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当初,他选这宅子,也颇下了一番功夫,既要离摄政王府近,地段便利,又不能太过喧闹。宅子不能太大,否则沈红蕖一人难以打理,又不能太小,让她受了委屈。
选来选去,最终选定了这座萧府旧宅。
这所宅子不大不小,刚好适合沈红蕖一人居住。这宅子虽挨着热闹坊市,却因周围种了许多翠竹,十分清幽恬静。最要紧的是,这宅子距离摄政王府十分近,不过隔着两条街的距离,若是骑马,一盏茶的功夫也就到了。
沈红蕖今日穿着杏黄衣衫,只是简单用芙蓉簪挽了一个流云髻,说不出的娇俏可人。她跟随颜巽离一进入到这萧府旧宅,第一眼便喜欢上了。
这虽不大,却修的玲珑别致。
房屋不大,十分精巧,不过三间两柱,二室四牖,二进二出。房屋中的几案桌椅、古董陈设、帐幔帘子,所有之物皆是上用的物件,一应俱全,只等着主人入住。
这屋里倒还罢了,唯有外面的一个小花园子,十分难得。
只见这屋舍后围绕着千百竿翠竹遮映,竹林下是石子漫成的小路,曲径通幽。又有一清溪,围绕着屋舍而成。顺着这溪水,便行至后花园中,彼时正值仲春时节,但见这花园中姹紫嫣红开尽,说不尽的名花异草,十分清幽。
又有十数株杏花围绕着清溪,微风吹拂,花瓣落入清溪之中,摇曳漂至小池塘中,被池中的小白鱼儿咬了去。
园中设有假山石景,一清泉倾泻而下,晨昏暮晓,其色有如玉洁绸缎,其声有如环佩叮咚的琴声。清泉旁有小巧亭台楼阁,错落别致,想来在此玩赏春花秋月,夏雨冬雪,别有一番风致。
他们二人在这小花园中闲庭漫步,仰观山色,俯听泉声,奇花异草,竹树云石,犹如在画中游。
沈红蕖见了这小花园子,眼睛一下子就亮了,东张西望,既爱那翠竹,又赞那清泉,弄了池中的鱼儿,又在亭榭中闲坐,料想不到,在这寸土寸金的京城,竟还有如此清幽之地,真真是意外之喜。
见她喜欢,颜巽离眼中也带了几分笑意,“这宅子原是前朝一个姓萧的进士修葺的,他当官当了七八年,却不得志,辞官隐居,便在这宅里修身养性,效法自然。”
她一遍绕着这宅子转,一边笑道:“若真要效法自然,何不离了这京城,到那人迹罕至之处,真正地归隐呢?想来必是要走那‘终南捷径’罢了。”
颜巽离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她果然聪慧,凡事一点就通。
“不错,这位萧进士大隐隐于市,弄出了点名堂,朝中自有人来请他当大官。他死后,他的儿孙不争气,将这座宅子变卖了,这里也就闲置下来了。”
至于这宅子为何闲置,他倒是没说。
只因这宅子距离摄政王府太近,无人敢与他为邻,这才闲置下来。
他跟着她将这宅子里看了一圈,见其都安排妥当,对她说道:“红蕖,我知道你不愿意住在摄政王府。既如此,这座萧府旧宅就是你的家了。”
她的脚步一滞,家,她的家?
最初,她住在过陈家村,养娘李素珍的家里。阿娘活着,暂且可以称之为家。阿娘死后,那里就不是她的家了。
后来,她在楚云阁待了许多年,可那里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魔窟,何曾是她的家!
她望着满园春色,眉头微蹙,从今日起,她当真有家了吗?
恍惚之间,她仿佛看到虾子巷大杂院,五姥姥坐在大槐树下打扇子,珠儿和小虎子在玩斗草,鲍婶子一面张罗着晚饭,一面和正在劈柴的赵大叔说说笑笑。
还有陆霁。
他坐在紫藤花架下,手中捧着一本书看,见她来了,放下书本,舒然一笑:“蕖香,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
“红蕖,红蕖,你怎么了?”
见她立在竹桥上出神,颜巽离忙上前扶住她,生怕她掉入溪水之中。这溪水虽浅,却她弄湿了鞋袜,又着了凉。
他一瞧,她却是桃花靥滚下珍珠泪,眼圈都哭红了,心中猛的一紧,将她拉入自己怀中,低声问道:“怎么了?”
她犹自抽噎道:“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会有家……”
他眸中一震,脸上露出万般苦涩,胸腔上下起伏,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道:“我知道,你从小吃了不少苦。是我的错……我,原该早些找到你。”
他抚着她的头,靠近了自己的胸膛,任凭她的泪珠儿打湿了他的衣襟,“从此以后,你不仅有家,还有家人。”
“家人?”她从他的怀中抬起头来,泪眼婆娑,哭成小兔子的红眼睛着几分疑惑。
他挑起了她的下巴,低头凝视着怀中的她,原本的冷眸此时此刻充满了无尽的柔情。
“傻丫头,就是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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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桃花乱落如红雨(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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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时节,桃花吹尽燕来迟。
将养了这许多日,沈红蕖的身体也大好了,萧府旧宅也修葺好了,她便择一个和煦的春日,搬了进去。
她的东西不多,不过是几箱笼的衣裳收拾,小厮让马夫拉了一车,也就尽够了。搬进萧府旧宅,一切陈设诸备,宅中下人有杨嬷嬷照管约束,她也无需操心,乐得清闲。
因而,这草堂中只她这一个主子,并四个贴身使唤的一等丫鬟,八个二等丫鬟,七八个专管粗使的婆子,厨房里使唤的四个妇人,并二十个来个杂役,上下统共四十余口人伺候使唤。这些下人,除了杨嬷嬷是太后赏赐的,其余的皆是从摄政王府里调派过来,精挑细选,做事谨小慎微,最是知根知底之人。
饶是如此,颜巽离还嫌不够,怕沈红蕖受委屈,说还要添人,她只推说尽够了的,若再多,这宅子怕是装不下了。
颜巽离想她素来喜欢清净,便作罢了。
自沈红蕖搬了萧府旧宅,便将其改名为微明草堂,她日常起居的正房更名为雨止斋。乔迁新居是个大事,按照京城风俗,她这个主人,定要大摆几桌筵席,宴请宾客,将这微明草堂好好暖一暖。
不过,她在这京城,也没什么朋友,不过择了颜巽离清闲的日子,摆了一桌酒菜,请他一人过来罢了。
这日,春和日暖,颜巽离一身常袍,手持一柄折扇,款款而来,抬头瞧见这微明草堂,焕然一新。
正堂上用一整根百年老树根雕就的一块木牌匾,上写着“雨止斋”三个大字,三这个字秀气纤丽,却又不失风骨,和这古朴的木牌匾十分契合,想来必是红蕖亲笔书写的三个字。
这屋内陈设虽未大动,较之先前,桌案上放着竹篮,里面搁着绣了一半的香囊,还有唾绒。一张紫檀木雕花书桌上,青白釉笔山上还搁着一支刚刚蘸了墨的湖笔,一个牙雕梅竹草虫镇纸压着一张竹纸,上面还有抄了老子的一句话,“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夺之,必固与之,是谓微明。”想来,这萧府旧宅改为微明草堂,自然是取自老子的这一句话了。
这屋里的窗子是用水红色的霞影纱糊的纱窗,映着窗外郁郁葱葱的数百竿翠竹,听着绕屋溪水环佩叮咚之声,只觉清幽异常。
屋里的青花海水纹香炉内焚的是荔枝四合香,一旁设着斗大的一个汝窑花瓶,插着的坠着千百个水晶球儿的垂茉莉,西墙上当中挂着一大幅文徵明的《江南春图》,阶下小鬟用蒲扇扇着风炉里的炭火,茶炉上的水刚烧开,为这雨止斋多了几分氤氲之气。
因沈红蕖搬了进来,此刻的微明草堂,不再是冷冰冰的去处,充满了满是温馨的女儿家的气息。
颜巽离看着坐在茜纱窗下,低着头为自己点茶的沈红蕖,一刹那,他的心忽然变得很柔软,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你这里倒舒适的很。”
沈红蕖微微一笑,依旧低头点茶,手腕翻飞,黑釉茶盏中,很快茶汤就咬盏了,洁白如雪的茶汤观之如疏星淡月。
他尝了这茶汤,茶香虽清淡,却如置身于空山幽谷之中,不由得赞了一声。
他抬头凝视着堂前那一块木匾额,思量道:“雨止,霁也。你何为想用这个名字。”
她闻言,微微一笑,将点好的茶递与他:“三叔,如今的我,不恰和了这个字吗?”
他眼中的笑意愈发深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嗯,这么说来,的确是个好名字。”
……
因颜巽离晚上还要和大臣们商议边防事务,到了晌午时分,他们二人是在沿着溪边坐下,随意用了些酒菜,七八样精致小巧的酒菜装在什锦攒心盒子,既美味,又精致,确是比一般的酒宴要有趣的多。
他和她作飞花令,输的人,罚酒一杯。他喝了有七八盏酒,她也喝了有四五盏,面色酡红,在和煦的春光下照耀,显得愈发春色撩人。
若是往日,一向海量的他再喝个七八十杯也不会醉,只是眼下坐在春光下,明亮的春光照得他瞳孔微微眯起,看着面前面色绯红的她,却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他不由得想起了茅草屋中的那个夜晚,虽神智不清,那花朵般娇嫩的唇,让他难以忘怀,浑身愈加焦躁炙热,不由得扯了扯衣襟。
天真纯洁的她犹自不知此时的自己到底有多娇媚,凑上前去,如水葱般的手拽了拽他的衣角,嫣然一笑,指着他腰间的宵练剑笑道,“三叔,你答应过我,要教我剑术的。”
颜巽离不自然地吞咽了口水,将坛中之酒一饮而尽,站了起来,和煦的阳光下,他高大的身影完完全全罩住了娇弱的她。
他随手折下一枝桃花枝,英姿勃发地挥舞道:“红蕖,你瞧仔细了。”
他的身形如影似幻,忽然之间,原本娇柔的桃花枝锋芒毕露,虽无剑形,却有剑意,剑气所指,桃花瓣纷飞,落了一场桃花雨。
他的剑法,极其凌厉,角度刁钻,聚如丘山,散如风雨,迅如雷电,捷如鹰鹘,有狂风骤雨、雷霆万钧之势。
沈红蕖头一次如此近地看到颜巽离舞剑,心中极为震撼。听闻他的剑法师从的正是西楚霸王项羽流传下来的霸王剑法,果真是“力拔山兮气”的盖世之勇。
尽管他已经尽力放慢了速度,但她依旧看的眼花缭乱,沮丧道:“三叔,你舞的这般快,我什么也看不懂。”
颜巽离听罢,豪迈地哈哈大笑,将桃花枝递给了她,鼓励道:“你来试试。”
她握住桃花枝,原本清凉的花枝染上了他手心的温度,摆了一个平沙落雁的姿势,“可是这样?”
“你握剑的姿势不对,这样握剑,你很容易伤到自己。”他上前,帮助她重新摆好姿势。
他立在她身边,二人贴的极近。
“握好剑,用手腕的巧劲,将剑刺出去,此招乃我自创,其名为‘燕州山月’。”他紧紧握住她的手,低声喝道。
只见他们二人手腕翻转,以一个极其刁钻古怪的角度,将剑刺了出去,这一招,正是被追杀的那一日,他右臂受伤,左手使剑,使出的那一招。
此招乃颜巽离独创,是他听闻燕州失守,沈承影和上官晴滟双双从城头跳下,以身殉国的消息后,肝肠摧断,万念俱灰,黯然销魂之际,悟出了此剑法。
此招一出,有如神鬼出没,她手中握着的桃花枝刺向空气,有仿佛有雷声低吟,天上云卷云舒,忽明忽暗,花枝摇曳,桃花乱落如红雨。
霎时间,她忽然了悟了他当时的心境,“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何况是永不相见的生死别离,他只恨不能成为燕州的山与月,永远陪伴相思之人长眠。
一时之间,两个人都沉默了下来,她甚至能听到他扑通扑通的心跳声,而他能够闻到她身上传来那一股若隐若现的兰麝之气,愈发沉醉。
相对无言,唯有乱红飘舞。
末了,他倒退一步,转过头去,“嗯,你再试试。”
这一次,她舞的很好。
只是,力度却差了许多,想来她毕竟是女子,力气难以和男子相提并论,他使的这套剑法,对她来说,实在有些吃力。
“红蕖,我使的这套剑法不适合你,你还是练另外一套吧。”说着,他又为她示范了另一套剑法。
这套剑法,以灵巧著称,飘逸灵动,人所难防,甚是好看。
她心中颇为激动,这是她娘亲上官晴滟所使的剑法!
那一日,因得五姥姥相助,她在梦中见到了上官晴滟和沈承影在燕州城楼上奋勇杀敌的画面。
上官晴滟灵巧的身影,挥舞着一柄有如白炼的银剑,身姿时而天女散花,时而似穿花引蝶,飘逸灵秀,给她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影响。
沈红蕖重新看到这套剑法,心中思绪万千,眼眶一红,险些落下泪来。
“红蕖,这套剑法,原是你母亲使用的落花剑法,因我和她同拜在了武学宗师轩辕昌的门下,师出同门,剑法相似,只不过这一套更为灵动,更适宜女子。你练练看。”
她接过桃花枝,舞了起来。
此前,她已在脑海中无数次会想过娘亲的身影,并且无意之间,早已将此剑法融在了自己的剑舞之中,因而她舞的十分熟练,行云流水。
落红飞舞,她飘逸的身影,似落花,逐水而去。
他看着她,眼神愈发的温柔,忽然惊觉,他到底想的是谁,是眼前的沈红蕖,还是念念不忘的上官晴滟。
……
“三叔,我父亲……他也使剑吗?”
因她有些累了,二人便再在桃花树下,席地而坐,稍作歇息。她心绪飘荡,不由得问起了父亲沈承影。
“你父亲是个武学奇才,刀枪剑棒,无一不通,无一不晓。但他最厉害的却还是剑法,他自创了一套剑法,并无名字,其中有一个招式名为“落霞孤鹜”,十分厉害。每每我与他切磋,都败下阵来。后来,我想了很久,也没破解出来。若他此时还活着,他是我当今世上,唯一敬畏之人。只是,你父亲死后,也无人会使那一招了。”
他淡淡地说,望着天上白云云卷云舒,回想起了沈承影。
说是切磋,当他每每和沈承影过招,都是挨打。
而且每每都败在了那一招。
若是别人抢走了晴滟,他死不甘心。
可偏偏是沈承影,这个他永远打不过、不得不服的男人,他只能认了。
回忆往昔,他心中思绪起伏。
曾经,他对沈承影和上官晴滟的感情十分复杂。
若说怨恨,他却由衷地希望他们夫妻能够白头偕老。
若说释怀,可他仍不甘心。
这种复杂的感情,就像给他套上了一个沉重的镣铐,孤寂一人,行走在漫长的黑夜之中。
时过境迁,他们夫妻已在黄泉之下,唯一的女儿又出现在自己面前。
看着近在咫尺的沈红蕖,他微微上扬嘴角,露出了如释重负的微笑,困扰到他十多年的心结,竟无知无觉之中,倏然消失了。原以为是永无止境的长夜,终于有了一抹微弱的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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