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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儿翻——容溶月【完结】

时间:2024-04-05 23:17:53  作者:容溶月【完结】
  厉天兴高采烈退下去后,龙可羡耳朵微微动,装作不经意地问:“你此次入都,是做什么来的?”
  山间浮着茫茫雪粒,阿勒抵开窗往外看,闻言回头:“是来收债。”
  ***
  士族看重女儿,越是老派的那几个姓氏,养起女儿就越精细,万家尤甚,万壑松独女生辰这日广宴宾客,连龙可羡也收到了帖子,在雪歇山晴的这日,策马进了万家祖宅。
  席面设得巧妙,亲眷置到湖畔雅苑,官场同僚与世交旧故就安排在松林之侧,不但以内外院分离,还有短坐屏风相隔,只有相邻几座才能互相倾谈。
  龙可羡坐在席间,听松涛阵阵,当中夹着数道低语。
  “说是头痛之症,午后宣了太医,后又请了几位方士进宫。”
  “方士?别是魔怔了罢,先王因何而死他竟忘了吗?方士如何撺掇人修习邪法,服用丹元,如何打着寻求大道的幌子摧垮心志,他全忘了?”
  “我看是病急乱投医了,心症大于身症,昏了头!”
  大家不避政事,嚼起王室大小事,就跟讲起邻里后宅似的,龙可羡把茶碗盖轻轻放下了:“上次进宫,骊王就很显疲态,眉间压的纹,比……比陈包袱还重。”
  阿勒往后靠坐,架着手臂:“做君王的,胸中搁的是天下,没那脑子又要揽这活儿,那王位就是道挂在头顶的催命符,日日头疼夜夜胸闷也是常事。”
  “只是政务便能一夕之间愁成这般吗?哪怕皇商有倒戈相向的,那也只是少数,只要第二拨回都的皇商能妥善相待,要洗清这次的荒唐也不是难事,他还有涪州学子的支持,处境比一年前不知好了多少。”
  龙可羡不讲究鞠躬尽瘁、事必躬亲那套,她回想着骊王的模样,只觉得好生佩服。
  阿勒把着茶杯,没有讲话。
  龙可羡晃眼过去,纳闷道:“你这几日,怎么连酒也不饮了?”
  “也?”阿勒敏锐地抓到这个字。
  “禁酒禁欲,这很不像你,”龙可羡神情严肃,“若是有什么难处,不要憋着,你同我讲。”
  “……”
  阿勒唇间遗着茶香,还没开口,几重竹帘便悉数卷起,露出一双织锦红云小靴来。
  ***
  万悉瑾是来向龙可羡谢礼的。
  她方才十岁,脸上还余着肉感,那双眼睛却像湖似的,又润又静,行礼时从容大方,半点儿不拘谨,很有主家风范。
  龙可羡听说过万悉瑾,是位很了不起的小女郎,但眼见与旁听是两回事,她殷勤地拍了拍身侧:“坐这边吗?”
  万悉瑾乖巧地坐了:“多谢少君赠礼。”
  龙可羡备的礼是一张北境舆图。
  说普通呢,它既没有贵纸名墨,也没有大师手笔,只是张普通舆图。
  说珍贵呢,这东西算北境机要,连王宫里也找不出第二张来,因为剥除了屯兵要塞,只余山水城镇,龙可羡才将它拿出来。
  “不要紧,”龙可羡摆摆手,“送礼要送到高兴才行,听人讲,你心里边喜欢家国山水……”
  听人讲,你们倒是讲得挺宽。
  阿勒闲闲地撂一眼过去,转着瓷杯不吭声。
  万壑松端坐在侧,父女俩的仪态如出一辙,他笑了笑,看阿勒杯里的茶水:“是涪州酒不合口味吗?”
  阿勒原想说点什么,话到嘴边又拐了个弯,道:“合口味,不过最近不便饮,用了些药,怕冲了药性。”
  不待他问,阿勒回了道意味不明的笑。
  “避子药。”
第165章 忆起
  厚雪压枝, 王宫的碧瓦连脊都浸在夜色里,龙清宁缓步上了阶,她提着裙摆, 脊背纤直, 在登上九九白玉阶后, 裙面缓缓垂落, 她略微偏过了头。
  夜已经深了,到处都静悄悄的, 穹顶仍然压着厚重的阴云,长灯、高墙和宫苑都在龙清宁眼前摊开,而她的目光只在宫内停留片刻,之后便沿着连绵的屋脊伸向了天际。
  寝殿里有药味儿,开着窗也散之不去, 骊王\8 正在披衣翻看折子,先听外间几道低语, 内侍宫女便轻手轻脚忙活了开来, 挑烛芯的挑烛芯, 煨热汤的煨热汤,而后那帘子一掀。
  两人隔着忙碌的宫侍对视, 片刻后,龙清宁浅淡地笑了笑, 伸手把窗子关了:“陛下素有咳疾,这寒冬冷夜开着窗怎么能行?”
  骊王目光还未收,他看着龙清宁关窗盛汤,又看着她散了宫侍, 坐在榻前把油花撇了,就觉得仿佛一切都没有变。
  他们仍旧是郁郁不得志的王爷, 和背负祸国骂名的深宫宠妃,在雪林宴里匆匆一瞥,就碰出了相同的欲望和野心。
  可惜。
  两个野心勃勃的人只能短暂地相伴前行,等达到各自的目标之后,就到了分道扬镳的时候。
  “阿宁,这些日子,委屈了你。”骊王捏着瓷勺,徐徐搅着热汤。
  龙清宁笑意不变:“陛下为君为夫,要臣妾自省宁心,哪里就称得上委屈了。”
  “屈于深宫就是委屈,”骊王搁下勺子,看着热气袅袅,却没有碰一口,“阿宁有鸿鹄志,不该囿于四方墙内。”
  龙清宁一手挽着宽袖,垂首磨墨:“臣妾的志向是活命,是摆脱沦为玩物的命运,陛下拉臣妾出了火海,臣妾已经别无所求了。”
  “日升月落不拘于人,时过境迁之后,莫说志向,”骊王顿了顿,“连人心也易变。”
  龙清宁温柔道:“人心不过二两肉罢了,凉不掉,就变不了。”
  浓黑的墨汁在碾磨间逸出来,一时之间没有人讲话,只余细微的磨动声,龙清宁侧头看去,手腕突然一紧,墨条跌进砚台,溅开了几滴。
  骊王拽着她手腕,抵在鼻尖嗅闻,他咳疾重,这一动作就扯得喉咙口棉絮涌动,连呼吸都夹着沉重的喘声,明明已经顽疾缠身,可他箍着龙清宁的手却在逐步收紧。
  “你从前,也是这么给王兄研墨的吗?”
  龙清宁踉跄几步,才稳住身子,她含笑轻语:“陈年旧事,怎么好说。”
  “我要你说!”
  龙清宁转过身,不退反进,呵气般地说:“是啊,从前,先王最爱我素手研墨,他爱在我背上作画,画完之后不着衣履,倚在榻上,他能看一整夜。”
  “龙清宁……”
  骊王掐着龙清宁的手臂,脸上已经涨得绛红,口鼻间抑制不住地喷洒热气,看起来十分可怖。
  龙清宁却伸出了另一只手,那指甲盖圆润,沿着他狰狞的面容寸寸描摹:“你知道他还喜欢什么吗?他喜欢……”
  一阵剧烈的呛咳,骊王推开了龙清宁,在痰盂里呕出了那口淤滞之气,龙清宁在他目光不可及之处缓慢擦拭手指,没有近前去。
  这阵呛咳过去后,有内侍进来为骊王净面更衣,忙碌半晌,又躬身退下去。
  榻边的窗子又打开了,来自北地的朔风无情地拍击枝条,雪都被拍落了,洋洋洒洒的,宛如悬浮的雪雾,那寒冽的空气漫进来,冷得清清醒醒。
  “小时候我在外边,看兄长在里头念书,”骊王声音沙哑,喉咙口像磨着一捧沙砾,“太傅严格,罚他抄书,从天明抄到天黑,我就坐在外边墙下,给兄长递云蜜糕。”
  “我们不是没有过恭敬友爱的时候,只是我们皆身在王族,在这里,天真和敦厚皆是要命的,更遑论!那时士族如滔天巨浪,一场党祸就能带走两个皇子,我们在猛潮间苟延残喘,连活命都是奢求,那点情分早就磨干净了。”
  骊王肺腑喉道一片灼热,缓缓吸了口气,一冷一热,撺掇着那股咳劲儿又要起来了,但他没有挪动半步。
  “但我仍要问一句,”骊王骤然转头,口中逸着白雾,“阿宁。”
  龙清宁缓缓抬头。
  骊王紧盯着她:“先王当真是死于北境王之手吗?”
  龙清宁不偏不倚迎上他目光,还是那句话:“宫变之前,先王已咳血多日,经不起动荡,北境王并未出手。”
  两相对视,谁也没有说服谁,雪雾涌进来,模糊了视线,骊王盯着她,突兀笑了两声:“阿宁,你也怕。”
  那笑声夹杂在风嚎雪唳之间,令人毛骨悚然。
  骊王透过悬浮的雪粒看她无懈可击的表情,慢慢嚼出了点兴味,“若不是她,那便是你。”
  自从小皇子当众为宁母妃求情之后,龙清宁的野心就已摆上了台面,她柔弱却心狠,聪慧且缜密,如果要扶持小皇子上位,做垂帘听政的太后,她就不能在关键时刻沾脏水,譬如弑君这名头,是绝不能碰的。
  他以为龙清宁显露出野心,便是准备放手一搏,依照她的性子,总该明白哪些脏水该甩,哪些累赘该抛,北境王在弑君这事上本来就摘不干净,为何不干脆全数推给北境王?
  原来她也怕。
  原来她也有弱点。
  骊王闷咳数声,喉咙堵着一团棉絮,撕扯得头颈都疼,但他却怪异地笑了起来,宛如诅咒般地说道:“你仰赖的,你保护的,终将摧垮你。”
  ***
  万悉瑾行过礼后,由嬷嬷领了回去,龙可羡和阿勒在宴席过半时,也离开了万家祖宅,俩人没有骑马,走进了灯红酒绿间,沿着长街一路向北。
  王都没有宵禁,街巷都很干净,山彩鼓沸,金堤如绣的,往来都是香风云鬓,龙可羡牵着阿勒袖管,净挑着小摊跟前走,半刻钟不到,已经吮干净了两根板糖,还在垂头往袖里摸银子。
  刚摸出两枚铜板,街对侧忽然响起阵喧闹,她撇过头看去,一支宽服华衣、头戴假面的队伍从街巷中出来,敲着锣打着鼓,旋起了欢快的舞步。
  “那是贵妃巷,”糖人摊子的小伙儿看了,便道,“往里进去,便是贵妃娘娘……啊不,应当是宁妃娘娘旧居,跳伏祈舞的、唱戏的,都爱往里边摆台子,热闹着呢。”
  “贵妃……巷?”龙可羡呆呆站着,往那人堆里看。
  “从前不叫这个名儿,几年前,宁妃娘娘和先王在巷尾小桥上一撞眼,那便是金风玉露喜相逢啊,”小伙讲起故事来如数家珍,“宁妃一朝飞上枝头做了贵人,这才改了名儿。”
  阿勒把铜钱抛给小伙儿:“讲得好,赏你俩子儿,去置办一块惊堂木,还卖什么糖人,当街说书岂不痛快。”
  小伙儿竖起眉毛:“嘿,有这么骂人的吗。”
  阿勒推着龙可羡穿过人潮,走到巷口,才往她脑门上弹一记:“回神儿了。”
  龙可羡这才如梦初醒似的,看看左右,又默默牵住了阿勒袖管,往前方戳一指头,阿勒就懂了。
  ***
  说是贵妃巷,看着却要比寻常巷弄宽得多,往里走了一刻钟,远远地就看到了龙清宁旧宅,没想到的是,宅子外边杵着俩披甲佩刀的宫卫。
  “骊王别的不行,对犄角旮旯的小地方倒是怪上心的,自个儿在宫里水深火热,外头一间破宅子也要派人守着。”阿勒不咸不淡说了句。
  龙可羡拽了下他指头。  阿勒瞟过来:“这都说不得了?”
  龙可羡摇摇头,指了指那叠瓦之后的高墙。
  ***
  这宅子已经荒废多年,四围俱是荒墟与野草。
  冬夜的风料峭,半人高的野草在行走间被拂开一条线,很快又合拢,枯黄的颜色下藏着两行脚印。
  龙可羡小声说:“宅子里遭过贼的,你要当心。”
  阿勒环顾四周,只看到黑漆漆的房门与破损的瓦砾:“你如今……遭没遭贼都能看得出来了?”
  龙可羡老实道:“姐姐讲的,遭了贼,那些信才落到万琛手里,”她瞄一眼过去,“最后被你换走。”
  再掐头去尾地落进了龙可羡手里。
  “……”阿勒把她脑袋扭回去,“好汉不论过往。”
  两人在破败的回廊走了片刻,来到扇屋门前,龙可羡抬手一推,人还没进,头顶便扑簌簌地落了一捧灰,阿勒罩住她口鼻,顶开火折子,就着昏光往里看。
  屋里很小,一眼就能兜到底。
  桌椅皆是翻倒的,柜格箱笼都被翻了个空,处处狼藉不堪。
  阿勒啧声:“这群人,把这宅子当皇陵了,夜黑风高地来这盗/墓呢。”
  “比盗皇陵值钱,”龙可羡认真地说,“万琛盗了信,倒手卖给你,便换了金山银山,我都想来。”
  阿勒没应这话,心虚。
  两人绕着屋里看了两圈,阿勒便催着她往外走:“这屋子,厉天早翻了七八遍,地砖都撬过,没有什么好东西。”
  可龙可羡脚底生了根似的,推都推不动,她点点鼻子,神态正经:“你没有闻到吗?”
  阿勒知道她鼻子灵,说不准当真闻到了什么,他也跟着定神嗅了片刻,可除了陈腐霉烂,什么也没闻着。
  “有墨香,”龙可羡笃定地说,“定州墨,我用的那种。”
  “好本事,”阿勒拍一把她后腰,“漏网之鱼教你逮住了。”
  龙可羡有点难为情了:“只是闻着了,不知道在哪里,也有可能已经被人取走,只是残留了些味道,定州墨味道足,时日越长就……”
  她说着话,阿勒用帕子垫在掌心,开始拎桌踹椅地找起来,霎时间烟尘滚滚,她呛咳一声,“你慢,咳,别丢了!”
  阿勒捏着根椅子腿,嫌弃地一丢,那椅子腿“砰”地砸向墙壁,头顶又是一阵落灰,龙可羡刚要抬袖,却猛地抬头往上。
  “让开!”
  阿勒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她话落,他人已经撤开了三个身位,而龙可羡撑着墙面借力纵跃而上,在半空抽出叠雪弯刀,抬起刀柄,在房梁磕了一下。
  沉闷的敲击之后,紧跟着的是细微开裂声。
  龙可羡站在屋子中央,角落那道梁应声而裂,两息之后露出了黑漆漆的洞缺,一沓纸雪花似的往下落。
  或许是时日长的原因,磕在地上发出脆响。
  龙可羡捡了一张。
  卷毛锦衣,趾高气昂地站在船头。
  是阿勒。
  又捡了一张。
  还是阿勒。
  连捡七八张,全是阿勒,只是有的面容清晰,神态纤毫毕现;有的歪七扭八,落笔粗糙,画得神形皆不像他;有的甚至连个人样都看不出来。
  岑寂里,朔风掠过草浪,倏地扑面袭来,龙可羡觉得脑中浑沌,仿佛在刹那间涌进了无数声音。
  “那是妄念,是邪祟,是十恶不赦的枭首。”
  不是的……
  “他趁人之危,不安好心,只想操控了你为他所用。”
  不是的……
  “他将你弃在此地,可曾过问?不曾!他连一封信也没有回给你。”
  不是的……
  “你是龙氏遗珠,站在父辈的肩上,承着宗族的荣光,理应全心效命,弃了他,你便是北境王。”
  “不是的……”龙可羡无助地看向阿勒。
  她就是这般忘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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