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龙可羡还停留在感知这个阶段时,阿勒已经采取了某种行动,他不是甘心被罩在安全壳里的人。
事,他要知悉,不论好坏都不能是被瞒着的那个,若是把他蒙在鼓里,他会不声不响地用自己的方式去探清。
两人绕过土坡,眼前映入道巍巍的石拱门,阿勒停住脚步,把年礼交到她手上,用下巴努努前方,示意她进去。
龙可羡拎着篮子,懵然道:“你不去。”
“我不去,你赶紧。”阿勒催促。
龙可羡踌躇着:“你,哪里去?”
“外边转转,到时辰府里有人来接你,没见着自家人别瞎跑啊,外头多的是拍花子,专挑你这种细皮嫩肉的哄。”阿勒给她把领子捋捋平,可能是要外出,话就密了点儿。
“……哦。”龙可羡直觉他要去做什么怪事,但没有证据,只能低低应了声,转身时,在风声里捕到了翅膀扇动出的涟漪,她忽然抬头,高兴地说。
“鸟球!”
你是球,你全家都是球。
海鹞子“咕噜咕噜”地发出声音,落在阿勒肩头,挺着肚子歪着眼,瞟龙可羡,龙可羡就朝它吐舌头。
左边细钩爪上挂着枚漆封小竹筒,在阿勒拆信看时,龙可羡也扒着他的手臂凑上去,但她有心无力,上边的字好比鬼画符,比她写的还要抽象。
“你,讲我听。”龙可羡拽拽他袖子,没想到反手被阿勒推着上前走。
阿勒得看着她进学堂:“少掺和事儿,笔墨红纸带了没有?今日要描福字贴新窗的。”
龙可羡扯扯书袋,里头丁零当啷:“带好多。”
阿勒点头:“年礼记得分分。大的给山长和先生,别的学生递年礼的时候你跟着去就行,还有小的分给前后学生。那,你的零嘴儿在你自个书袋里,别掏错了啊。”
龙可羡煞有其事地举起篮子,顶到脑门儿:“我,分很好。”
“头发!别压瘪了!”阿勒给她拉下来,想起什么,又交代道,“下午山长多半得把人都聚在前厅,吟两首诗,唱几段词。人多,你别怕,踩不着你,都是熟脸,只管坐在小席子上听响就成。”
龙可羡郑重点头,比比自己的身量:“不怕,龙可羡,长高。”
是高了点儿,就是太听话了,反而有点不习惯,阿勒摸摸她脑门:“进去吧。”
这会儿龙可羡犹豫了,仿佛感知到什么,拖拖拉拉不肯走:“你,天有点很快黑,你回来?”
“把话憋长点,说齐全行不行?回回除了我,谁都听不懂,”阿勒念念叨叨的,“顺利的话晚上,不顺利明天就回。”
哦……不顺利的话,晚上可以睡大床,龙可羡转着眼珠子,嘴角已经忍不住弯起来了。
“不准!”阿勒突然哑声,没说不准什么,只是板起脸,“晚上让侍女给你暖个汤婆子,烘暖了再睡,别明日起来冻成棍儿了。”
龙可羡没当回事,唇角弯弯的,朝他挥挥手:“你走。”
阿勒:“……”
三重门下,有姑娘朝龙可羡招手,她拎起篮子,慢慢吞吞进了书塾,一步三回头的,看见林间日光泛滥,犹如涨潮,一点点地吞掉了阿勒的身影。
***
泊位有条小船,穿短打的祈山蹲在船头,咬着张饼吃,远远看见道峻拔的身影,待那人走到跟前,他熟练地收板放绳,说:“公子来得迟啊,船往东南方去了。”
阿勒没解释,攀着绳上船:“风况海流如何?”
祈山给他抛个千里镜,比了个手势:“妥,南下顺风顺流,一个时辰便能跟上。”
阿勒站在甲板远眺,这是条旧船,几年前大伽正弃下来不用的,后来老墉盘算了几日,想着即便不用,每年养船停船也是笔不小的支出,于是将船折价卖给了一名外来游商,那游商身高马大,相当魁梧,操着口乱七八糟的腔调,正是易了容的祈山。
祈山原是阿悍尔黑骑,是草原上所向披靡的重骑兵,上过战场念过书,被大汗拨去给了阿勒。和他一起来南清城的还有二十黑骑,二十白骑,前者重战猛攻,后者轻装突袭,都是个顶个的好手。
按照祈山这资历,若是留在阿悍尔军中,打几场仗晋升起来,要不了几年就能升副将,但他跟着小主子东奔西跑也没有怨言,由此可见,得是大汗心腹中的心腹,才能把心放这么宽。
老墉是知道这么个人的,也知道阿悍尔没短过阿勒的银钱,甚至给山给地给兵,连阿悍尔的铁矿也给了阿勒,所有东西,句桑和司绒有的,阿勒只多不少,算是亏欠,也是弥补。
但老墉没想到,这船兜兜转转,竟然落到了阿勒手里,藏成了一张牌。平素里,祈山带着人住在城外,不显山不露水的,只有逢年过节才到家里露个面儿,老墉就把他们当远方亲戚处,还带着他们置办田产地产。
他更没想到,阿勒敢前脚送龙可羡进书塾,后脚带着人尾随他出外海,风里浪里的,去接应陷入围困的大伽正。
船只缓缓离港,冷潮扑得船身微晃。
阿勒扶住船舷,突兀地停下了脚步。
祈山咬着饼:“怎么了?”
阿勒缓慢看了眼四围,皆是被风吹皱的金鳞,把心底那股怪异压下去:“没事,船晃。”
长风卷着云帆翻飞,船尾处尚未收起的绳索晃了两晃,船员探头往下看,只看到朵朵白潮:“怪了,方才像被什么鱼咬着。”说罢一截截地把绳索往上拉起,堆在船舷下。
而一只细细的手则攀在侧舷,两下晃进了舱里。
第62章 让她跑
船廊里弯弯绕绕, 龙可羡背着书袋,里头笔墨都丢出去了,在走动间没发出丁点声响。
这条船相当怪异, 她知道正经商船是什么模样, 但这条船像是披了商船的壳子, 底舱堆的全是冷兵寒武, 还有层层垒叠的漆封大木箱,她途径时, 掀开箱子瞧了眼,霍,说是挖了座金山也不为过。
怪异的不止这,那箱子里的东西,制式徽铭五花八门, 仿佛从各方劫掠至此,来不及销干净, 只好囫囵地塞在箱里。
黑漆漆的底舱里, 安放着的都是不能见光的门门道道。
龙可羡只是看了一眼就放下了, 把东西看在眼里,与搁在心里是两回事, 她专心地找阿勒,挨个门寻过去, 忽然听见了巡卫的脚步声。
那些高高壮壮的汉子们不大说笑,提着油灯,巡视得很严谨,脚步声整齐地叠在一块儿, 如果不是她耳朵灵光,便要误以为只有一人。
龙可羡把自己贴在麻袋与墙角间的缝隙里, 用侧下来的阴影把自己藏起来,在巡卫经过时,眨巴了两下眼睛,捏住了小拳头。
巡卫没有查到异样,锁上了长廊尽头的隔水门,龙可羡猫着步,鬼似的飘荡在内廊,除了曳出来的影子,别的什么也看不到。
她游荡到长廊尽头,摸到了浑重冰冷的大门,稍推了推,那门竟纹丝不动!龙可羡急了,砰砰砰拍门,然而回应她的只有叠浪撞耳的声响。
***
阿勒换了身装束,一下从养尊处优的小公子,成了简单朴实的渔家郎。
他的指头扫过海域图,大多时间在听祈山下达指令,这船是他的不假,但他还没有正儿八经地跟船跑过,有些细则没有祈山清楚。
祈山在左近海域跑了三年,起先只是改了船的制式,正正经经在几个属国之间往来走商,这也是阿勒的授意,他知道自己年纪轻,未必压得住事,于是干脆把船放给心腹去跑。
就这样跑了大半年,撞上了海寇。乌溟海自来不太平,海上盘踞着几个海寇窝点,横行霸道遇船就劫,阿悍尔出来的骑兵哪能受这等气,操着刀剑摆开阵型就干了回去,几个回合下来,海寇大败,连船带人都给沉了。
回到南清城报事时,祈山还有些怵,这事儿,讲好听了是反击自卫,讲难听了就是黑吃黑嘛。
没想到小主子捆着短辫,猛地跳到凳上,挥着拳头讲打得好!
打那开始,这支小队就在正邪之间游走,化出两张面皮,一张是对各属国的诚恳可信,一张是对海寇水匪的强硬作派。
这是南域海上帝国的雏形。此时由于主幼力弱,光凭想象和冲动干不成事,祈山接过活儿,主导了这场追击。
“老墉在前头一路扬帆,恨不得别两双翅膀飞过去,这急匆匆的劲头,就是往南沣城去的,公子往这里看。” 阿勒看着他指出的海域:“有两道峡湾,呈包夹性。”
“若是我,便会把北境尾随而来的人引到此处,”祈山朝脖子比了个手势,“关门打狗。”
“大伽正发了求援讯号,或许对方也有后手,故而被反困在了南沣城里,”阿勒站起来,“此时对方占据上风,老墉冒然驰援,要吃闷亏。”
“没错,”祈山虚虚在南沣城左侧圈了个圆,“南沣城左侧有座小岛,里头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那群水匪今年被咱们榨干净了,给个仨瓜俩枣什么活儿都能接,光凭北境那些随船的人,决计动不了大伽正,他们定然是走了野路子,殊死一搏了。”
“那好办,”阿勒青涩,却胜在胆子大,“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谁都想当最后一手,我们不进南沣城,碾进他们老巢去。”
祈山拍掌:“好哇!断其后路,本来就是群没头苍蝇,后路一断,他们自个儿就得先内斗,那些水匪不是什么讲信用的人,说不准那群北境浑儿要被反咬一口,大伽正之围可解!于我们而言,横竖跟水匪打久了交道,怎么着都能打两场!公子好主意!”
跑船挣钱打基地不得劲儿,对阿悍尔双骑来说,还是要活动活动手脚,才能唤醒苍鹰雄飞的血脉本能。
两人沿着内廊,往舵室走。
舵室外,阿勒瞟了眼左侧,看到木梯蜿蜒往下,通向一片漆黑,鬼使神差问了句:“下边怎的锁了门?”
“是这两趟跑船劫下来的货,平时是锁的,停岸便会打开,里头好些物件没卸下来呢,”祈山这边已经开了舵室门,见阿勒还在往那处看,“公子要下去看看么?”
阿勒停了停:“不了。”
***
龙可羡是在一串纷沓的脚步声里被吵醒的。
她拍累了门,便缩在麻袋间,找了个舒坦角落数着浪声等人,等啊等啊,没有等到想找的人,精疲力尽地睡了过去。
船只像是已经停泊靠岸,稳稳当当的没有悬浮感,一队人急匆匆进舱,再出去时带着金戈交击声,龙可羡探点脑袋,看见隔水门留了道缝。
一道缝!
她揉揉眼睛,背好自己的小书袋,蹬蹬蹬地踩着台阶跑了上去。
天已阒黑,甲板风大,呼簌簌地卷起她的发带,她身量不够高,幸好有两把力气,搬来垛子,爬上去,扒着船舷往下看。
只是一瞬,她就看到了夹在人群中的阿勒,人高马大的汉子们分散在四周,从她的角度看下去,阿勒像是前后都没有跑头。
这是被挟持了吗?
后边传来脚步声,龙可羡随手捡了只长戟,往底下扔,接着攀住绳梯,翻出船舷,一溜儿往下滑,落地后拍了拍手,捡起长戟,“铿铿锵锵”往前跑。
***
白骑探过路,岛上聚落分散,水匪独占近水道的一片庄子,后边延着山坳,进可攻退可守。
他们的计划是纵火。 火烧是最快的!距离足够近,腾天的火光照透半边天,打个哨的功夫,就能把基地失火的消息传到南沣城,彻底搅乱对方阵脚。
路子有两条,一是找多点位,四处纵火,打对方个措手不及。
二是专攻一处,把仅有的火油用在刀尖上,最好能找刀囤积粮秣的院子,借着东风把油一泼,火折子一丢,齐活儿了。
前者稳但慢,后者莽却快。
阿勒蹲在林子里,就着昏暗的光线往里看:“我们人少,须得速战速决。”
前头寂寂的野地里荡来几道虫鸣,祈山倾耳听:“三班巡卫,都是软脚虾,里头请着戏班子,宴客呢。”
“宴客?”阿勒咬着这两个字,目光放出很远。
***
“这谁家孩子?戏台上的长戟也是好玩的?当心把脸戳个洞!”
龙可羡拖着长戟,一头闯入这灯红酒绿中,雄赳赳气昂昂站在廊下,眼珠子转啊转,随时准备营救阿勒。
谁知长戟被轻飘飘踢开,就连后脖子都被人拎住,她还没转头,整个人就被提了起来。
脚尖离地,那人拎猫崽似的拎她,让她难受得呛咳起来,没看来人是谁,只管拳打脚踢地反抗。
“胡二爷在这儿呢!哟,教我好找,”左边又急匆匆传来道声音,陪着笑地,讨好似的说,“前边好酒好菜都备着呢,玲珑乱就等着您开场啦。”
“还挺有劲儿!”胡二哈哈笑两声,把龙可羡往前一甩,“这你们的人?我要了!老巫讲我命里缺道水,这水灵灵的小模样倒是很合我意。”
水匪头子凑过来一看:“这……”
今日为了请他一个胡二,把附近海域说得上话的海寇水匪都喊上了,岛上有头有脸的人家也来了不少,整一个大乱炖,他大爷的他也不知道这是哪家小孩儿!
管他哪家小孩儿,胡二霸着南沣南清南芗三城的航道,巴结上他,金水银河滚滚来,今日就是要他婆娘,他都得拱手送上!
戏台上,浅音轻弦缓缓漾出来,伴随道柔亮的嗓子,龙可羡被丢在张圈椅里,利索地爬坐起来,气鼓鼓地瞪着胡二:“胡子,坏。”
胡二越看越有意思:“我不坏,随我家去,我家里好吃好喝供着你,不比在这破烂小岛上好?”
这话一出,没人敢接茬儿,左右都是起哄的,要龙可羡管他叫爹。
龙可羡抓着跟前的花生瓜子,坏脾气地一通砸:“不要!”
一墙之隔,就是杂草丛生的花园,阿勒忽地停下脚步,祈山问道:“公子?”
阿勒顿足,在乐曲声哄闹声里还是听了片刻,最后摇摇头:“许是听岔了。”
龙可羡这会儿该被府里的人接回家了,说不定在他床上打滚儿,怎可能凭空出现在这荒岛小宅里。
祈山:“今日宴的这人有来头,姓胡,手底下三十条船,把着航道在三城之间把自己当土皇帝呢,成日里忙着到处赴宴,嗨,说是赴宴,也就是寻个由头,让水匪们上供,这岛上的贼寇让我们打得狠,如今要抱这大腿呢公子。”
阿勒不知想到什么,步子加快:“那就一并烧了吧。”
龙可羡确实在打滚儿,她一脚蹬飞了案几,绕出桌脚,在人群间狂奔起来。
水匪要去追,胡二却高声道:“让她跑!我看这小胳膊小腿能跑哪儿去!”
人太多了,水匪个个不洗澡,臭烘烘的熏得人脑子疼,随行的女子又个个香风暖熏,香得不得了,龙可羡像只迷了路的蜂,分衣拂裙地四处乱窜,就是找不着出去的路。
周遭的人闹得更厉害,有人抢过锣鼓,敲敲打打给龙可羡鼓劲儿,哄笑声震得地面尘屑溅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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