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其中的艰辛苦涩都不值一提了。
龙可羡怔怔地问:“打完仗,能不能回家?”
“能啊,我们回家,”阿勒贴着她指沿,“你的猫,你的马,都养得好好儿的,我有许多话要讲给你,有许多要紧的事要教给你,我们回家去,桩桩件件都要做的。”
龙可羡还想说什么,掌心就是一沉,阿勒磨着指缝挤了进来,他低头,用力地亲在了龙可羡唇角,紧跟着是咬,舌尖扫过上颚,又贴着齿面滑动,最后和她的绞在一起。
他不温柔。
因为是日思夜想的人,因为是生死攸关的战场,所以亲起来毫不留情,要用最激烈最直白的方式表达思念。
山影叠势,避风坡下的战士们都枕着兵戈,沉默地望着阴沉天穹,这场仗打得太久,久得他们忘记了阡陌里的勃勃生机,忘记了稚儿啼哭,他们抚摸着藏在紧要处的平安符和信物,等着天亮后的最后一战。
风滚着草,在平地里团起了一颗颗球,龙可羡靠着阿勒,舍不得睡,可连日疲惫和药劲儿一并涌上来,她把阿勒手指攥得很紧,在低喃里睡着了。
阿勒把她下巴固定好,顺带着将后背那道刀伤处理过,再垫了块干爽的帕子进去,趁着夜色走出了避风坡。
巡卫正在轮替,阿勒放下了发,戴上头盔,看到不远处有两个士兵蹲着低语,他招手唤来其中一个:“左近战域的将士何时能聚集过来?”
那小兵说:“最晚寅时。”
阿勒接了片雪,望向天色:“敌方第二波攻势寅时之前必会到,否则下雪之后,他们的踪迹就再难隐藏,我们等不到寅时。”
小兵挠着头:“敌袭也不怕嘛,我们有少君。”
少君不打败仗,这是三山军的共识。
阿勒沉默了会儿:“少君命我领二百前突手绕西北方向突袭,将敌方沿着獒山遛到褚门以北,届时大军压进,即可形成包抄。”
“这般不是,”小兵愣住了,“这般不是送死么?进了褚门哪里还有回来的?”
草浪再度叠晃而响,风龙长驱直入,越来越多雪花落在阿勒鬓角,他望着避风坡里的某一处,似乎说了句什么话,可顷刻就被风带走了。
***
雪化在颊边,凉凉的,龙可羡瞬间就惊醒了。
子时刚过,天黑麻麻的,将士们抱刀挤在枯草堆里,避风坡里一片安静,她站起来,敲了下左膝,又把脚踩实了,发觉伤口包扎得很好,没有影响走动,而耗空的气劲也已经回了八成,她踩着枯草走出去,招来巡卫。
“鹰动了吗?”
巡卫拢手鸣哨,远处接二连三传来长短不一的回应,他摇头:“没有。”
这与龙可羡的预判有出入,她伸手去摸叠雪弯刀,忽然感觉到小兜里多了点分量,正要去掏,又听巡卫说。
“二营来的那位兄弟,已经领着两百前途手绕西北方向去了,少君,若是袭扰成功,咱们只需扛住第二波攻势,等大军汇集便能把这群白蛮子围起来,像兜袋那般,一系,”巡卫比了个扎紧的手势,“关门打狗。” 而龙可羡手指头突然摸到了个硬物。
就像道闸门骤然开启,一些零碎的记忆开始快速回闪,模糊的晕影,熟悉的味道,温热的触感,都在全方位裹袭她,龙可羡张了张唇,第一下没发出声音。
第二下才问出来:“他去了哪里?”
巡卫道:“绕西北往獒山去,如今应当已经到了褚门边界。”
雪粒扑面而来,打得巡卫抬臂蒙眼,一刻钟后,避风坡下的将士们整装肃列,他们要放弃伏击,在敌袭来临前绕后收割。
龙可羡迅速吃掉了行军饼,翻身上马,让方才那巡卫跟在边上,“你叫,”她改了措辞,“你姓什么?”
“属下姓尤。”
漆夜里,碎雪纷飞,草浪贴着阴云咆哮翻腾,龙可羡掌心里硌着那枚掷出去的铜钱。
阿勒把它捡回来,搁在了她兜里。
***
这场新雪来势缓,却很持久,天亮之后,整片战域都盖了层白毯,举目皆是苍茫的雪雾,马蹄和脚印在这样的雪地里藏不住。
龙可羡侧抄到了褚门西北部,她在这里发现了袭击的痕迹,沿着痕迹一路向北,在午时与各军汇合,对敌方主力形成了完整的包夹之势。
这场仗打得很难。
一方是困兽的最后一击,一方是胜利的最后一战。
但没有人后退,兵戈在这里擦碰出火星,无数的士兵倒下去,鲜血染红了新雪,三山军都杀红了眼,在这漫长的时间里积蓄的仇恨一泻而出。
他们守卫的是山河,也是阡陌后的炊烟和稚儿的笑闹。
龙可羡在马匹突进时不闪不避,叠雪弯刀的硬度无可匹敌,所过之处连枪斧都要开裂坠地,没人能挡得住少君的刀锋。
叠雪弯刀劈开了一道圈,刀影还残留在天光里,侧边就破开了一道尖啸,龙可羡侧滚下马,提刀正面迎上。
刀斧相击。
在荡开的风浪里,龙可羡扎紧的发落下一缕。
来人像只棕熊,没有戴头盔,半张脸都挂着乱糟糟的胡须,眼下沟壑黑深,眉骨挂不住皮子,顺着眼眶耷拉下来,阴狠地盯着龙可羡。
“北境王。”
刀锋贴着斧面划下去,发出刺耳的声响,龙可羡抬了抬下巴,搓掉虎口的血,没应声。
“你杀掉了我的兄弟和前辈,阻挡了我族南下的脚步,白凫族花费数十年才迈过雪峰,来到褚门边境,”他是白凫军里仅剩的将领,他知道这场筹谋已久的战争已经落败,但他很平静,绕着龙可羡缓步而行,“今日我们止步于此,却不会认命,北境数百年出一个你,白凫族里还有英勇的儿郎,你离境的那日,就是白凫族卷土重来之时。”
此消彼长,这个道理亘古不变。
可龙可羡不会想未来,她站在风雪中,只看得到现在:“你不要认命,你的命我会留下。”
她为这一日已经做了数月准备,蓄起的力不会空打,她要打赢这场仗,她要带回雪里离开的那个人,再跟他一起回家。
风浪再度爆开。
百斤重的巨斧横劈而来,龙可羡抬刀顶上去,眨眼间就缠斗在了一起,两边都以力道见长,但龙可羡胜在灵活,爆发性强,叠雪弯刀在密集的攻势里发出长鸣声。
龙可羡左眼已盲,右眼朦胧,但她凭借着直觉在刀锋间游走。
三山军积累了数百日的怨恨在这场仗里彻底爆发,他们嘶吼着挥泪洒血,把来犯者推回了褚门以北,他们又默契地合拢围剿,堵死了敌军溃逃的每一条生路。
一年以前,龙可羡还不认得这些人,一年以后,他们为着同一个方向挥刀上前。
他们没有名字,在这里昙花一现,他们也共用一个名字,在这里万古长存。
“轰!”
龙可羡后撤几步,敌方仅剩的将领轰然倒下,溅起的雪雾迷眼,短暂的寂静后,哽咽嚎啕和大笑声一同响起。
年轻的哨兵举着军旗疯跑,重重地一下,将旗杆儿杵进了地里。
军旗“啪”地在风中抽响。
***
剩余的三山军在清扫战场,点名清册,派快马将战报送往各方。
龙可羡仍旧策马北行,她摘掉了面具,在雪中寻找马匹经过的痕迹,可是天色暗淡,风越疾雪越骤,仅剩的痕迹都被风雪带走了,随之而来的是尖利细碎的沙石,呛进喉咙鼻腔的空气浑浊,龙可羡的脸上也开始出现细小的伤口。
她濒临力竭,攥着掌心里的铜钱,脑海中有道声音在不断重复。
找到他。
找到他。
然而随着时间流逝,一并消失的还有本来就稀薄的气劲,龙可羡越来越疲惫了,那是种无力抵抗的衰颓感,浑身的刺痛犹如返潮,一波波地扑在干涸的经络里,她的左腿再也撑不住,整个人朝侧方一歪,扑通跌进了雪地里。
***
龙可羡在雪中踏上战场,又在雪中一战封疆。
敌军被打回了荒原深处,近十年都不会再有一战之力,战报快马往王都送,北境各处关隘都在有条不紊地开放,而对龙可羡来说,此事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一支小队在褚门往北二十里处找到龙可羡时,她半截身子埋在雪中,再迟一刻就要窒息失温而亡。
再睁开眼时,是在一张长榻上。
龙可羡脑中昏沉,她坐起来,拍了拍脑袋,更觉恍惚欲呕了,她遍寻铜钱不着,喊了两声,却没有人应。
回声荡在幽暗的室内。
龙可羡拖着伤腿,摸索着往外走,触到门扇的同时,也听到了外边绑缚的铁锁丁零声。
大雪里离开的人没有再回来,龙可羡被关进了悬戈台。
第171章 悬戈
漆塔沉默地耸立在族地中, 铁链一声声震响,龙可羡坐在地上,一下下推着门, 这具身体还没有恢复, 每推一下都让她喘息不止, 鼻腔里逐渐热起来, 暖热的血滴答落地,一颗颗地洇湿了袍摆。
龙可羡连擦拭的力气都没有, 她阖着眼抵着额,手掌贴住门扇,劲力蓄在掌心,推一下,再蓄一会, 再推一下。
“哗啦。”
“我出去。”
“哗啦。”
“他在等我。”
铁链缚在门扇上,随着推动张狂震响, 龙可羡的呢喃几不可闻, 不知道过了多久, 酸胀的眼皮忽地感受到点钝痛,双眼的阒黑被擦掉一层似的, 变得淡了些,是薄薄的光线从头顶投下来, 落在了她闭合的眼皮上。
天亮了。
她迟钝地反应着,又听见那铁链砸地声,紧接着手中一空,那门自外拉开, 密密麻麻的脚步声涌进来,抱扶的抱扶, 端药的端药,把龙可羡重新带回了那张长榻。
吕大夫拨开她眼皮,道:“少君左眼受创,积淤未清,此时不宜动作,待积淤排清了方可下榻。”
应话的不是龙可羡,是一道更苍老的声音,伴随着拐杖拄地声响起:“小十六年纪轻,煞性也重,这修养期间还是要听族中爷叔的,把身子养好了,别的都不要多想,吕亭,这药方子是不是轻了些?”
“少君体质殊异,药性过重怕适得其反。”吕大夫沉默了会儿,才解释道。
“咚,咚。”
那拐杖拄地声沉闷,一下下砸在吕大夫脊骨上,他面色泛白,改口道:“少君素有隐疾,药量当斟酌着改动,去掉药引,是可行的。”
龙可羡嘴唇翕动,在一来一回的应答之后才艰难地发出声音,她说:“我出去,褚门,带回来。”
周遭陷入寂静,片刻后,族老拄着拐杖,来到她跟前,他略微弯身,说:“褚门战事已了,边线往北之处正在重新固防,小十六不要多思,好好养伤才是正道。”
佝偻扭曲的影子压在龙可羡身上,那又哑又糙的嗓音宛如锯齿,割得龙可羡脑中剧痛,她不知哪儿来的力气,一把拍开了他的手,断断续续地说:“让我出去!带,带回来。”
族老微笑着,满含包容:“小十六伤得不晓事了,吕亭,这是你的失职。”
吕大夫无声地跪在地上。
“不过无妨,”族老话锋一转,拄着木拐走出两步,挡住了天光,“用些药便好了。” 族老揭开药碗盖,随意地拨了拨:“十六血脉驳杂,少时没有人教养,远居外海蛮荒之地,野性难驯。如今顺承天命,得先祖庇佑,加上这帖药,日积月累地抹了她的杂绪,方才累了这赫赫战功,吕亭。”
吕大夫深深地垂首。
“这是我族的荣光,是北境的新王,我将她交予你,莫要让我失望。”
这黑塔聚音,回声绵绵不绝,龙可羡耳边嗡鸣,什么也没听进去,只觉得头皮发紧,脑中像有把钝刀在来回拉凿,她仍旧在嗫嚅着,来来回回都是那几句话。
“接他,褚门,出去,铜钱。”
族老看过了改好的药方,这才满意地露出了笑,他对待龙可羡极其温和:“十六莫怕,喝了药便会好的。”
龙可羡陷入昏睡,她打赢了战场上的巨斧,没有逃过宗族里的钝刀。
***
药量加得足,龙可羡昏死四日,第五日醒神,第六日便可摇摇晃晃地下地了,第十日双眼恢复如初。
于是她推开了那扇门,这回没有铁链,只是门外不是她所想的冰天雪地,也不是小院绣楼,更没有莽莽荒原。
而是一座黑塔。
这座黑塔很大,她站在左面一侧,看到中央平地里置着张祭台,上边密密麻麻点着蜡烛,左右环绕的是漆黑的石壁,龙可羡抬起头,发现自己仿佛置身井底,井口盖着簸箕,日光就被切割成细细的一束,她之前待的那地方,就是单搭起来的一间小屋而已。
塔里很空旷,能听见更泛的回音,也能听见侍卫沿着外塔竹梯走上高处的声音,食盒从塔顶小窗降下来,龙可羡坐在台阶上,说:“开门。”
侍卫连回应也不给,锁上了小窗,沿着竹梯往下走,那脚步声隔着厚重的塔壁传进来,龙可羡突然站起来,往前冲了两步,对着石壁猛砸,然而耗空的气劲没有回来,龙可羡砸得手掌血肉模糊,那塔壁也分毫不动。
她掌心攥着铜钱,额头抵在冰凉的石面,恳求般地低语:“开开门,你给开开门,求求你。”
褚门以北的风沙雪泥没有消失,它日日夜夜地刮啸在龙可羡心口,让她哪里都痛。
记忆开始模糊不清,龙可羡忘了很多事,避风坡下被擦拭过的记忆再度蒙尘,她记不起更久远的过往,只能模糊地忆起避风坡下的那粒火,那一声声唤的名字,最后咬在舌尖上的那道触感。
她记得,大雪里还有一个人在等她。
***
夜里起了风,龙可羡攥着铜钱没有挪过位置,她在这里坐了一日,送食的侍卫觉出不对,报给了族里。
“十六,”
族老的声音带着威严,他用拐杖碰了碰龙可羡手臂,“沉于忧思不是好事,龙家儿女皆要振作担当,你肩上还负着宗族荣光。”
龙可羡抬起头,蜡烛皆熄了,月光惨淡,她看到了族老掺白的胡子,只说:“大雪里还有人没回来,我要带他回来。”
族老却说:“那二百前突手皆已回营。”
龙可羡愣了一下,突然直身,追着问:“他……”
刚一开口,被族老打断,他满不在乎道,“不过折了一名领头的小卒,他带兵诱敌有功,人虽未回得来,也算死得其所了,这是他的荣誉,行赏时予他亲眷妻儿多层封赏就是了。”
没回来。
龙可羡甩着头,试图甩掉那剧烈的痛感,喃喃:“你骗我的,他会回来。”
从这两句话中,族老敏锐地捕捉到其中关键,他弯下了腰,笑眯眯问:“是南域那恶寇吗?”
龙可羡缓慢地皱起了眉:“你不要这样说他。”
“从未有船停靠宁蘅港,南域贼寇踏不上北境疆域,十六,你是伤重,糊涂了,”族老语重心长,“不要紧,族里有大夫,有良药,定会治好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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