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可羡翻掌,刀面划破了骊王脖颈,细细的血线溢出来。
万壑松起身:“少君!”
这满殿里都是耳目,廷卫能除,阁臣能杀吗?不能!若是龙可羡真杀了骊王,未来就难以在朝中立足,只要朝廷想拿捏北境,随时能以此为由断了北境的粮食、布帛、盐铁等供应,把北境孤立起来,这是比异族入侵更可怕的封锁。
骊王扭了扭脖颈,让那血线蜿蜒进领口。因为失了血,他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灰败下来,简直像被什么一口口吞掉了精气,显出异常的老态来。
“你信,这些事你皆是信的吧?”他重重咳了几下,偏头吐出口血,露着一口被血染红的牙,笑了起来,只是发不出声了,只从胸腔里扯出嘶鸣,“否则你不会如此避重就轻,一句也不敢提及。”
龙可羡握着刀,连指骨都绷白了。
骊王晃着眼前的流珠,笑声越来越大,“带人!”
还有谁?
万壑松和封殊皱眉往外看,还没见着人,先听见叽叽喳喳的求饶声。
“哎哟这位兵爷,衣裳扯不得,二十两一件儿的罗锦呢,您扯我胳膊,再不济拎脖子也成,小的皮糙肉厚不怕掐!”
说话间,两个廷卫推开了逃窜的宫侍,架着个人,一把给扔到了殿正中。
那人不像先前被拷问得奄奄一息的那太监,反而生龙活虎,落地就骨碌地打了个滚,接着跪趴在地,当中还悄摸儿抬了下额头。
不看不打紧,一看,这人先是被这满屋金翠晃得神魂颠倒,连地砖上嵌的金边都爱惜地抚了几遍,才恋恋不舍地看向别处,不料刀光剑影刚一入眼,他那脸色霎时间泛上青白,再转着脑袋,往首座边上一看,见了龙可羡抖一遭,再见阿勒简直要把毛给抖下来了,哆哆嗦嗦地就要往后爬。
廷卫哪能让他跑了,当即抬脚抵住他的肩,“抬脸。”
这人不敢不从,涕泗横流地仰起了脑袋,露出一张不大标致的脸,细看,干巴个儿,头发毛躁,一双眼睛刀似的亮。
龙可羡一眼就认出来了,是那个小贼。
索檀。
龙可羡和阿勒在坎西港“初遇”之时,想摸阿勒兜,没想到逮个正着,苦兮兮地陪阿勒演了出卖身戏码的小贼。
早在伏虞城时,龙可羡曾想过查查这小子,可当时已经遍寻不着,不为别的,只为一点――索檀生了张和石述玉一模一样的脸。
许多事情弯弯绕绕,回到了原点。
***
那张脸一露出来,先动起来的是封殊,他蓦然回头,隐晦地把椅子挪了个位,把后背空门拉离石述玉的攻击范围,目光复杂。
石述玉察觉了,但他没什么表情,只是遥遥地看了龙清宁一眼,仿佛从索檀在局面上出现的那一刻,就把自己的一生从头看到了尾。
“G你……!”索檀指着石述玉,目露震惊,可话都没出口,就被廷卫拿破布给堵了,廷卫嫌这小子聒噪,干脆踩着他肩头,将索檀重新按得趴跪在地。
骊王攥着袖口,把那欲呕不呕的感觉强压下去,他能感觉到这具身体正在快速朽败,药物透支着精神,会带来不可逆转的伤害。
那又如何呢?今日若不能彻底拆开龙氏姐妹,即便苟活过今日,他也没有未来了。
“你认得他,”骊王没有错过龙可羡的表情,这让他笑容越发诡异,“但你必定不知道,他们二人与你还有番渊源,他们皆是你母亲养的小孩儿。可怜,当真可怜,你母亲弃你于不顾,却养了一对双生子,一个教了拳脚,送进高门大户里,从小就知道自个儿是细作,一个藏在乡野间,隐秘地养着。关键时刻,就是拿捏骨肉至亲的利器。”
龙可羡屈了下指,叠雪弯刀自然地滑落,刀尖抵在地上,磕裂了地砖。
“龙霈死后,这对双生子就交给了龙清宁,她设了一盘经年大局,你我皆是棋子。”
骊王自觉胜券在握,龙可羡是很难攻,万般伏击和打压都不能奈她分毫,但她也有软肋,掐灭她对龙清宁的信任,就能断掉两人的联系。
龙可羡在乎的人就那么几个,她就渴求那一丁点微薄的情感,若十几年的骨肉情仅仅是她荒谬的自以为是,强烈的背叛感也会打垮她。
“以汤药耗空王兄身子是她,隐在局面下授意石述玉反水,进而让王兄绝望溃败的是她,甚至王兄最后一口气也是她掐断的。往回细数,让你吃遍苦头之后回到三山军,夺兵权,掌北境的也是她,再放出索檀,让哥舒策得偿所愿,助你在朝中站稳脚跟的也是她。你越稳,她越死不了。”
龙可羡喉间干涩,握刀的手一直在抖,她想看一眼龙清宁,却发现自己转不开眼,有些事情不讲,就轻如鸿毛,讲出来,便如巨山压顶,让人喘不过气。
就在这时,廷卫逮着机会侧突上前,他们选择绕开龙可羡,避过她的攻击范围,而往后直取龙清宁,但龙可羡太快了,她脚底碾着碎瓷,轻轻一抬,瓷片飞射而去,顷刻间就打乱了他们的攻势。
小皇子死死抱着龙清宁,吓得脸色苍白也不撒手。
龙可羡这边脱手,那边廷卫已经把骊王护在了身后,他们往阶下连退,靠到了封殊和万壑松的桌旁,这里还有士族的护卫,他们认定就算打起来,龙可羡要顾着士族颜面,必定不敢敞开了下重手。
“她心有天下,将你搁在何处,你还不知晓么?”骊王站在重围之后,阴沉地说,“今日我要拿她,是替你泄愤,她这般蛇蝎……”
话音被掐断,廷卫们还没有看清龙可羡的脸,胸口就受到了巨创,像堵脆弱的人墙,轰然往后倒落,万壑松起身避开了,抬手示意侍卫不要妄动。
而骊王脚尖离地,喉管在巨力的挤压下发出令人胆寒的磨动声。
龙可羡掐着他脖颈:“讲完了吗?”
骊王根本无法呼吸,脸涨成了暗红色,他费力地挥动起双手,却没有人敢上前。 正在这时,小皇子缩在龙清宁怀中,细弱地喊了声:“宁母妃……”
始终半隐在阴影之后的龙清宁终于站起来了,她身形单薄,走在烛影飘摇中,简直像是下一刻就要跌倒在地了,但她没有,她抬手虚挡在额前,望了眼漆黑的夜空,一步一步很稳。
“蛇蝎心肠,机关算尽,冷漠无情,”龙可羡一连蹦了好几个词,“今日能坐在这朝中的,哪一个不是这般走上来?偏偏换成她,就成了十恶不赦了。”
金杯共饮,白刃不饶。
大家都是一般黑,凭什么好话都教你讲了呢?
龙可羡听了一夜混账话,真是恨不得把他削成四段,东西南北地埋得远远的,想投胎都凑不出一整副身子骨。
她们是把情意看得重如千钧,却绝不是互为软肋。
第177章 反杀
宫外, 逢德台大赦已毕,角鸣渐渐地弱下去,余音宛如鼾息, 被风推着, 荡进宫墙内, 徐徐地漫进了大殿中, 这里一片死寂。
两位阁老被安全带离,士族掌管的内城巡卫收到消息, 开始有秩序地往宫里进,封殊劝到第三句,龙可羡才松了手。
骊王顿时软倒在地,挤出了孱弱的气息。
龙可羡俯视着他:“我知道你为什么讲这般多话,挑拨离间的阴招, 你使得很粗糙,不知道谁给你的消息, 让你以为今夜胜券在握, 但我要告诉你, 你被当枪使了。”
索檀是怎么落到骊王手中的,关于北境龙氏和战场上那些事, 又是谁喂到骊王手中的,这事儿龙可羡不清楚, 但她能确定,有人是想透过骊王的手,把龙清宁从幕后推到台前。
骊王收到消息,就知道自己只能放手一搏。
不搏, 他就等着龙清宁挟令皇子,一日日地让他病下去, 直到无声无息驾崩;
搏一把,他还有微渺的机会能在拆离龙氏姐妹之后,在保住王位的前提下,自退一步,先交出涪州学府,向朝中清流递出投名状,再取缔皇商,把海务交予士族,缩头乌龟嘛,他也不是没当过,若是能重新洗牌,再熬上十年,当上十年不务正业的君王,未必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但他输了,因为这场赌局的本质不是输赢,是一场逼杀。
骊王哧哧地笑起来,他口鼻滴血,讲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伏在地上的肩膀不停颤抖。
他知道啊,但他别无选择。
小皇子衮冕着身的那一刻,骊王就注定要死。
封殊在这时站起来,隔开了惊惶失措的廷卫:“陛下龙体要紧,还是宣太医吧,年关难过,朝堂经不起二次动荡。”
龙可羡没挪位。
于是封殊再往前两步,进到第三步时,脚下一晃,一枚花生壳“哒”地钉在了靴子前,阿勒捻着花生薄衣,闲散地坐在原处,真就跟看戏似的,善意地提醒了句:“留心脚下。”
封殊面露不豫,压着火:“这是我大祈朝务,哥舒公子理应避讳吧?”
阿勒听得认真,倒也当回事儿了,却把手往后一架,笑着说:“讲起来,这也算我家中内务,三爷是不是也避避?”
胡搅蛮缠!
在这关乎朝纲重本的时刻,谁都不会把这句话当作玩笑,南北双王之间是不是真有那么点风月,这事儿不重要,重要的是这祖宗会不会唯恐天下不乱,把局势搅得更浑。
故而封殊没打算跟他作口舌之争,他抬指,环了一圈大殿:“今日乃是冬至大宴,多少双眼睛看着你我登阶进殿,陛下若在此时出事,少君便得再浇一身脏水,天下人会如何看你?”
龙可羡挺直脊背:“我行得端坐得正,不怕人说。”
阿勒适时提醒:“行不端。”
天老爷,若是弑君都成了行得端,这天下法度都白写了。
龙可羡严肃地点头:“即便行不端坐不正,谁敢说我。”
“少君受人蛊惑,日后要吃大苦头。”
龙可羡很不屑,这话连三岁小孩也不好骗的,偏偏要来哄她,她像个常胜将军,护在龙清宁身前,气势昂然地说:“今日他敢当我面胡说八道,试图挑拨离间,我若让他得逞了,今时今刻就要吃大苦头,哪里还有日后。”
封殊面色沉痛:“是挑拨离间,还是确有此事,少君心中不知吗?”
“知道,那也是我们家中事,”龙可羡把刀往地面一怼,“不要旁人多嘴。”
叠雪弯刀斜插在地,刀身轻微摇动,寒芒逼慑人心。
封殊定了须臾,一把腰牌,往后掷给廷卫:“今日你要一意孤行,我拦阻不得,但陛下万金之躯,不能因你一时错念交代在这里。”
廷卫接了腰牌,径直往外急奔而去,这是要去调王都内城巡卫,封殊不跟她单打独斗,三千巡卫一到,哪怕龙可羡长了三头六臂,也要被拖在此地!
***
廷卫们一扫颓势,在那腰牌送出去之后立即振作了起来,为首的统领提刀怒喝:“北境王伙同宁妃犯上作乱,意图谋害天子,其罪当诛!今日兄弟们守卫在侧,若是能活,那便算护驾大功,少说能保三代富贵!即便战死,也有追名论赏,你们的老子娘,你们的妻儿,皆由内廷司看顾!”
龙可羡甩着刀柄,踹翻桌椅,先迎了上去。
殿内再次乱成一片。
封殊往侧方撤开,远离了石述玉,在兵戈乱舞间看向他:“不成想,我竟也有看走眼的时候,你十岁不到进我家门,其间皆由我亲自教养,我把你从一把废铁,打磨成寒兵利器,你便是这般报答我的。”
石述玉沉默不语,闪身到殿中,拎着到处乱爬的索檀杀了出去。
万壑松不懂拳脚,身边一直伴着个面容不显的中年人,他一直没有搅进是非中心,即便殿中打斗至此,也没有丝毫变色。
这种沉静在此时此刻显得尤其扎眼,封殊朝他看了几眼,终于忍不住说:“万家掌着重权,出了个当朝首辅,还出了个封疆大吏,朝局稳定不好吗?此刻不全力救驾,束手旁观对你们有什么好处?”
万壑松淡笑:“封家还是伤了元气吧?”
一句话就让封殊语塞。
封家仰赖重兵,刀把子才是他们得以在朝中立足的根本,但那场母子相斗让封殊重夺掌家权不假,却也让封家损了底子。
封殊要保骊王,打的就是内廷和内城巡卫的主意。
这话一出,封殊便知道万壑松不是一路人,他镇定下来,从他的反应里敏锐地察觉到事态不对,正在犹豫是进是退时,殿门突然掠进一道白光。
海鹞子划破长夜,旋翼而入,轻巧地落在阿勒肩头,蹭了蹭爪。
阿勒拍了下它脑袋:“做得好,我也要保你三代富贵。”
做得好,什么做得好?封殊看过去,就见海鹞子瞪着一双死气沉沉的眼,盯向漆黑夜空。
远天滚来几道闷雷。
沉而缓,像心跳般鼓动。
封殊霍然侧头,那是三山军的军鼓声。
那沉闷的轰鸣逐渐清晰起来,顶着朔冽的风雪叩响大地,殿中混战的廷卫听到了,他们茫然四顾,不明白为什么驰援而来的不是内城巡卫,而是远在城外的三山军。
军心溃败就在一瞬间。
有的廷卫发着抖丢下刀,掩着面跪地痛哭,有的廷卫讷讷后撤,看着统领不知所措。
骊王一直被护在角落,他其实已经耳鸣了,听不清迫近的威胁,只能从左近的面孔中知悉一二。
败了。
他一败再败。
低哑的笑声不合时宜地响起,他屈着指头,摸到了角落的一把断剑。
小皇子离得近,拽着龙清宁袖管,大着胆子看过去。
“宁母妃!”
电光火石之间,小皇子不知哪儿来的一把子力气,猛地把龙清宁扑到在地,俩人沿着台阶往下边的柱子滚去。
骊王疯癫大笑,提了刀踉跄往前。
惊变突起。
龙可羡一直分心记挂龙清宁,反手就捅出一刀,破开了围剿,往阶下扑去,比她更快的是圆柱后边的一道人影。
“哐――”
小皇子死抱着龙清宁的腰,俩人猛地撞在柱子上,他连眼都没睁开,就泼来了一把热血。
他知道那是什么了。那极端的恐惧伴随着隐秘的期待,让小皇子抖得不像样,把龙清宁的宫裙扒得几乎要烂了。
石述玉握刀的手很稳,锋刃进出时,带出的血溅到他面颊,但他足够小心,没让龙清宁沾上半点。
骊王连气都续不上,直到死,那双眼睛仍旧盯着龙清宁,里边的怨毒不散。
而龙清宁陷在石述玉的阴影中,很轻地说了声:“石统领怎么又回来了?我把弟弟还了你,自此你便是自由身,不该就此远离纷乱,上那天涯海角逍遥去吗?”
“不知道啊,”石述玉那张脂粉气浓重的脸上沾了血,像点了上好的胭脂,看起来既妖且异,“有个仇家欺我骗我利用我,又煞费苦心为我筹谋,我思来想去不甘心,不知她究竟是好是恶,便回来寻她算一笔总账。”
龙清宁淡笑着:“命一条,由你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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