更是如此,他们往往在自己京郊的私家园林里举办各式各样的探春宴,一来是玩春赏春,二来也是贵族子弟来往交际的重要场合,这其中,就以郑国公夫人在玉津园举办的探春会最为隆重,门槛也极高。
若是平常的勋爵人家,都挤破了脑袋,想把自己家的女儿、儿子塞进去,这郑国公夫人主动给自己递请帖,令沈红蕖感到十分意外。
贴身侍女小橘端来一盏清茶并一盘细巧茶点,瞅着沈红蕖手中那一张请帖,怯懦地问道:“姑娘,咱们去吗?”
这探春会,请的都是世家大族,皇亲国戚。沈红蕖虽有个“花魁娘子”的美誉,在他们这群人上人眼中,不过是下九流的行当,沈红蕖若去了,岂不是送上门去被他们取笑?
饶是小橘是个脑袋不灵光的,也猜的出来,这张请帖,恐怕是来者不善。
沈红蕖接过茶盏,一饮而尽,呵呵笑道:“去,既邀请我了,如何不去?哪怕是鸿门宴,咱们也要去!”
“啊?”小橘张着大嘴巴,愣在原地。
沈红蕖看着呆了的小橘,生出了狭促之心,嬉笑道:“小橘,你却把我最好的衣裳拿出来,就是那件太后正月里赏我的大红绸暗花夔龙牡丹纹裙,后日我就穿这件去。嘿嘿,这京城的贵女们既想瞧瞧我,我就让她们大饱眼福,我这‘花魁娘子’可不是白当的。”
小橘已是吓得头晕目眩,手脚酸软,缓了半日,低声念了声佛,转头就走。
和小橘说笑一番,沈红蕖心中的不安倒也稍减几分。
她自来到这京城,也约摸有半年时间。
来千秋里见她的,只有一般世家子弟,那些高门大族,从来不将她放在眼里。
这郑国公夫人最是瞧不起下等人,忽然给自己递请帖,这背后恐怕是有人授意……
会是谁?皇帝,太后,还是摄政王?
思及此处,她不由得想起颜巽离。
正月十七,她从摄政王府回到千秋楼后,就再也没有见到颜巽离了。
他倒是遣人送来了许多书,足足有三大箱笼,那千秋楼的赵妈妈瞧见了,喜不自胜,打开箱子一看,见全都是书,一张老脸又垮了下来,实在好笑。
不过得知这些箱笼是摄政王府送来的,她又是比得了金银财宝还要高兴。
摄政王给她送书的消息,不知怎么的,就流传了出去。
旁人看她的眼色,除了多了三分忌惮,更有七分鄙夷。
瞧,这个贱/货不仅勾引了皇帝,还痴心妄想攀上摄政王这一高枝。
想来,那些京城贵女,必定是在背后这么议论自己的。
沈红蕖指尖轻轻捏着这烫金请帖,努嘴一笑,既如此,那就去会会她们。
……
初春时节,春寒料峭,乍暖还寒。
山野间,却已是春容漫野,暖律暄晴。
沈红蕖一早就出门,行了这半晌的路,筋骨早已酸乏,此时下了马车,举目四望,见这玉津园一扫寒冬腊月枯败之色,已是一派春日景象,芳草如茵,杏花如绣,不由得长舒了一口气,心情也愉悦畅快起来。
“沈姑娘,里面请。”
门首处自有郑国公府的下人领着她往玉津园里走去。
她来得晚,里面宾客已是到的差不多了,只见这玉津园里,梳着红妆的美人,在宝榭层楼弹琴奏乐。清贵公子们或是在画桥流水处吟诗作对,或是在草地上豪放疏狂地蹴鞠,打秋千的仕女们,嬉嬉笑笑,有如黄莺在芳树上鸣啼,她们随风飘荡的衣香鬓影,就如燕子在晴空飞舞。
“姑娘,这里面可真大。”
小橘跟在沈红蕖身后小声赞叹道。她虽有几分拘谨,却也起了玩心,东张西望,十分兴奋。
沈红蕖微微一笑,也低声说道:“这里没有京城内规矩多,玩的花样自然也多。”
小橘已是看的眼花缭乱,应接不暇,兴奋地点点头,“姑娘,待会我同你去打秋千可好?我力气大,准能将你推的高高的。”
沈红蕖失声笑了笑,这个小橘,是她自己想打秋千吧。
她们主仆二人一路行来,引人注目,倒是惹了不少议论纷纷。
一群贵女们手指着她,拿着手帕子捂嘴笑道:“哎唷,你们瞧,她还真来了。”
“哼,果然是下贱胚子,不知羞耻,顺着梯子就往上爬。”
“她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真以为讨得了摄政王和皇帝的喜欢,就能为所欲为了吗?”
“你们瞧瞧她那乔张做致的样,今日是赏花宴,她穿那一身大红衣裳,是给谁看?我就瞧不上她这轻狂样。”
“我就想不明白了,郑国公夫人为什么要请她来?!这不是给我们添堵吗?!”
这些贵女们在背后议论纷纷,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传到有心人耳中。
小橘紧张得不知所措,缩着脖子跟在后面,再也不敢东张西望。沈红蕖却不为所扰,昂首挺胸地走着,毫不在乎。
“哎唷,沈姑娘,可把你请来了。你今日能来,我心中高兴的很呢!”
郑国公夫人见沈红蕖来了,忙满脸堆笑地迎了上去,带着她在藕香谢坐下。
此时,众女眷们都在藕香谢歇息,东平郡王夫人正听两个女仙说书,见沈红蕖来了,也笑着拍手道:“郑夫人,还是你想得周到,将这名满京城的花魁娘子请来,今日这探春会,还看什么鲜花,我们只盯着花魁娘子看,可就大饱眼福。”
众女眷们也都捂着嘴嘻嘻笑了,她们如何不知道,这东平郡王夫人,将这沈红蕖比作那卖唱的,可是好笑的很呢。
“谁人不知,这位沈姑娘可难请着呢,听说想要见上一面,可就要花上一百两银子。若要吃饭,又得要三百两银子。郑夫人今日这一番安排,可是为我们省了不少银子,当真是行善积德了。”赵伯爵夫人见东平郡王夫人发话了,抢着奚落沈红蕖道。
“哎唷唷,瞧你们说的,哪跟哪啊,是沈姑娘赏脸,要谢,你们就谢沈姑娘吧。”
郑国公夫人一面拉着沈红蕖入座,一面暗中觑着她的反应,见她神色如常,稍稍松了口气。
当众受辱,沈红蕖也不生气,微微一笑,喝茶吃果子,神色如常。她清冽的眼神扫过了在场的众女眷,暗中记下各自的面容。
在场的女眷,以东平郡王夫人为尊。这东平郡王,和金陵的淮安郡王一样,都是异姓王,是当年跟颜巽离平定内忧外乱后,分封的八位异姓王。
这位东平郡王夫人保养的很好,但厚厚的脂粉之下,却掩盖不了衰老,尤其是那一双十分短粗、指节突出手,暴露了她的出身。想来她原本只是一个农户女,靠着丈夫立下的军功当上了贵妇人,才摇身一变成了京城贵妇。
每每到这种场合,她总是要奚落嗤笑旁人,好彰显出她身份尊贵。
沈红蕖瞥她一眼,却瞧见她手上戴着的一个金镶珍珠翡翠戒指戒指,十分眼熟,好似在哪里见过的。
……
这藕香谢颇具巧思,就在这水中央搭建了一个小戏台,并令几名戏子优人在上面唱几处时新的戏来。
可巧,此时正唱的是《金簪记》,讲的是白面书生张生,和相王府千金小姐李小姐因一支落在雪地中的金簪缔结姻缘。
这张生娶了李小姐,却仍不满足,日日夜夜流连于烟花柳巷,结识了一名叫做小香的娼妓,从此沉湎于温柔乡之中,为了这名娼妓将家私败尽,弄了个无家可归。
他的结发妻子李氏却对他不离不弃,变卖了她头上唯一一支金簪,供夫读书,张生也洗心革面,发愤图强,最后一举考中状元、和李氏恩爱到老的烂俗故事。
这故事虽烂俗,可架不住应景。
一名女眷深深被这戏所感动,瞄了一眼沈红蕖,极气愤地说道:“可知这下九流的娼妇,都是只见银子不认人的货色。”
说话之人,乃是刘将军之妻,冯夫人。
这矛头毫无疑问指向了沈红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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