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阿勒兴致不高。
大伽正拍拍他的肩,笑而不语。
阿勒亦步亦趋跟在后边,烛光投出两人的影子,他已经不比大伽正矮多少,于是挺起胸膛,像是把气势撑出来,便能和大人一样拥有话语权,但他腹中有千言,讲出来的却是:“小炮仗怎么办?跟我们回阿悍尔?”
大伽正静静看他。
阿勒迎着这目光:“也不是不成,阿悍尔多好马,芬捷马她都宝贝得什么似的,去了阿悍尔怕是不愿意回来,住的不要紧,跟我们住青灵湖畔就行,我能看住她。大汗和我娘问起来,我来解释,句桑那温淳性格,只会把龙可羡当妹妹待,司绒么,司绒机灵,自己就能猜个七七八八,她俩能玩到一块儿。阿悍尔虽然冷些,妥帖照顾着就是了,她那身板,瘦归瘦,不爱生病的,夜夜冻得冰棍似的都没挂过鼻涕花儿。”
他一讲就是一串话,根本停不下来,条条都捋得明明白白,仿佛讲得越多,越能为这最终的决定增加筹码。而大伽正听着,只是微微地笑了笑,给他递茶水。
阿勒没接,在这眼神里感到不妙,他缓了缓,最终说:“她这么小一个,你能把她独个儿丢这里吗?”
“老墉和家仆都能将妹妹照顾得很好。”大伽正终于说话了。
这话轻飘飘地就驳回了阿勒的提议,他皱起眉:“那怎么能一样?”
“哪里不一样?”大伽正温声,“我于她,你于她,老墉于她,都是一样的。”
阿勒低着脑袋,固执地说:“不一样。”
接着两人都没再说话,正屋的笑闹声隐约传来,是老仆喝多了在耍拳,大伽正挑了挑灯芯,灯座贴着贝母,光圈晕出来,有种温润而游离的感觉,就像大伽正这个人,他可以为旧友交情北境这趟浑水,为之赴汤蹈火,前后打点得周周到到,但在尘埃落定之后,不会有多余的情感倾入。
阿勒不这样,他的真情实感少得可怜,因此只留给最要紧的人,那天真莽撞还有一身怪力的小孩儿才刚刚养熟了点,若是半年过去,不认他了怎么办?揪着同学叫哥哥怎么办?老墉和这群家仆,哪一个能看得住她?
心里搁着事儿,收拾起行囊来就有些力不从心。
龙可羡在外头“砰砰砰”拍门时,他刚把衣裳卷卷好,怼进箱笼底部,闻声头没抬:“进来。”
龙可羡揣着匣子入内,看见满屋狼籍,惊讶道:“打劫。”
“没遭劫,”阿勒看一眼她,“我们要去阿悍尔,明年再回南清城。”
龙可羡蹲下去,翻翻东西:“阿悍尔?”
“远,来回就要个把月。”阿勒声音有点低,话也不多。
龙可羡看着满满当当的箱笼,若有所思,接着将匣子一丢,转身跑了出去,不多会儿,拖着只一模一样的大木箱子过来,“砰”地撂在阿勒屋子中央。
“?”阿勒说,“ 我这箱子够使。”
“不对。”
龙可羡没解释,一溜烟儿又跑了回去,这回抱着两包衣裳,像模像样地往箱子里丢,又回屋把大黑剑背来,斜斜地插进去,放好之后,就站在屋里,安安静静地看着阿勒。
阿勒被她这眼神看得没法子,好半天才说:“没带你走,你留这儿。”
龙可羡也没有什么反应,想了片刻,突然脱了鞋,爬进阿勒那只箱笼里,把铜栓一拉,那箱盖便咚地合了起来。
“带我,我听话,不占地。”
阿勒忙伸手去拉,龙可羡不让,非要合紧,两人就隔着薄薄的木板拉锯。
他恼了,撂下句,“闷死你!”便干脆伸手卡住缝隙,龙可羡不敢用力,便露着双眼睛,死活不肯出来。
一个在箱里,一个在箱外,静静对视着。
阿勒也不太明白,只是半年而已,怎么就能算作是把她“丢”在这里,他也不是没有和老仆告过别,那时绝没有这般困难,也绝用不上这样严重到难以原谅的一个字,但对上这双眼睛,离开就好似变成了十恶不赦的事情。
龙可羡懂什么呢,她从出生开始就一直被丢下,被丢在龙宅荒僻的小排屋里,被丢在学堂门口,被丢在林子里,被丢在大牢里,身边不断有人离开,这对她而言是常态,但眼前这个人,像是拉拉手,就可以把他留下。
他没有这样给过承诺,他甚至是个臭脾气的坏东西,但他的眼神,是这样讲的。
她不懂事,她不讲道理,她就想要长久地留住什么。
龙可羡伸出手去,轻轻地勾住了他的指头。
阿勒一把掀开箱笼,把人拎起来,夹在胳膊肘下,丢回床里,面无表情道:“睡觉!” 龙可羡坐在毯子里,看阿勒一件件地从箱里往外搬东西,像个斗胜的小将军,霸道地说:“收起!快点!箱子坏,丢掉!”
阿勒反手一掷,朝床上砸了只软枕:“闭嘴。”
龙可羡抱着软枕,躺在床上欢快地打滚,她想,她喜欢这个地方。
第66章 喵喵喵
两日后, 吉仙港外,一炉朝霞拥着航船缓缓驶离,船尾搅碎的浪花叠扑而来, 打在岸边, 溅开在十八褶的小红裙上。
阿勒手里握着卷书册, 从石台上跳下来时, 顺手拍掉了褶裙上的白沫,看了她一眼, 念叨着:“怎么八岁了,看着才六岁的样儿,都没有给你那匹马崽子高。”
大伽正临走时,把龙可羡的事儿简单地讲了,无非是些年纪生辰之类的小事, 诸如为何长成这般未经教化的模样,为何手腕脚腕的伤烂成那般, 这些要紧的事儿半点没漏。
龙可羡吮着糖, 很不服气:“长高很多!衣服, 短。”
“还知道找对标,衣服短是你日日上房爬树磨的, ”阿勒一把夺过木棍儿,把板板糖递给后边老仆, “日后,你就归我养了,今日起不准吃糖,我得给你请师傅, 请先生,再请两个厨娘, 老墉,你说后院那几亩地是不是能推平,改个小跑马场算了。”
“好啊,全听大公子的,”老仆乐悠悠的,捋着胡须道,“二十年啦,有二十年,府里没有主子过年了,哎呀…… 都忘了如何操持,依老奴看啊,不但跑马场要,庄子也该改改,南清冬日短,过了年紧跟着就开春了,到时带着二姑娘上庄子里放风筝去……”
阿勒点头:“这个好,小东西睡觉像坨冰,汤泉也引了,不如凿个池子,夏日里游水啊。”
“是了,”老仆严肃起来,“二姑娘打北境来,听说那地儿荒僻,千里炫黄无绿影,只怕还不会水,咱们南域夏秋爱刮黑风,前年水都淹进府里来了呢,学凫水这是一等一的大事。”
龙可羡把齿舌间那点甜味儿咂干净,垂头丧气跟在阿勒旁边,听他叨叨着,把往后一年的日程都给她草草地定了,要上书塾,要学功夫,要把她养成个看起来粉雕玉琢,实际上能一拳打倒一头牛的女孩儿。
***
临近年关,府里事忙。
刚好不到两日,龙可羡和阿勒又闹了起来,这回闹得厉害,已经有整整两个时辰没有说过话了。
阿勒气得拎起鞭子出了府,龙可羡蹲在湖边戳泥巴。
湖面结了冰,有几个小厮绕着湖在扎篱笆,这是防着龙可羡玩起来没分寸,一脚踩进冰窟窿里,她握着枯枝,正戳得起劲,篱笆围过来时,也只好挪了位置。 冬日里,花园也没有余下几朵吉素仙葩,猖獗的藤蔓残叶凋零,被北风吞吃得只剩一副遒劲厉韧的碧骨,牢牢攀在墙垣,龙可羡就蹲在藤蔓下,数着蚂蚁。
她不觉得无聊的,数数蚂蚁,戳戳泥巴就能自得其乐地过一下午。
那排成长队,井然有序的黑色小卫兵走在砌石上,趁着天气尚暖,有条有理地搬运食物,龙可羡看得啧啧称奇,脚都要挪不动了,她以前饿肚子的时候,从不知道这些芝麻粒大小的虫子如此聪明,俨然像支黑甲小军了。
正看着,那间隔有致的黑甲小军绵延向墙角,隐没到一片片肥厚的草叶下,龙可羡的眼神跟着延伸而去,蓦然看见了草叶耸动,叶片边沿漏出了几丛黑毛。
她想都没想,蹭地站起来,像是恪守了某种狩猎本能,浑身绷得像起势的豹子,咻地就拔地而起,扑向了墙角。
身躯滚地声,和微弱的鸣叫声同时响起。
是只小黑猫啊。
角落里的草叶被龙可羡滚乱了,她趴在草地上,手里拢着只小小的猫团子。
她掂了掂,这团毛好像没有一片叶子重,龙可羡惊奇道:“这般轻!”
不但轻,还小,团在这里只有巴掌大,浑身的毛黑黝黝,只有瞳仁环着一圈琥珀金色,鼻子和嘴都被眼睛挤到了角落。
眼睛太大,脸太扁,浑身绒毛炸在风里,瑟瑟抖着,看起来不但不好看,简直是潦草得很。
龙可羡看了半晌,戳戳它,那截指头直接没入了绒毛,触到它细细的肋骨,龙可羡惊讶得低呼一声,叫它:“猫球,肉少少的,不可以,炸丸子吃。”
“喵呜。”小黑球伤了脚,窝在这里等死,谁知道等来了个要将它炸成丸子的小姑娘。
它发着抖,龙可羡看着它的眼睛,认真问:“你冷吗?”
“喵呜。”弱弱一声。
龙可羡站起来,殷勤地给它腾条道儿:“你走吧。”
“喵……”谢谢啊,但它根本跑不动嘛。
龙可羡干脆坐下来,裙裾铺开,像朵盘踞在地的花儿,她和它大眼瞪小眼,奇怪的,那只小猫球叫了两声,便开始艰难地挪动起来,缩成团,慢吞吞地朝龙可羡裙摆来,然后张开嘴,舔了舔龙可羡手指头。
热热的,软乎的触感,龙可羡吓了一跳,往后缩腿,那裙摆犹如翻浪,将猫球掀了下去,她忙扑上前,稳稳地把它接在手心,小心翼翼放下来,趴在地上,伸出手去,“再,再来。”
猫球又探点舌头,在她指头上轻轻扫过。
“这般软!”龙可羡新奇地跳起来,绕着猫球转了两个圈,兴奋地翻来覆去看猫球,最后摸摸它肚子,丧下眉眼,“小小的,饿肚子的猫。”
猫球蜷着背,连眼皮子也懒得撩起来。
“你不怕,我好多糖糕!”龙可羡突然想到个主意,一把将它塞进怀里,冲回了院子。
***
老仆巡着内院两间屋子,后边跟着一串管事仆妇。
“这炭要备足……老刘给二姑娘屋里钉个窗栓,长日里也要留道缝,时时都要通风,用着炭呢,这万万不可忽视。”
“G。”
“两位主子个子都蹿得快,过几日请东街冯庄裁缝过来,给量量身,该裁春装了,不要看姑娘公子爱玩儿,就给裁些黑不溜秋的颜色,这年纪,正当是要穿得鲜鲜亮亮的才好看。”
“是。”
走过长廊,见龙可羡那屋屋门大敞,老仆走向前,门板拉开一个折角的弧度,他转过头,眼前骤然一黑,龙可羡那鲜鲜亮亮的小裙子此刻挂满草屑,站着泥灰,身前还有一团黑不溜秋小猫球。
一人一猫坐在桌下。
龙可羡不住地把糖糕往前推,兴致勃勃地介绍,这个是芝麻糕,这个是核桃糕,这个是蜜薯糕,那团猫崽子无可奈何地闻了闻,然后把身子一缩,表示婉拒。
老仆扶着门框,重重抚胸,吊住口气:“好姑娘!”
***
洗漱完后,龙可羡坐在小案头前,侍女细心地拿簪尾挑出草屑,龙可羡心里头急不可耐,像有一万只猫爪在挠。
偏偏侍女是个心细如发又爱抹泪的性子,龙可羡不敢招她哭,只拿指头揪住袖口,不住地用眼神瞟她。
老仆叩两下门框,撩起帘子进屋,龙可羡眼睛刷地亮了,从铜镜里看他,老仆孑然而来,手里没有抱着猫球,她着急,吐出的话叽里咕噜,断续不成句。
“姑娘莫急,”老仆抬高手,露出底下的小篮子,“在这儿呢。”
龙可羡宛如被封住穴位,身板儿硬邦邦,只有眼珠在转,侍女终于搁下簪子,龙可羡一瞬不瞬盯着她,那眼里搁的都是不成声的急迫,侍女道:“好了姑娘。”
话刚落,龙可羡就腾身而起,飞到老仆身旁,手忙脚乱地要把猫球捞出来。
老仆偏过身子,避过她的手,耐心道:“老奴瞧着猫孱弱,方才庄子里来人,是养过兔子的老缪,便让他给看了看,道是这猫扭了腿,不好抱来挪去的,须得安生在这篮子里养上几日。”
龙可羡半懂半不懂,只晓得不能抱猫球:“腿?”
“这里,猫崽子痛,”老仆指着猫球前爪,“要多歇息。”
痛?龙可羡打小痛觉不敏锐,痛得最厉害的一次,是在牢里吃了顿鞭子,那鞭子沾着盐水,覆盖倒刺,抽下来就是道炸开的血痕,伤口好了烂,烂了好,反反复复,痛得像是骨头和肉在身体里打架。
她骇然失色:“这般痛!” 老仆点头:“二姑娘不必忧心,崽子小,没有甚么毛病,就是孱弱些,养上个把月就好了。”
龙可羡嗯嗯点头,凑下去,给猫球呼呼气:“我吹吹。”
“老奴平日里独个住着,看只猫倒是不费力气,还能做个伴儿……”老仆试探地开口。
说到一半,龙可羡已经皱起了眉头:“不要。”她点点矮榻,“猫球在这里。”
“……有件事,”老仆面露难色,“大公子向来爱洁,不喜猫儿狗儿小兔子什么的,养在内院,怕这小崽子串门串到公子屋里去。”
龙可羡不理解:“他有鸟球。”
他还养海鹞子呢,那胖鸟球不也成日停在他臂间,也不见他嫌弃什么。
“那是海鹞子,那鸟……嗨,也随主,爱干净得厉害,连虫都不爱吃的,”老仆解释道,“况且,那海鹞子听哨回来时,都得往府外绕两圈,站檐头把浑身毛抖落干净了,才能进府。”
龙可羡攥着篮子不撒手,固执地说:“猫球在这里。”
“这般,”老仆给支了个主意,“姑娘先将公子说说通,猫崽子搁在前院,老奴替您照料得齐齐全全,待说通了公子,便让它进内院来,好不好?”
***
这个年纪的少年精力充沛,阿勒在城外跑了几圈马,又叫上同窗,攒了个蹴鞠局,结结实实地把气撒出去后,热得满身汗,回到府里洗了个痛快澡。
出浴房时,正是日落时分,他抬手,支开点窗缝,看见风摇着悬日,落了满地碎金。
房门无风而动,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是哪个胆大包天的坏东西,他举着杯盏,分明一下午都在思索递台阶与接台阶的玄妙之道,在门板缓缓打开的那刻,又统统变成了别扭的一声“哼。”
那道门霎时凝住了,像是推门的人被这哼声吓住,不知如何是好,阿勒脱口道:“进来!”
话音刚落,一只毛绒绒的脑袋从门边探出来,龙可羡顶着只黑帽子,披着身黑裘衣,浑身毛绒绒的,左右脸颊各描三道胡须,她局促地站在门口,从喉咙里挤出一声。
“喵。”
第67章 压岁钱
“哐――”
杯盏跌得四分五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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