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片乌溟海就是片万岛之境,此前没有多少人关注海域,他们把眼神聚焦在陆地,依靠着丰富资源和便利交通往来畅通无阻,随着安全航道被黑蛟船占领,就如同被人捏住了要害,双方真刀真枪干过,尔虞我诈阴过,厉天原本以为会是个不死不休的局面,没想到公子刀柄一转,给主国递了个投名状。
这场仗也是蓄意引导小股流寇袭城。借着这个由头,才能正大光明进城,一转脸,公子就从恶名昭著的海寇寇首,成了仗义驰援的友军。
正与邪的界限就藏在南沣城的刀光剑影里。
厉天应:“是!哎呀,闷吃了两年亏,总算翻身做人了,这一仗打完,咱们是不是也能跟正规军搭上边儿了?您少说也能在朝廷里捞个什么镇海王当当吧,黑白两边踩才好办事儿嘛。”
“急得你,”阿勒转个话题,“去问问船备好没有。”
厉天当是运载州府军尸首回主国的船,道:“备好了啊,随时能走,密密麻麻排了一溜呢,公子跟着去主国吗?”
阿勒睨过去:“不是那船。”
祈山从门口进来,拎开厉天:“公子,咱们的船堵在主港出不去,次港泊着几条城里商户的游船,打个招呼就能走,您看是不是……凑合几个时辰?”
“走吧,”阿勒没犹豫,迈开步子往外去,拍了拍祈山肩膀,笑一声,“此战祈叔统筹得好,庆功的事儿交给您了。”
祈山肩颈僵硬。
“什么船呐?”厉天嚷着,“公子去哪儿?我得随侍啊!”
***
说是游船,其实就是花船。
阿勒站在锦帐堆雪间,满屋都是花样繁多的物件儿,他身边跟着个厉天,两个没沾过荤腥的小和尚浑身都不痛快。
厉天乱翻船里的物件,叮叮当当甩了一地,问:“公子去南清城呐?”
“嗯。”阿勒挑了张最正常的椅子坐下,又摸出铜板摩挲着。
“公子家在那儿?”厉天跟随阿勒才短短两年,大多时间在船上,对公子家事并不了解,只从祈山的只言片语里窥得过一二,“听闻公子每隔几日便要回南清城呢。”
“是。”阿勒掌心攥着铜板,背手枕在脑后。
厉天知道公子家在阿悍尔,连带军中那帮老资历全是阿悍尔出身,于是边翻边琢磨着:“家里是位妹妹吧?”
“你有完没完?”阿勒阖着眼。
“您往来南清城的时间都够跑两遍全域了,上回还叮嘱我挑上好的南珠和簪花,”厉天嬉皮笑脸地说,“这般宝贝的,不是妹妹是什么,这年头姑娘才稀罕,带把儿的都像我似的早早的就被丢出去找活计。”
“……”阿勒稍稍撩起点眼皮,“再多言一句,自个儿跳船游回去。”
厉天猜准了,就不再开口。觉着真是稀罕,斩东道,焚三岛,灭六惑的公子竟然还有点人性呢。
他静不下来,这些千奇百怪的物件玩不明白,便扯了书卷来看,不翻不打紧,这一翻,连眼都瞪直了,连连喊阿勒:“公子,公子,您来看。”
阿勒刚想把厉天丢出去,睁眼就是几团虚叠的人影,他汗毛一炸,“啪”地就拍掉了举到眼前的书。
那是卷春宫册,细描慢勾,用色用料都相当考究的好东西。
厉天只在坊巷中看过糙的,哪里肯撒手,当即就抱着书哗啦啦地翻,翻到一半想起点什么,抬起头,震惊地看阿勒:“公子也没……没经过人事么?”
后脖领被拎起来,厉天脚尖拖地,挣扎着解释:“我我我,我就随口问问啊,您都十六了,搁大户人家家里,那都是有人教着晓事的。”
阿勒就对个“教”字相当敏感,拎着他走到窗口:“这还得人教?”
“那您若是无师自通,就算您了不起,”厉天说,“若是不懂还不晓得学,日后要让姑娘嫌的嘛,别说男孩子了,就连姑娘家,出阁前都要请嬷嬷教的,G公子――”
厉天半截身子悬在窗外,他惶恐道:“公子啊,刚开春,这水冷着呢,掉下去要死人的!”
“正好,顺道回家,连游也不必游了。”阿勒冷哼一声,松开手,反手关了窗。
厉天矫健得猴子似的,匕首扎着船身,两下就翻上了船舷,唉声叹气地摸进了隔壁舱室。
阿勒踢开那书册,阖着眼没动静,春夜湿雨,海气侵人,顺着脖颈往下游动,他火气旺,不但不冷,还越坐越烦躁,倏地一直身,弯腰捞起书册。
板着张脸,一页一页地开始翻动起来,越看,眉头拧得越紧。
什么破玩意儿。
再好的工笔都白搭,阿勒就没想过男女之事,他对此不感兴趣,有这腻腻歪歪宽衣解带的功夫不如多打几场仗,不如多抢几个海寇窝,不如多教龙可羡读本书。
男孩儿要教,姑娘也要教吗?
龙可羡从小到大,第一句完完整整的话是他教的,打的第一套拳是他教的,在学堂里挨了推搡怎么还手也是他教的。
这也能教?
他不耐烦,哗啦啦地把书册翻出声响,皆是些粗俗鄙恶不堪入目的丑东西,那也配进她的眼吗。
这怎么教!
龙可羡怎么能愿意让人这么摆布?
他丢了书册,转头去拿卷轴,往地上一铺开。
天老爷,卷轴上的手段更花花,他冷眼看着那些器具玩物,看那些匪夷所思的动作和地点,火上心头。
“敢对她做这事儿!”阿勒踹开了矮几,书册卷轴滚落一地,“我折了他的腿!”
第69章 三日行
下船时, 已经将近子时。
厉天举着火把,不知道是错觉还是怎么,看公子的脸像是比天色还黑, 他夹着尾巴暂且不敢多话, 二人往夹道取马。
海天是纯粹的黑, 港口泊位旁立着两座石灯, 那光圈吐出微弱的昏光,只够照见左右, 稍有逾越便被黑幕吞吃殆尽,厉天回头望了眼,顿时爬了满身鸡皮疙瘩,拍马赶上公子。
一串急促的马蹄掠过长街,尾音消散在悬挂两盏柿子灯的程府门口。
厉天微喘气, 往左右看了又看。
“贼头贼脑,张望什么。”阿勒翻身下马。
“半个守卫也没有呢, ”厉天深信这阒静夜色里, 定然有某些匿息功夫绝佳的好手藏在角角落落, “公子把他们都藏哪儿了。”
“没藏,”阿勒忽然看了他一眼, “你话一直就这般密吗?”
“也有不密的时候……”厉天话讲完就反应过来了,公子压根也不是要听回答, 于是挠挠脑袋,说,“下船没人接应,到门口也无人开门, 公子没给家里递过消息吗?”
阿勒不知道想起点什么:“没有。”
厉天嘟囔:“那多不方便呢,夜半还要扰人清梦。”
“此前是递消息的, ”阿勒勾起点愉悦的笑,难得有点耐心,“后来因风浪偏航迟归,就有人巴巴地坐在门槛上等到大半夜,悄悄划了小筏子出海来寻,找到的时候,她人离外海就差二十里,离刺鱼利齿就差三丈远。”
“嚯!胆子顶到天了。”厉天惊诧,出了外海,别说筏子,就连构造稍弱些的船都会被浪拍翻。
所以,后来再也不敢提前只会龙可羡,在阿勒的事情上,她总有种不讲道理甚至蛮横的专注,这种专注带来超乎寻常的执行力,并且在频繁的分离中强化了它的必要性,常常把人抛在惊和喜的边沿折磨。
厉天准备上前拍门,阿勒随手将马鞭抛给了他。
“你待这儿,”阿勒转身往墙下走,“反省反省为何没人愿意与你一道当差。”
***
廊下摆着小案,桌上横了一枝冷梅,枝叶凋零,残瓣被拾起来,搁在圆肚瓷盆里,叠得整整齐齐。
阿勒没过去,在阶下站了片刻,直到衣衫被夜雾浸湿,就转身走向自己房门。
刚上台阶,后边“咿呀”一声。
阿勒转过头去,看见薄薄的夜雾里晕出个人影,龙可羡扶着房门,看到阿勒后揉了揉眼,头发乱蓬蓬,睡眼惺忪的模样。
猫球从她衣衫里钻出来,跳到肩头,也是一副蔫头耷脑的傻样儿。 两人一猫对视片刻,夜雾流动间,龙可羡连表情都没有,“砰”的一声反手关上了门。
“又是做梦。”龙可羡嘀咕道。
“喵呜。”表示同意。
“?”阿勒刚抬起的手缓缓垂下。
他三两步迈过中庭,抬手就要拍门,谁知那门骤然从里边拉开,一团软乎的小东西猛然撞上来。
“是不是做梦?”龙可羡抬头看他,伸手在那脸上摸来摸去,摸到一手冰凉,很快就说服了自己,“哪里有人冷冰冰,一定是做梦。”
这架势是还想再甩一次门。
“摸,再摸!”阿勒抬脚卡住门边,拎着她进屋,怒声道,“冷是因为骑马回府,一路上吹的!”
末了补了句,“小白眼儿狼。”
暖光均匀地填满屋内,龙可羡在挪步间瞄向阿勒,逐渐醒过神来,眼里也漾出了光彩:“你,你回来?”
“嗯!”阿勒恶狠狠道,“坐了一夜破船,回来看你当我面儿甩门。”
龙可羡当即甩开他,高兴地绕着阿勒,来来回回转了三圈,像是这样才能确认这人是真的:“你回来了!”
阿勒掐了把她脸颊,就敏锐地察觉到手感不似从前:“是不是做梦?”
龙可羡摇头,颊边两粒深深的梨涡。
“老墉不在,这几日猫都瘦了。”阿勒漫不经心往脚下撂一眼。
原本瞄着机会想往榻上摸的猫球泰然自若地转了个身,然后一个箭步,蹿回了小篮子里缩着。
“瘦了的,”龙可羡真以为讲猫呢,傻乎乎点头,“所以买鱼干给猫球。”
老墉自打去年跌了一跤,腿脚就不如从前灵便,前段时日去了庄子,从结了薄冰的石阶上摔下来,当即就摔伤了脊椎骨,阿勒回来时带了军用跌打伤膏,派了个阿悍尔出来的大夫,调养半月才稳住。
即便如此,大夫还是建议老人家往气候温和的地方长居,好好将养才是,阿勒那会儿还在筹备南沣城一战,收信后,便遣了支小队,将老墉一路护送到南边小城。
侍女年年都换,龙可羡没有多深的感情,所以老墉不在,就好似府里陡然被抽空,只剩了她孤零零一人,连话都只能和猫球讲。 阿勒摸摸她柔软的发顶,话里就是不饶人:“猫就养得肥溜溜,炸丸子吃好不好?”
龙可羡立刻说,“不好,”她把猫球的篮子往角落里塞,“你日日都惦记把猫球炸成丸子,它那么小一个。”
她就穿着件素白寝衣,光线斜打过去,绸布遮挡不住春色,在光影下透出纤薄的阴影,阿勒偏过头不看,他比她更早意识到这种变化。
“那今日不炸,睡吧,明日再炸。”他捞了盏茶,喝完后便往外走。
“你不走!”龙可羡两头忙活,刚塞好猫球,就奔过去扯住他袖子,生拉硬拽地把他按在榻上,“你不走,你在这里睡。”
根本不给他拒绝的机会,自己飞快抱来小毯子,踢掉鞋,麻溜地爬上榻,卷上小毯子,只露出两双眼睛,催促他:“睡觉吧。”
“……”阿勒说,“榻小,腿伸不直。”
“换了的,”龙可羡仰起点身子,脚趾头探出来,晃了晃,表示离榻尾还有一臂距离,“不会碰到。”
失策,阿勒低头看了眼,又说:“榻硬,睡着不舒坦。”
龙可羡撩起小毯子,拍拍底下软垫,疑惑地把他望着,不明白讲睡觉的是他,嗦嗦不上榻的也是他。
阿勒觉着自己被风吹昏了头,不知道在挑哪门子毛病。
宽衣上了榻,龙可羡就蹭过来,拿脑门在他手臂上拱拱:“我晚上梦见你呢。”
“嗯?最好梦点好的。”他的声音低下来,仿佛在说悄悄话。
“不记得梦,”龙可羡翘起嘴角,她的重点显然在后边,“但是我能天天梦见你,这般,你就好像没有离开家,只是日夜颠倒了而已,我就当作你白日在房里睡觉,夜里才出来。”
“……什么?”阿勒越听越不对劲。
龙可羡得意洋洋,坐起来,从榻边小几抽来一张纸,摊开,神秘兮兮地给阿勒炫耀:“把你画下来,放在床头,就可以梦见你。”
好家伙,阿勒一看那趾高气扬的墨线小人,气笑了。
“你在这作法呢!”
龙可羡咻地收回来,揣进袖里,背过身,决定要生一刻钟的气。
阿勒起身吹掉灯,拽来外袍,随手把她塞进毯子里,卷巴卷巴,裹成个茧:“睡觉。”
一人盖着外袍,一人卷着毯子。
阿勒把另一只手背在脑后,很快就听到了绵长的呼吸声。
窗外新芽初绽,风过时,摇着枝桠拨风弄雾,龙可羡在这时低低打了个喷嚏,而后很自然地把脚架了上来,手也伸进袍子,抱住他手臂。
暖烘烘的一小团挨上来,阿勒便下意识抽手,结果龙可羡翻了个身,把脑袋枕在他手臂上呼呼大睡,他的指头就垂在她面颊,停了会儿,不甘心地戳了两戳,这还是个幼崽呢,浑身上下都是惯出来的天真。
他把毯子给拉高,在这寒雾冷夜里,什么都不必想了。
阿勒在府里留了三日,龙可羡理直气壮地溜了三日学,二人日日在城外耍,玩得不知今夕何夕。
最后一日晚饭时,阿勒剔着肉,慢悠悠地问了句:“同我出海吗?”
龙可羡愣了愣:“去几日?”
阿勒:“至少半年。”
龙可羡眼里光膜都透着亮,搁下筷子大声说:“要去!”
真是很难讲,她是在高兴可以出海玩儿,还是高兴不必念书,亦或是高兴能和阿勒在一块儿,这个问题本不该问,得了哪个答案都不太舒坦,但阿勒转了转杯盏,状似不经意地开了口:“不想上学了吗?”
龙可羡喜滋滋的,嘴角压都压不住:“想与你一起!”
“嗯。”阿勒把剔下来的肉移过去。
心说这还问个屁,显见的事么,她能为出海玩儿高兴成这样?能为不必念书高兴成这样?又不是傻子。
他想起她的课业,问:“最近先生教什么?”
龙可羡老实答了,见阿勒有些晃神,摆手在他眼前挥了挥:“你吃困了吗?”
“没有,谁都跟你似的,”阿勒讲起教这字儿,就想到花船上那些不堪入目的丑东西,冷漠道,“不该学的别学。”
***
翌日清晨洒了一把细雨,像一把绵密的软刷,将甲板洗得一尘不染。
龙可羡背着小书袋,抱着大黑剑,在船上前前后后跑了两圈,激动道:“当真不上学了吗?”
“这你也信,”阿勒卡着她后脖子往船舱里走,“先生在下个港口登船,你还有十日歇息,可劲儿玩吧。”
进舱时,阿勒兜了兜她的书袋,听到里边铿铿锵锵,扭头问:“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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