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可羡就差一帖,这帖是族老预备在剥离龙可羡对铜钱的依赖之后,再给她服的。
所以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原来不是在忆起,而是忘得不够彻底。
阿勒敲着指骨,匿在天光下,没有说话。
用药这事他已知道了,厉天从小厮口里问出了些许端倪,但姓吕的大夫和侍女悉数消失无踪,厉天这几日就在挖宅子里的药渣,暗里也寻了大夫问,都问不出名堂。
龙清宁接着说:“龙氏覆灭在你手中,北境对阿羡再无威胁,而你若是带着她,三山军不会让你安然走出北境。与其落个两败俱伤,不如让她掌军领封,再图日后,”龙清宁顿了一下,“这都是她该得的。”
“那帖药如何落在你手里?”阿勒只问这个。
这话出口时,就笃定了最后一帖药在龙清宁手中,问的是药,质疑的是人。
龙清宁平静道:“大夫是我领进府里的,三山军里一十八位副将都查过底细,他是在进府之后生出二心,这是我的失误。”
“失误。”阿勒扯了个冷笑。
龙清宁直起颈项:“药方可以作假,故而每帖药都在军医督查下一式两份,一份由三山军看着煎煮了,送进悬戈台里,一份留在军营中作底。”
三山军是想接手少君养伤这事,但最初的最初,少君轻伤驻营,重伤归家,这几乎成了无须多言的习惯,谁也不能多言。
所以,不是龙清宁手里有那帖药,是三山军里存着那最后一帖药。
阿勒收回了锐利的目光,身后高耸的残壁把天光切割成碎片,他站在这斑驳的光影里,良久才说。
“你别见她。”
他可以答应,但龙清宁不能见她。
***
他们从悬戈台里挪到了一座空置的小院,厉天在外边安排离境事宜,阿勒缠她的时间越来越长。
龙可羡的记忆皆是碎片式的,醒时捡到哪片全凭运气。
清醒时知道他是阿勒,但会忘记成亲的事。
他们在这里待了三日,成了十次亲,龙可羡每回都是初婚,阿勒不太要脸,所以也是初婚。
但龙可羡会发现的。
事关阿勒的一切,她都这样敏锐。
可能是偶尔从言辞里漏出来的一句话,可能是些乱蹦的记忆,总之,在最后这个夜里,龙可羡拽住他,问了一句话。
她问,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阿勒笑不出来,侧过身,连她的目光都没有直视:“怎么会。”
反正都要忘记,在她记得的时候,他不想让她有所察觉,起码这般会轻松一点。
龙可羡盯着他:“风急添衣,按时加餐,这些事情你说了一遍又一遍,我听人讲过的,小孩要离家,做爹爹娘亲的皆会这样叮嘱。”
阿勒没法否认。
龙可羡眼里的泪一下就蓄不住了,啪地砸在地上,一把推开阿勒,冲进了茫茫夜色里。
找都不用找,阿勒径直拐进了悬戈台,看到角落里背身坐着的龙可羡。
她不知从哪个角落废墟里摸出了书,撕下纸来,在一笔一笔地写字。
阿勒凑过去看了,是封言辞激烈的谴责信。
阿勒默不作声把它看完,而后揉成团丢到了角落,心里边也皱皱的,揉过劲儿了似的。
他抱着一抽一抽的龙可羡,在想龙清宁真的厉害,要他做刽子手。
***
黑石山里砌着祭台,布满蛛丝一样的纹路,上边供着的神牌碎了满地,在一片废墟旁,两人像是经历一场大战,伤痕累累、血迹斑驳地依偎在一起。
“在乌溟海,新婚的夫妻要饮红犀茶,睡红珊房,头三日是不得出屋的,这地儿虽然破了些,好歹是你们龙家传了千百年的老楼,这一地的祖宗,就当给我们闹洞房了。”
夜里生凉,阿勒露出的肩背盘踞着大片纹身,神色是从未有过的温柔,他伸出拇指,一下下地抚着她的额头,认真地说。
“我竟不知道放荡是一件如此快活的事情。”
龙可羡张了张唇,像是想说什么,可浑身发虚,没筋没骨似的。
阿勒鬓发滚落汗水,刺得他眉骨上的伤口发红,他低声说不疼。
而后俯首下去,额贴额地,扫着鼻尖告诉她:“北境只剩一个宗师,他们供也要把你供起来,封王你就接,封疆你就受,都是你该得的,这半年便安心待在这里,哪儿都不要去。”
她想了会儿,摇摇头,却不知道自己为何摇头。记忆像朵蒲公英,风一吹,便散了,她受着内外的攻击,忘记了好多事,只记得眼前这个人。
“忘记了也不要紧,我总会找到你。我找你,就好比是手足寻躯干,脏腑寻心肝,我们就是天生一对,缺了谁都不成活,明白了?”阿勒伸手卡住她下巴,神情正经,“待到那时……龙可羡,我要捆住你,就像现在这样。”
龙可羡晃着头,眼里滑出一行泪:“我会忘记。”
“换个身份重新再来,多刺激,”阿勒抵着她额头,“你喜欢哪种?少君和男宠,还是将军与侍从,我都可以。”
龙可羡被问住了,她没听出玩笑,还真的低头思索半晌:“你来寻我。”
“我来寻你。”阿勒认真地看她。
龙可羡把他抓得很紧,好像泛白的指头尖也是另一种强硬的表达:“你要缠着我。”
“我缠着你,还要勾着你。”阿勒补上句。
龙可羡喉咙哽了一下:“如果我很凶,你也不要跑。”
“我不跑。”
***
压进心底的名字没有消失,它换了个方式卷土重来。
龙可羡站在旧宅中,握着皱巴巴的画纸,眼睛酸得厉害,她抬手,胡乱地抹掉了眼泪。
阿勒凑过来,啧一声:“我就长这?”
第174章 骄矜
弦月还没有移过几寸, 一些模糊的片段和声音已经在脑中奔腾而过,冲击力强劲,余波绵长。
记忆就像被揉皱的纸再度抻平了, 哪怕隔着起伏和沟壑, 彼此之间还没有看得那么明晰, 但情绪也已经能够顺着和缓的坡度涓涓流淌。
鼻酸。
阿勒悠哉地随着风尾走, 把一张张画纸拣起来,叠在手中, 看一张,啧一声,看一张,摇个头,真的很嫌弃了, 他不明白龙可羡那好好一双手,怎么就能给他画得眼歪鼻子斜。
偶尔看到合心意的, 还得挑三拣四一番, 恨不得揽镜自视, 而后很勉强地卷起来收在袖中,在草堆里捡起最后一张时, 衣摆就被拽住了,他走一步, 龙可羡默不作声跟一步,阿勒连头也没回,只说:“凭借你我如今的普通关系,离得这般近, 不太妥当吧。”
龙可羡嗡声儿说:“妥当的。”
阿勒把画纸都捡齐了,带着她沿着来路往外走, 及膝的荒草丛中前后叠着两道影子, 龙可羡亦步亦趋拽着他一边袖管。
阿勒不主动,也没拒绝,把欲拒还迎那套玩儿得很顺溜:“哪里妥当了,你是北境王,我是南域寇,在这月黑风高夜里私闯荒宅,本来就不够矜持,你这般拽着我……” 龙可羡悄悄儿竖起耳朵,等他往下边讲,拽着他怎么了,难不成是要甩开她了吗?还是被她先前的态度戳伤了心吗?
她这般等着,不料阿勒猛一回头。
冷霜样的月色下,朔风一卷一卷地刮着,荒草如潮拍打在膝盖上,龙可羡正胡思乱想着,猝不及防就对上了阿勒半笑不笑的眼神,她心虚地挪开了目光,小声说:“拽着你,偏要拽着你。”
阿勒转回了头,接着往前走,俩人翻墙而出,走在青石板铺就的巷弄里,月光斜斜地打在肩身,偶尔窜过两只猫。
阿勒不经意地碰到了她的指头:“就这点出息吗?仅仅拽着袖管能解什么瘾?”
嗯?龙可羡不明白,偏头把他看着。
阿勒豁出去了似的:“我看那些贼心勃勃之人皆是牵了手,不管不顾就要带家去,管他什么约法三章,管他什么普通关系,管他什么立场是非,先快活了再说,莫非北境王还没有这等魄力吗?”
这一串掷地有声的质问下来,龙可羡懵了神,慌不迭应了声:“牵,牵的啊。”
这就紧紧地把他牵住了。
阿勒冷酷地哼声。
孤守寒窑数载,终于苦尽甘来,这小子开始骄矜了。
***
贵妃巷里的老宅一行,十成十是个圈套,怎么这般巧,那些画就藏在老宅当中,偏偏被耳聪鼻灵的龙可羡嗅到了。
但龙可羡和阿勒皆没有对这圈套有任何评判,自从进了王都,三步一个套,五步一个圈,这里人人皆有盘算,王都天顶覆的不是雪云,是罗织而成的蛛网。
随着几场大雪纷至,王都进入了最为忙碌的年尾时刻。
街上吆喝着佛花和兰芽儿,炊烟酒雾里,顶着虎头帽的小童在帆幌下钻来躲去,各家登门串户地互相送着糕团与红撒子。
街上的雪每隔两个时辰就要扫,上边密密麻麻地叠着马车轱辘印,临近冬至,掌管要塞重城的属官们皆要归都述职了。
“属官们各回各家,说是骊王一个都没见,昨儿夜里太医来来往往,把寝宫的门槛儿都要踏烂了。”
厉天磕着南瓜籽儿,蹲在台阶前和尤副将闲唠,他消息广,前两年潜入北境那会儿,就在祈国上下埋了不少钉子,跟春种秋收一样,如今正好是启用的时候。
尤副将从他手里薅了一把,啃也不啃,连壳嚼着说:“不该啊,早先在封地,那般荒僻苦寒之地,都没听说他生过大病,怎么一入都,坐了几日九重王座就把身子骨给折腾坏了。”
厉天磕得很讲究,要把薄薄的南瓜籽皮磕下来,搁到专门的小簸箕里,这讲究劲儿,都是跟公子学来的。
“德不配位呗,有人坐上那位置,敢向苍天讨万岁,有人沾了一屁股,就要毁身又折寿,都是命呐。”
“刚消停一年,若再来一出金殿染血之乱,王都也得损伤元气,于民无益啊。”尤副将近日春风满面,连粗硬糟乱的头发丝儿都用油篦齐整了,日日拴着那条镶金大腰带,不像个精干的副将,倒像哪间商行里的大掌柜。 尤副将说罢起了身,看见廊角一道影子闪过,跟着就窜出了两步。
厉天忙搂着自己的簸箕,扬声道:“哪儿去,晚间宫里不去啦?”
尤副将摆手,“今日不当差!”
*** 冬至日进宫总是要堵上一会儿的,御街东侧正在念长赦册子,每年这日要特赦囚犯,此刻逢德台前沾满寒衣罪人,听着念祷官口中唱出道名字,便有小吏提了人上前,替他洒水簪花,再疏枷放归,逢德台上聚集百官,正在饮茶细谈。
龙可羡策马经过御街,在这里放慢了速度,余蔚跟在一旁,道:“今日郊坛祭礼,都是太傅和司礼官领着小皇子顺下来的,当时,礼部和内庭副领起了争执,为的是小皇子今日所着衣袍。”
巡卫前来接走缰绳,牵着两人的马往前慢慢踱过这段人流密集之处。
余蔚噤声,朝龙可羡比了个口型:衮冕。
本朝未立太子,皇子只得一个,骊王对这个儿子态度微妙,既算不上悉心教养,也绝没有私心打压,防范和重视矛盾地重合,让这个小皇子在宫中的日子过得一直算不上好。
小皇子真正从幕后拎到台前,还是月前为宁贵妃求的那次情,不论士族还是涪州寒门,都对这位年弱的皇子称赞有佳,故而这次骊王病重,王族中出面主持祭礼的正是他。
问题就出在这套衮冕上,这是太子才能着的衣袍。
衮冕着身,背后得有内阁点头,礼部定样,再由内庭锦绫司和繁绣司着手,试想如今骊王病重,尚未立嗣,小皇子今日往祭坛上一站,立刻就有骊王病危,拟诏传位的风声了。
龙可羡没说什么,她透过乌泱泱的人潮望向宫门,宫墙上横着抹灰云,一道日轮半隐半现,她印象中,王都的天总是这般要明不明的。
穿过逢德台,马儿颠跑起来,不多会儿就到了宫门前,龙可羡翻身下马,落地的一刹那,小腹里酸软一片,像盛满了什么东西。
内侍小跑着上前来接马鞭,龙可羡往宫门探了眼,欲言又止地看着内侍,刚要开口,侧旁青石道突然传来阵马蹄声。
灰蒙蒙的天色里,一架马车由远及近驶来,内侍提着宫灯,花红水绿地涌向那处,殷勤的问安声里,龙可羡扭过头,正看到阿勒披着件墨黑大氅,低头跟人说话,他头发全束起来,戴了只紫金冠,肤色也白回来稍许,那糙野劲儿就敛干净了,显出冷峻的眉眼轮廓,一眼扫来,能杀得百花失色。
龙可羡就看了一眼,就如同冷水滴进滚油里,噼里啪啦地炸得浑身哪里都酸,她默默地挪开目光,觉得腰间掐痕在隐隐烧起。
私宴两人同行,在宫中却把立场竖得分明,连座次都依照宫里的规矩,隔得远远儿的。
可是阿勒不高兴,他把着酒杯,把臂靠在扶手上,和海务司的大人说着明年规划,不动声色瞟向斜对角,看龙可羡一会儿和左手边封殊打过招呼,一会儿和右手边万壑松讲两句话,他唇边挂的笑越来越深。
冬至宫宴上,骊王仍旧抱恙未至,只遣内侍唱礼,唱过礼后,举座皆朝东肃立,殿外鸣角,九九八十一声后,礼廷卫握着丹珠拂子的鼓槌敲击,三声毕,小皇子坐在主座,请诸卿饮尽三盏御酒。
这就算礼毕了。
大伙儿归位,在觥筹交错间轻谈。
龙可羡在看小皇子,他年纪轻,却有些少年老成的意思,循规蹈矩,一言一行就像太傅拿标尺刻出来的一般,说不出错儿,也没有出挑的地方。
她看了片刻,便把目光挪到了侧后方的龙清宁身上,视线如水交汇,泛不起波澜。
接下去吃什么都没滋味儿,龙可羡百无聊赖地把跟前的花生摆来摆去,挨过两刻钟,有朝官随内侍离殿,龙可羡本也想着走,却见那正中殿门徐徐开启,两排内侍提灯侧立,台阶前显出道人影,朝服规整,垂十二旒。
小皇子脸色煞白,仿佛只凭一件朝服,就被轻易地压制了。
周遭陷入寂静。
骊王逆着天光缓步入内,身后是佩刀肃立的廷卫。
他脸上看不出病容,抬了下手,身后殿门重新合上,带起的风把宫灯吹灭了几盏,只剩佩刀寒光闪烁。
第175章 诛心
重病的君王突然而至, 唱礼内侍没有通传,殿中剩余的臣子仿佛也跟着慢了半步。
前者要故弄玄虚,用寒刀冷剑营造出危险临近的错觉, 若有按捺不住被吓得举刀相抗的, 正好当庭拿下, 于理于法都说得过去。
后者偏偏不好吓唬, 都是在官场中摸爬滚打起来的,你骊王还在封地吃着糠咽菜肖想王位时, 他们已经手握重权结成了同盟,在大祈朝局里呼风唤雨。
烛火扑朔,灯影无声地摇晃着,殿中落针可闻,各种眼神暗自交递。
两三息的沉默后, 不知从哪儿发出道酒杯落桌的轻微磕声,就像投入静湖的石子, 涟漪荡开, 打破了这诡异的气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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