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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儿翻——容溶月【完结】

时间:2024-04-05 23:17:53  作者:容溶月【完结】
  “酸倒牙。”
  老仆一把将食盒盖上:“公子是想大伽正了吧,主子日前来信,道是今日就归家。”
  “谁想他,我没想。”
  十二岁的少年特意穿了身簇新的锦袍,小卷毛用水梳得直直的,整个人都拾掇得清清爽爽,连靴面都没落灰,嘴里讲着没想,眼风却在往门口飘。
  “没想您还挑嘴,一早支使厨房做糖,洒扫院子,花都换了两盆,送菜的小贩直问咱们府上兴什么喜事呢,不知道的还当新媳妇进门了。”
  老仆捶捶腰,他已经老了,念念叨叨地走远。
  阿勒咬着草芯,有些烦躁,因为等得太久,耳下的一绺发梢悄悄地卷了起来。
  临近年关,西山落了雪,日头当顶泼下来,给那山巅淋了层金光,映着其后瓦蓝的天穹。
  阿勒是被一阵车轱辘碾地声吵醒的,第一反应是老头儿受伤了,他一个讲究苦修的老和尚,在阿悍尔连马都不骑,怎么乘马车回府?
  定是受伤了。
  别是断手断脚了。
  不知还剩几口血。
  越想越}。阿勒双腿不听话,一阵风似的往外跑,没跑出几步,又一阵风似的卷回来,“砰”地推开房门,把那一匣子的好药胡乱抱在怀里,再匆匆拔起步子,沿着回廊往外飞跑。
  老仆在后边扯嗓子,他充耳不闻。
  谁能想到,在长廊折角,忽地捕到了一道影子。
  刹脚已经来不及了!
  阿勒猛地撞上了个小东西,红通通的,表皮挺软,内里硬得像石头,这一下撞上去,跌了个屁股蹲的竟然是他。
  匣子落地,药瓶跌得四处都是。
  寒风穿堂过,卷得枯叶磕磕叩地,暖冬的日光来到长廊,穿过叶隙,零星地跳动在红裙子上。
  拂起的裙裾扫着阿勒的发,好容易梳直的头发被风带卷,俏皮地搭在他耳廓。
  两人一高一低地对视。
  阿勒咻地站起来,他性子霸道,哪里肯这般仰视别人,还是个小孩儿。
  这小孩儿有点意思,丁点儿大,也就到他胸口,却背着把黑剑,剑柄顶起来,比她脑袋高。
  偏偏顶着只憨头憨脑的虎头帽,你也讲不清她是乖,还是真有两把力气。
  但她就不怯也不闹,疑惑地把他望着,像在辨析确认着什么。
  阿勒抱着臂,清清嗓子,决定先开口为强。
  架势刚摆上,那小姑娘就往前走了一步,犹豫地,好不情愿地,轻轻地喊了声。
  “哥哥。”
  好啊,上来就攀亲戚,阿勒占了身份的便宜,气势更足了,说:“我自有正经妹妹,你又是打哪儿来的小乞儿?”
  一句话,龙可羡只听懂了妹妹二字。
  于是她又往前走了点儿,再喊一声:“哥……哥。”
  这回不顺畅,喉音哑涩,咬字时前后续不太上,她有点懊恼,在船上时,大伽正偶尔会说些哥哥长哥哥短的,讲起来时,都会给她可口的果子,和香甜的糖糕。
  龙可羡隐约地意会到什么,大伽正想让她喊这两个字,可她不愿意,因为喊不好,嗓子和弓箭一样,久不用就锈,拉起来滞涩喑哑,含糊又不好听。
  她只好偷偷地练着,睡前讲两句,早起讲两句,直到在廊下遇到这小少年,神气劲儿,和小像上一模一样!
  龙可羡忐忑不安,紧抿着嘴,没想到这小少年绕着她走了一圈,往后坐上围栏,晃着脚,睨视着她:“打哪儿来的?谁带你进来?你身板挺硬,练的哪家功夫?为什么背着老头的剑?佩着老头的荷包?老头哪儿去了?你们什么关系?哑巴了?”
  越说耐性越差。
  这一串话砸下来,龙可羡觉着挺好听,像唱曲儿,只是一个字也听不懂,她蹲下来,扒拉药瓶里滚出来的药丸。
  阿勒眼睁睁地看她把药丸捏在指头间,看她对着阳光端详片刻,看她放在鼻尖嗅了嗅,看她指头下滑……
  “不能吃!傻子!”
  阿勒蓦地跳下围栏,一把拍掉了龙可羡的手,力道带得那袖口往下落,露出截青紫交错的瘢痕。
  他愣了愣,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那截手腕:“不能吧。”
  谁知龙可羡突然探手,有样学样地,一把将他推到了台阶下,阿勒这回防了个心眼,踉跄两步,好悬没被推倒,仰头和龙可羡怒目而视。
  龙可羡冷冷地看着他。
  坏东西。
第55章 冤家碰
  阿勒跷脚躺在榻上, 拿胳膊枕着脑袋,谁也不搭理。
  老仆前后进来几回,留下的叹息浑浊, 凝成片片黑影, 重重叠叠地压在阿勒心口, 成为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尽管很不愿意想, 但阿勒心知,古来太监看失宠的宫妃, 就是这般叹气的。
  窗格大开,窗面上敷着浅金色的薄光,自下而上而拱起道阴影,不一会儿,阴影铺满窗面, 大伽正出现在窗口,他没有入内, 只是临窗而立, 宛如老友一般开口。
  “是不是又高了?”
  阿勒没应, 转过身去背对他,简直像个被入侵领地的小狼崽子, 那点不高兴全写在脸上了。
  大伽正无奈地笑,转身进屋:“回程时见着只骨哨, 料想你会喜欢,驭海鹞子正好。”
  骨哨不足一指长,银蓝封漆,头尖尾钝, 配了条攒金丝的细绳,在光线下漂亮得很。
  这年龄段的孩子都爱玩儿, 阿勒心思野,更喜欢玩些千奇百怪的东西,普通的物件入不了他的眼,这会儿心思被勾走了一半,另一半还在强撑。
  “我当你风里雨里寻道去,哪里知道你寻了个小炮仗回来。”
  话音还是很硬,阿勒没说的还有她一上门就敢蹬在我脑门上蹦Q,但这句话只是在喉咙口过了过,咽下去了。
  少年心气高,干不来告状的事,况且这也太丢面儿了。
  大伽正坐在榻沿,无声地垂目看他。
  阿勒被这眼神看得没脾气,干脆转过身,把脸埋枕头里:“听说你要把她养家里呢,老墉已经差人去添置那小炮仗的东西了。”
  “往后家里添个人,成不成?”大伽正顺毛似的,抚摸着阿勒的后心。
  来了,切正题了,阿勒心里相当不得劲,把声音闷在枕头里说。
  “你添个丫鬟添个小厮都罢了,猛不丁地领回来个人,连声招呼也不打,事事要商量不是你说的么,打量我是小孩儿?”
  他这般趴着,满头的发丝干透了,飘在冷风里,卷出饱满的弧度。
  大伽正失笑,眼尾延出两道纹路。好些日子不见阿勒耍孩子脾气了,于是挪了个位置,抻直腿,把连月的紧张感都卸下来了,说:“阿勒不是孩子,这几月将家事料理得井井有条,是能独当一面的男子汉。”
  这话极大程度地满足了少年勃发的表现欲,十岁挂点零头的孩子么,个子刚窜,心就比天高,绝听不得一句“你年龄尚小”、“你不懂事”云云,讲一点就要炸,大伽正是搔到痒处了。
  没想到阿勒精得很,哄也不管用了,说。
  “少激我,我糊涂着呢。劳烦你把事情始末讲讲明白,为何养她?你那点家底,养我一个还不够吗?”
  “事出仓促,我亦未曾想过。”大伽正实话实说。
  阿勒忽而撇过头,来了一句:“别是你私生女吧?”
  他越想越不对,老头儿心有大爱不假,但于小事总是拎得清,不是那等盲目自我付出之人,这往家里领回来个人,等同于把她往后余生包圆了,若不是亲生的,哪能这么做!
  他一骨碌坐起来,脸上还余着些肉感,骨相没有那般凌厉时,有种雌雄莫辨的精致,一双清明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大伽正,笑得有些邪性。
  “玩得还挺花花。”
  “哥舒策。”
  大伽正轻敲一记他脑门,不准他玩笑。
  阿勒又颓下去,烦得抓了两把头发:“我就不是个能容人的,你要养,在外头置个宅子养,我不与她在一个屋檐下。”
  末了顿了顿,补一句:“我俩得干架。”
  大伽正:“她……情况特殊,不可外置。”
  阿勒:“那便把婆子丫鬟管事配齐了,对付个黄毛丫头而已,还能出什么事?”
  大伽正想了想:“不妥。”
  几次三番被拒,阿勒脸上挂不住,他向来对老头有话直说,当即梗着脖子:“你这般话里话外地护着,混淆视听倒是做得好,事实上半句实在话也没透露,怎么,这是个麻烦来的?烫手山芋?”
  一针见血。
  大伽正颔首:“多的不便讲与你听,这孩子的母亲与我有些渊源,如今已……”他讲到此,眼眶也红了,静了静,才说,“已仙去了。”
  阿勒不好戳他伤心事,被这理由卡得进退两难,最后只好稍作妥协:“算了,家里惯来都是你拿主意,要养便养吧。”
  大伽正拍拍他的肩:“这孩子此前吃了不少苦,我不敢说她如何乖巧,毕竟性子尚未塑成,于世俗规矩更是一窍不通,只是一点,她刚到家里,你要多担待两分。”
  “好说,”阿勒既然松口,就不扭捏,摊开手来,“骨哨我瞧瞧,是什么骨,上头漆的银蓝银蓝的东西是什么?我看你一路狼狈,瘦得下巴颌儿能戳死人,白头发都密了不少,下回不必给我捎带东西,又不是什么小孩。”
  大伽正笑笑,缓出一口气,在他心里,永远将阿勒当作孩子看,却懂得要用对大人的方式过问阿勒的意见。
  两个孩子都非亲生,还都各有各的特殊,大伽正在草原上侍奉阿悍尔天神,这辈子没动过红鸾星,没想到儿女缘反而深。
  骨哨丁零零地响,风敲惊鸟铃的声儿都没这脆亮。
  阿勒心里想的是,若那小炮仗不踩他头上来,都能担待,他已不是同她一般的小孩子了,跟她计较,那是丢面儿。但人若是踩到他头上来么。
  阿勒咻地把骨哨攥进手里,脆声戛然断在掌心。
  那就教她通几分规矩!
  ***
  正屋桌上摆着各色零嘴花样,阿勒和大伽正进门时,龙可羡刚咬下块糖,颊面微微地鼓起来。
  阿勒打眼就瞧见桌上的雨花零嘴盒,花瓣小碟已经空空如也,他一顿足,告诉自己要冷静。
  不就几块糖么,吃,给她吃……
  龙可羡朝他瞥一眼,扭过身子,拿后脑勺对着阿勒,飞快地又塞了块糖,两颊鼓囊囊,瞧过去,那脸就同刚出炉的包子似的。
  阿勒霎时闭上眼,告诉自己不要同个小姑娘计较,可,不是……捡什么回来不好,捡个小饕餮啊!
  大伽正让老墉把桌上收拾了,接着摸摸龙可羡脑袋:“不可一口气吃这般多的糖,要坏牙的。”
  龙可羡听不明白,她警惕地看了眼阿勒,生怕他抢食似的,跳下椅子,拽着大伽正往角落去,悄摸儿地从袖口翻出一块糖,黏哒哒的,塞在大伽正手里,示意他快吃。
  她把着风,绝不让那坏东西来抢。
  “……”大伽正哭笑不得,把糖塞进口中,带她净了手,指窗沿爬过的小蚂蚁,说,“乖乖的,袖里不藏糖啊,否则夜里便要有这小虫子爬床咬你了。”
  他声音轻柔,阿勒抱着臂,一副小爷样儿,翻了个白眼。
  龙可羡听着,看看铜盆,又看看一溜儿的蚂蚁,突然明白了什么,伸指过去,揩下只小蚂蚁,就要往嘴里吸溜。
  阿勒倏地跳起来:“!”
  大伽正眼疾手快,一把攥住了,当即吓得不轻,肃声呵斥:“虫子不准吃!”
  不怪他严厉,今日吃蚂蚁,明日吃蜈蚣还怎么得了,再者说,也不像话!
  龙可羡听不懂话,语气却摸得门儿清,此刻知道挨训了,耷拉下脑袋,虎头帽绳儿也落进水里,浸得湿漉漉。
  大伽正知道不可心软,蹲下身去,指着那排被打乱阵型的蚂蚁,严肃道:“蚂蚁,不准,明白了?”  龙可羡闷闷的,不准这俩字,她早也听懂了,这真是世上最难听的两个字。
  外边老墉来喊,大伽正刚到南清城,许多事情要交代,北上一趟的行踪也要清理干净,这几日还有得忙,于是叫来阿勒:“看着妹妹,带她走走,天冷,莫要往那池塘边去。”
  嘱咐了几句,便匆匆出了门。
  留下龙可羡和阿勒,在屋里大眼瞪小眼。
  阿勒老不情愿地指指外头:“走吧。”
  龙可羡看着他的指头,犹豫片刻就跟上了,谁知阿勒带着她在府里走过两圈,大伽正还未回来,他不想在屋里跟这小炮仗干瞪眼,于是带着人出了府。
  冬日少雨,云都轻得很,慢悠悠地团在西山顶上。
  龙可羡也慢悠悠地跟在阿勒身后走,这两条街僻静,风卷着落叶乱磕,比人还热闹,哪知转过道石门,跟前陡然出现条人流密集的长街,龙可羡霎时成了趴脚小螃蟹,双足死死抓地,不肯往前挪动半步。
  什么毛病?阿勒莫名其妙地看着她,一路给她介绍家里地方,她不吭声就罢了,出个门还磨磨唧唧的,在门口张望老久才迈开步子,这会儿又闹什么?
  “你去不去?”
  龙可羡没答话,往后边退了半步,看起来就要拔腿跑了,阿勒哪能让她在眼皮子底下溜走,当即拽住她帽绳儿:“回来!”
  好大声!凶!坏东西!龙可羡瞪他一眼。
  “?”狗咬吕洞宾,热脸贴冷臀。
  阿勒脾气上来了,把人丢给老仆,一声不吭地往回走。
  ***
  阿勒在府里漂了一下午石子,他精力旺盛,若不把怒气散出来,今夜谁都别想好过。
  落日悬在西山顶,天色犹如一面没打磨透的铜镜,昏昏沉沉的,让人看了就不得劲儿。
  大伽正理完事,正从外院往里走,当头撞见了阿勒,往他身旁落了两眼:“妹妹呢?”
  阿勒:“还没回家?别是在外头耍野了罢。”
  大伽正悚然一惊:“你带着她出门了?”
  这语气,阿勒刚消的火气蹭蹭往上拱:“你让我带她去走走,人到街上,死活不挪步算怎么回事儿,你担心个什么劲儿,南清城里贼都没半个,还怕被花子拍了去?老墉还跟着呢。”
  “你不知道,”大伽正连氅衣也不披,转头往外走,“她不会讲话,也听不懂人言,性子有些激进,老墉毕竟年纪大了,我担忧她吃亏。”
  “未开蒙?你打哪儿领回来的,深山野林么?等会儿……”阿勒不可置信,三步并作两步跟上去,“谁说她不会讲话,白日里还跟我攀关系!哥哥长哥哥短地叫。”
  大伽正顿下脚步,面露讶异,这当真是未曾料得,这一路回程,龙可羡别说开口讲话,连笑声也不曾发过,他都要疑心这孩子是不是坏了嗓子。
  阿勒一拍掌:“这小炮仗,糊弄你玩儿,让我去把她提来审审!”
  “慢!”大伽正忙拎住阿勒后领,“她只喊你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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