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可羡皱起眉头,没有吭声。 龙头拐杖“咚”地砸地,他言辞沉痛:“我龙氏一族的宗师上百余众,因为你一人……因为你一人杀性入骨,癫狂无道,俱都惨死在你刀下,你可想起来了吗!”
龙可羡摇头:“没想起来。”
“盘龙族契在上,”龙慎倏然转头,拜向东方,“今日龙氏北支第三十六辈二房子龙慎在此清理门户,势要将此祸族异种绞杀在此,全卫听令!”
绞杀二字一出,龙可羡就没有留手,哪里肯等他嗦完,抬手就是一记飞刀,霍然打乱了对面阵型。
“你……你这孽障,龙霈,龙霈养出的好女儿!”
龙慎抬拐回击,那木色层层脱落,露出道冷然刀面,这人以木拐为鞘,藏了把剑在里头!
那长剑在颊边擦过,带落了龙可羡一丝发,龙可羡被压下的气劲正在膨胀,像一簇簇火种,沿着四肢百骸燃起。
她挥刀迎上去,刀剑在眨眼间数次交错,碰出可怖刺耳的声响,割得这塔内众人耳内剧痛,阿勒转着手腕,足尖随意地挑起把刀,挡开家将一击,他下手利落,刀刀对着要害去,像是存了许多旧怨,要在今日一并清算。
同样要清算的是龙慎,半年多前,他从龙可羡刀下逃过一劫,凭着祖上那点交情,以及祁国国境与北境的布防,在这涂州的戏楼里,寻到了落足之地。
“你把我引到这里来,就靠这点人,便想吃掉我吗?”龙可羡回身砸出一脚,直直踹得龙慎后退数步,咳出血来。
“莫要再装!你处心积虑查我下落,分明不肯放龙氏一条生路。”
龙可羡后仰脖颈,躲开剑刃:“我不认得你。”
不认得他,从何查起。
有些微妙的诡异感在心口蔓延,龙可羡直觉有只手推着她来,引着她来,却摸不准是谁,若是如龙慎所说,半年前,龙可羡晋上宗师境,发狂般杀了龙氏族人,那只手要她找到此处,是为着借她之手斩草除根吗。
她觉得不对劲,龙慎更是疑怒交杂,但他既无战损,也没失忆,自然能从心里翻出那些叛族之人,恨声道:“龙霈倾尽一生,养出你们这些叛徒……若不是龙氏,你们的荣光何来?”
“你们?”龙可羡不再兜圈子,迎着剑尖往前,弹指击断剑身,在龙慎惊怒的目光下掐住了他脖颈,“还有谁?”
“龙可羡!”
阿勒踢翻颗脑袋,飞旋着往她身后而去,听得极细微的剑入骨声,龙可羡侧开身,躲过一剑,肩头却受了记踹,闷哼两声,重重砸倒在石阶上。
拉长混乱的视野里,她看见了极清瘦修长的一只手,像是生来就该执笔作画,绘出来的当是雪中梅,雨前竹,这类清高到有些孤傲的君子雅物才衬得上这只手,此刻他却提着剑,背身上前去扶起龙慎。
她见过这只手,在雷遁海湾,带着那小孩儿。
噼里啪啦一阵响动,牌位和蜡烛落了一地,龙可羡挨着些热度,还未起身,那一击带着陌生且阴寒的气劲,密密地扎着她经脉,腰间伤口已经开裂,她微微抬头,皱眉看着腰间漫出的血迹,面不改色地翻出匕首,把那圈皮肉剔干净。
没有灸种,在原先伤口上再度重创,削掉啼鱼血沾过的皮肉让其再生,这其实也是个办法,只是很少有人会这般做,一来怕疼也怕伤势过重,二来,这不疯子么。
阿勒与来人混战数十招,余光里瞥见那傻子剖着自个儿的伤口,心道不妙,尽十成力斩出一刀后,回身扶起龙可羡:“疯了?这些爬虫,不值当!”
战损伴随战力暴涨,龙可羡额汗涔涔,却前所未有地亢奋,连眼睑下都织满红丝,她抬起左臂:“摘掉它。”
“你自可挣断。”
“我不,你戴的,只许你摘。”龙可羡转头,她想吻住阿勒,临近时却只想咬他,咬到口腔里弥漫血味,这味道刺得她头疼,眼前模糊地闪过些画面。
废墟,断裂的牌位。
臂环松动,随之跌落在地,气劲攒不住,身旁的牌位和蜡烛都在轻微晃动,接二连三地跌落下去,家将被打得七零八落,已经有人开始打起退堂鼓。
而龙可羡像是在出神,她的视野晃得厉害,脑中晃动着扭曲诡谲的场景,甚至产生了微妙的割裂感。
有一小片挂着薄汗的皮肤,反着光,精悍劲厉,肌肉线条缓动。
她在下方,时而变动,一方面浑沌而被动地接受起伏,一方面完全失去身体的控制感,这荒唐的画面闪得很快,刺得太阳穴发疼。
五感的缺失混淆了她对时间的判断,不知过了多久,可能是一瞬,可能是一刻钟,那薄汗凝成珠,断了线似的往下滚,她想要看清这人的模样,费力地偏头,却只看到一截鼻梁和略深眼窝。
最后剩下一方剧烈摇晃的胸膛,带着混乱不清的纹路。
懵懂中,耳朵里滑入一句短促的话,她慢慢抬手,莫名地说了句:“新婚的夫妻要饮红犀茶,睡红珊房,头三日是不得出屋的。”
阿勒一愣:“龙可羡……”
想起来了?
不容他多思,左侧十来个家将攻势不减,他踹出一排牌位,家将不敢冒犯先祖,只能仓皇地闪避。
“哥舒,哥舒策……”龙可羡拉过阿勒,把他按进胸口,翻身滚下五层石阶,抬手一推。
石阶在地面磨出沉涩的声响,犹如盘踞在此的巨兽昂首前扑,带着万钧之力往前撞去!来不及挪步的家将登时就被巨力撞倒,龙慎喘着粗气,“枝鸣,枝鸣……杀了她。”
乌枝鸣轻轻摇头,抬掌贴上快速逼近的石阶,两道气劲遽然碰在一处,只短短一个瞬息,那五层石阶便轰然溃散,漫天漫地都是碎裂的石砾与粉尘,火影零落。
阿勒借着轰散的力把龙可羡反护进怀里,用背挡了石块儿,两人滚进个角落,他压声说:“别再把我按进胸口,这不是地方!”
“保护你啊,”龙可羡纳闷地钻出头来,突然瞥见后方塔身摇晃,大声道,“低头!”
龙可羡抬手就是一刀,斩裂了摇摇欲坠的塔身,带着阿勒撞出去,掠身在窄廊里飞跑,沿着来时的窄廊一路狂奔出去,尽头处有光,还有些许喧嚷喊声,是百花戏台!
龙可羡提气,猛地撞开了门。
脂粉味儿照面扑来,龙可羡呛了口气,足下险险刹住,差点儿从楼台高处跌下去。
可她环顾四周,却看见各戏台上没有伶人,没有看客,密密麻麻地立着持刀持枪的士兵。
阿勒一把抓着她手臂,拖进角落帷幕里。
“想起来多少?”
龙可羡欲言又止:“我可能成亲了,那人不是你。”
“?”
龙可羡撩开点儿他的衣襟,瞄眼看看里头:“那人胸口……有刺青。”
第51章 跌落
脚步声碎踏, 拥挤在窄道和木梯中。
寒兵薄甲带来股肃杀的风,取走了戏楼里的靡靡春光。浸在水袖飘扬里的贵客被生硬地拽出来,他们有的跳脚大骂, 有的失声惊泣, 上上下下都压抑着哭骂声, 恐慌的情绪弥漫在这封闭的楼门里。
只有高楼台上阴影覆盖的角落里栖着两个人。
龙可羡浑身都在发热, 四肢百骸流动着火种,简直要透过皮肤灼烧阿勒, 连叠雪弯刀都在掌心里发出微弱的鸣震。
热度使得皮肤更加敏感。
阿勒带着她的手,依次走过刺针落点,那里的皮肤刺满象征权力的黑蛟,那相当于阿勒的第二张脸,他的肩头、手臂、腹部都留出了空, 那是给龙可羡腾的位置。
纹路隐藏在药水下,龙可羡摸过的肌理是干净的, 但她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有些话不该现在讲给你, 这地方终归差点意思, ”阿勒扣住她后脑,“你只需知道, 成没成亲不要紧,喜欢迟昀不要紧, 你走过的岔路再多,终归都会绕回到我身旁。”
“迟……”电光火石间,龙可羡嗅到了点不对劲,“迟昀?”
她急起来, “我以为你是,是世子。”
“?”阿勒揉了两把她后脑, 额头磕上去,难以置信道,“作弄人的本事半分没减!你好生瞧瞧,那西南边陲迂腐得很,那些人把规矩当饭吃,生得出我这般品貌吗。”
他反应快,厢房里的话重新回到脑中,嚼碎了之后品出了点味道,原以为是苦汁,没想到回了甘,但这点甜被妥帖地按在心里,他一贯如此,所有的忍都是为了某一刻的爆发,他会连本带利地向龙可羡讨回来。
龙可羡哑口无言,抚着刀柄,把那颗沉金石抠来抠去,半晌才说:“你一路来雷遁海,对海域这般熟悉,出手就是镇南王府世子腰牌……”五贰久90八1久2
尾音越来越淡,此时卫队和家将在挨间排查,龙可羡拉着阿勒滚进暗处,她没再提,定神看他眼睛,转而说,“我有许多事想不明白,还有许多事记不起来,但我想同你讨一句准话。”
因为挨得近,龙可羡的热度毫无保留地递向阿勒,他摩挲着龙可羡耳下的皮肤,伸出一指:“想好了,我只答你一个问题。”
“……”龙可羡这就难住了,她喘了一口气,把蠢蠢欲动的气劲压下去。
阿勒静静地等。
想了半日,龙可羡问的是:\"我欠你银子吗?\"
没头没脑一个问题,阿勒毫不犹豫:“一大笔。”
“所以。”
龙可羡挣开他,才发现早已把他小臂握得发红,留下了几道斑斑指印,她懊恼地扯扯头发,分明从这问题中摸出了无数线索,可思绪开始颠三倒四,只能喃喃地确认一件事。
“我认识你,”顶上有卫队搜寻,簌簌地落下灰尘,龙可羡抬手挥开,看着阿勒,固执地问,“与我成亲的是不是你?”
“这要紧吗?”阿勒对龙可羡的了解程度深到令人发指,他知道龙可羡在想什么,开始不疾不徐地反攻,“你根本不是想问这个,你想问我们睡过觉没有,对不对?”
龙可羡被这句话烫到了,她往回缩了一步,却被阿勒拽着手臂按进胸口:“你借这个问题想试探自己。”
他步步紧逼。
龙可羡慌得想跑,回头一脑门猛地磕在墙壁,险些将墙上撞出裂隙。
这动静使得头顶脚步声顿时一停,继而开始密集快速地移动。
阿勒看着那灰屑落进光束中,到了此刻他却不急了:“如果我说有,我们夜夜颠/鸾/倒/凤,哪里都做遍了,船上,屋里,吊床,沙滩上,你身上没有一处不沾染我的味道……如果我这么说,你是不是就想要顺理成章地与我逍遥快活一回?”
“……”
“我偏不,我方才说的是真是假,你且自辨,我只要你开口,说你想要什么?”阿勒的温柔正在快速消耗,已经所剩无几,取而代之的是勃勃的攻击欲。
他与龙可羡经历过这场面,有些话她从前不会说,有些事他从前来不及做,但此刻正好。
他擅长引导,这些话说出来,龙可羡就忍不住在脑中虚构出许多画面,那景致比她看过的艳册还要让人面热,体内的气劲瞬间躁动起来,在经脉中横冲直撞,最终再也克制不住。
手底的石墙忽地裂开,碎石灰砾哐哐砸地。
这串响动吸引了周旁戏台所有目光,他们立刻朝此奔来。
“这边!”
“高台!”
声出之前,阿勒对着裂纹一脚踹下,两人跃过墙垣,进入一处戏台中,里边还有看客在慌忙地撤离,谁也顾不得谁,故而他们突兀的闯入在这里激不起波澜。
外头的呼喝声越来越急促,二人互看一眼,不约而同放慢脚步,带上两分慌张神色,脱外衫,着戏袍,融进了人群里。
“我不记得你。”龙可羡低声说。
“你也没有忘记我。”阿勒把她护到人潮里侧,拉下兜帽,转换步伐,成为两尾行色匆匆的鱼。
腰侧伤口创面大,可抹过药后愈合的速度比之前快,只有小部分渗血,龙可羡没感觉到疼,她的手始终放在腿侧,抬头看了眼远处的楼门,又看了眼阿勒,在这时想起黑暗中冒出阿勒那人说的话。
“我们是在战时失散的吗?”龙可羡反手握住刀柄。
“不是,”兜帽帽沿垂在阿勒眉骨上方,落下的阴影就在他眼窝,显得比平常更深邃,但他忽然侧眸看过来,神情桀骜,“你一步登天晋了宗师,力气大得吓人,将我吃干抹净后又抛下。”
“?”龙可羡警惕地看他,“你哄我玩,我没有这般坏的。”
“你太小瞧自己了,”阿勒叹口气,“我钟情于你,日日都耽溺在你身上,故而再找见你时,是一步也挪不动道,什么下三滥的戏码都演了,只想得你一分青眼。”
他越是在言辞间把自己放在低位,在情绪上越能勾得龙可羡心旌摇曳,她不禁拉高衣领,蒙着声音问:“我从前对你不好?”
“算不上,”阿勒轻描淡写,“也就是……日日都干些不知死活的勾当,戳我心窝,砸我软肋,踩在我头顶蹦,还要无辜地……对,就是眨着这般大眼睛望着我,看得我心软,拿你无可奈何,只好日日都发泄在……后边你不需要知道。”
他言之凿凿,漂亮的眼睛似乎定住了,那些无时无刻不在潋滟的眼波儿都静止了,他没有表露出可怜的情绪,他就那么安静,可是这安静就让龙可羡忍不住地反思,好像他真的曾经被她吃干抹净又无情抛弃。
她知道阿勒浪荡,这串话多半以本性润色甚重,但她怔怔地摸着自己心口,她自来对具象的痛感不敏,可此时掌心下犹如刀凿虫噬,难受得她轻抽气。
这是真的。
记忆出现了缺失,空白的部分只是暂时地死了,但它们会附着在龙可羡的一言一行上,那些产生过的纠缠与习惯也不会泯灭,龙可羡的身体里,有阿勒的影子。
两人走上石阶,一路上都是入山居也不愿得罪的贵客,多半是来自宁国的达官显贵,此地等级森严,官商天壤之别。
这拨人的撤离让龙可羡和阿勒抓住了机会,只要走上百阶,就能到得楼门门环,龙可羡紧握刀柄。
只差一点。
卫兵紧锣密鼓地在戏台搜寻。
许是龙可羡当真倒霉,两人刚上台阶走出几步,侧方花形戏台上立着的青衣便瞪大了眼,指着他们,下意识地吸一口气正欲高声喊话。
阿勒面不改色走在人潮侧方,手腕微抬,一枚金珠从他袖中飞射而出,在空中拉出道虚影,眨眼间就没入了青衣的喉间。
一捧血雾炸开,那青衣至死都没发出声。
“金珠要这般使,”阿勒戏袍袖宽,垂下来的袖子成为绝好的遮掩,盖住了二人交握的双手,“你那惹事就留金珠的毛病趁早改了。”
青衣轰然坠地,带起一片惊呼。
黑塔里的家将在此刻走出窄廊,为首的龙慎 受了重创,捂住胸口冷然道:“今夜已经将楼大家得罪了,便万万不能再放走那孽障,枝鸣。”
乌枝鸣目光逡巡,轻轻定在龙可羡身上,但他没有声张,应道:“二叔。”
37/132 首页 上一页 35 36 37 38 39 4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