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可羡莫名其妙道:“没带啊。”
阿勒作势就要把她往外丢:“自个儿游回去拿。”
龙可羡手脚并用,整个人扒在他身上:“我不要被丢下去,是你说,不该学的别学!”
“……”阿勒腰脊发麻,连声音都僵了,他忍耐片刻,低喝,“下来!”
“你不丢我!”龙可羡要他保证,把腿绞得更紧。
“不丢!”阿勒初具规模的地方疼得要死,头皮都麻了一片。
龙可羡一溜儿地滑下来,拽着书袋跑进舱室,从里严严实实地上了两道锁,外边传来道怒吼。
“出来!那我的船舱!”
***
厉天在府外看了三日马,得亏府里门房递饭食,否则人都成干儿了。
等到上船返程,整个人已经被治得服服帖帖,保准什么蠢话都不敢再说,他有气无力地站在阿勒旁边,说:“公子,既是回来带……二姑娘的,那为何还要耗上三日再走,祁哥那边庆功宴都办完了。”
“这战他居首功,乐几日也是应该的,你急着回去捡漏?”阿勒翻着蒙缇传来的信,头都没抬。
“不敢,”随侍的差事是他求来的,厉天哪能接这话,于是看了看信封,道,“公子看那软骨头拍马屁呢。”
“是啊,”阿勒轻飘飘朝他落一眼,“要不你也来看看?”
“不不,”厉天连连后退,“您都冷了他半年多了,怎么突然记起这败军之将了。”
阿勒抬手吹了声哨,海鹞子落在舷窗边。
他在几年前放权给祈山的效果十分显著,祈山是阿悍尔出来的能文能武的强将,海域广阔,但多是些不成体统的臭鱼烂虾,真正够得上威胁的只有早年间的陈、余、蒙、计罗四家。
前两者先后死于角逐争斗,蒙缇去年六月被祈山困在孤岛半月后,缴械投降,只剩个计罗,势单力薄不成气候。
乌溟海格局初定,现在他有更重要的事儿要做,阿勒掏出枚漆封信筒,抛给厉天:“隔着书信拍得不得劲儿,把人提上来掂掂斤两。”
厉天放走海鹞子时,龙可羡正悄悄地顺着船廊摸出去,厉天一转身,看见门外晃过去道人影,高兴地喊:“那就是二姑娘吧!方才上船仓促,我还没见过呢。”
阿勒卡住了他后颈:“想见见?”
厉天点头,小意讨好道:“我也给二姑娘备了见面礼,是盒胭脂,听说姑娘们都喜欢……”
话音未落,人已经被扔出了舷窗。
第70章 小财奴
驶过半个春天, 抵达主国海域时,沿港长道新枝摇曳,牵出了一线翠屏。
主国派出司礼官在外港相迎, 公卿镇场, 条条框框都按照礼制来, 是接待贵客的最高礼仪。
双方已经在抵岸前派遣小船往来沟通, 商议好泊岸日期,主国这边提前清空航道与泊位。
但四月初九这日, 司礼官们站在港口,分明已经看到遥天远处的海平线上浮起黑潮,然而从日升到月起,司礼官吃了满腹妖风,不时地捋顺狂乱飞舞的头发丝儿, 就是不见对方靠岸。
司礼官无法,只好立时派人向陛下呈报此事。
这边日已落, 一条快船驶离港口, 船尾的潮浪被搅成千鳞万片。
那边月正升, 各色灯柱灯檐陈挂在大街小巷,月轮泄下的清晖在这里也显得寡淡, 主国正逢春时灯会。
这是片万岛之境,海上漆黑, 跑船之人对于光,有长久的钟爱,归船要途径灯塔,归家要挂灯笼, 所以主国的灯做得好,各色花灯提灯, 什么新鲜样式都不缺。
龙可羡一手攥着钱袋,一手攥着阿勒袖口,天真道:“花灯这般多,我的眼睛,挤得要放不下了!”
“动动你的钱袋,小财主,”阿勒百无聊赖,“你那攒起来的金珠够买下这条街的花灯了。”
在南清城时,龙可羡的生活极其规律,在钟山书塾、家两点一线,偶尔去给猫球买几吊鱼干,阿勒不在家的时候,她连城外马场也不去。
除开买鱼干,没有用银子的地方,但阿勒还是隔三差五地给她月钱,有时是金珠,有时是银票。
龙可羡渐而摸出个规律,阿勒若是在外边生了气,回家时看面色是看不出来的,但他会往她钱匣子里塞钱,于是她攒了一箱又一箱,就是不花。
龙可羡摇摇头,把钱袋攥得死紧:“不买。”
这怎么能行,光会攒钱不会花钱,能有什么出息, 阿勒转念一想,喊她:“龙可羡。”
“嗯?”龙可羡眼里盛满各色灯影,忙得很,闻言抽空瞥过去。
阿勒没跟谁要过什么,冷酷道:“你给我买盏灯。”
*** “灯……”龙可羡蹲在小摊子前,左挑右拣,选了盏虎头灯,“我喜欢!”
小贩搓搓掌,热忱道:“小女郎好眼光,满街花灯要数这盏最漂亮,不贵,二两银子!”
她正要往钱袋里摸,后颈就一紧,那少爷挑剔地看了眼:“龙可羡,我让你给我买盏灯,怎么净挑这黑不溜秋像只病猫的。”
“像猫球,好看。”龙可羡恋恋不舍地放下小提灯。
阿勒:“喜欢?”
龙可羡点头。
阿勒:“掏钱。”
“……”龙可羡默默地移开了目光,“黑不溜秋,坏猫。”
“我也没缺你月钱,”阿勒百思不得其解,“怎么就跟个守财奴似的。”
这事儿阿勒问过许多次,龙可羡是个行动派,甚至很少思考自己行为背后的逻辑支撑,问了,她便只是很笃定地说:“要攒好多钱的。”
“攒好多钱,怎么又愿意给我买花灯了?”阿勒问。
“一样的。”龙可羡没头没尾地说了句,便拽着阿勒往前去,她看到前边岔道口立着座十人高的花楼,上边琳琅满目挂着各色花灯,底下正排着长队。
俩人坠在长队后头,龙可羡仰头,认真地挑着灯,柔光覆在她面颊,宛如凝出来的一层奶皮,像是伸手戳一戳,就嫩得要出水了。
她忽地指上去:“柿子灯。”
阿勒头也没抬,就势上手掐了一把,嫌道:“家里年年挂,看不腻吗?”
她指尖转了个向,指最顶上威风凛凛的花灯:“大鸟灯。”
前边的姑娘转过来,浅浅笑了笑:“小女郎,那是长鸳。”
“长,鸳?”龙可羡拧着眉头,抬头看她。
那姑娘将她和阿勒瞅了一眼,看到二人身高差距,摇摇头:“那是……”她面颊微红,“买给心上人的。”
龙可羡嗯嗯点头,拍着胸脯自豪道:“我,买给心上人的。”
那姑娘面露惊诧,看着十一二岁的龙可羡,再看比鹤立鸡群般的阿勒:“你,你二人不是……”
阿勒一把捂住龙可羡的嘴,微笑道:“舍妹童言无忌,看那大鸟威风罢了,不懂什么心上人。”
那姑娘轻抚两下胸口,跟着同伴取灯去了。
“我懂,”龙可羡扒拉下阿勒的手,很不服气,瞪着阿勒,振振有词道,“放在心上想着的人,大伽正,你,老墉,姐姐,山长。”
她掰着指头,很认真地数了五个。
五分之一呢,阿勒简直要谢谢她。
“……回去把这话写下来,我要刊印成册,留到你长大看,”阿勒罩着她脑袋,把人转过去,“现在,买灯。”
小贩是个老头儿,在这立了座花楼,今夜收银子收得手软,看了眼二人装束,红光满面道:“小女郎喜欢什么灯?我们花楼上挂的都是好灯啊,炽州的纸面,镡城的灯芯,咱本地的梨木提杆。”
龙可羡回头去瞟阿勒,有些犹豫。
小贩深谙生意之道,问小孩儿,就得问她喜欢的,问大的,就得讲价格,于是抬手,从上往下比划了一把:“下边儿的,都是些寻常样式,一两银子一盏,往上递增,挂得越高便越贵。”
阿勒低头,看到龙可羡连头也没抬,只盯着最底下那几盏灰扑扑的丑灯琢磨。
这小财奴!
他拍了拍她的颈,将下巴微微抬起。
“我要最贵的。”
***
那盏长鸳挂在舷窗边,横出的翅翼被风拂动,阿勒欣赏着那微弱的鸣震,心情愉悦。
祈山进来的时候吓了一跳:“这是……”
“没什么,玩儿呢,”阿勒微抬手,“祈叔坐。”
“二姑娘买的吧,”祈山常见龙可羡,年年的生辰礼都没落下过,笑道,“二姑娘打小喜欢发亮的东西。”
阿勒抬了下眉,没继续这话题:“主国那边怎么个意思?”
“司礼官还在外港候着呢,没敢擅离职守,傍晚时派了人离港,想来是报讯去了,”祈山道,“是属下疏忽,没料到他们在礼制上留了这一手。”
阿勒借着驰援南沣城,送回州府军遗体这事儿,首先与主国破冰,照理,主国应以外邦往来的最高礼制迎他,除了司礼官,还要出卿正,大祭司也得镇场,进京都之后,连皇帝都该下九九长阶相迎。
“今日这点阵仗,打发叫花子呢。”阿勒轻讽。
“公子,若是他们一再拖延,这如何是好?”祈山还是有顾虑。
“拖不起的,”阿勒笑了笑,“再拖下去,州府军就要发臭发烂了,他们的脸面怎么过得去。”
先前送州府军英魂回归的消息已经放出去了,现在最急的是各家家属,州府军么,全是些吃空饷,塞进来玩闹度日的裙带户,他们自有门道层层向上施压。
祈山默了默:“公子考虑得周到。”
阿勒:“时辰不早,回去睡吧。”
临出门时,祈山仿佛才想起件事似的:“公子先时遣人去提蒙缇,人已到了船队外沿,公子要见吗?”
“不急,晾他一晾,免得脑子发热,做出些不体面的事儿来。”阿勒微微含着笑。
祈山垂下眼:“是。”
***
龙可羡心疼那二十枚金珠,沐浴完就火急火燎地冲向隔壁。
“砰砰砰!”
“进来。”阿勒换了一套茶盏,心道能这样拍门的全天下也找不到第二个了。
龙可羡进来就讲:“你高兴吗?”
阿勒提起铜壶:“高兴。”
“很高兴吗?”龙可羡盯着他。
阿勒转了圈杯子,实话实说:“方才不高兴,见着你么,还成,凑合。”
龙可羡这才觉得二十枚金珠没有白掏,她拉开椅子坐,昏光下,能看到脸颊鼻尖沾着点金粉,是方才在街上垂帆沾到的。
“擦擦脸,蹭得跟脏猫似的。”阿勒看过去,跟猫搭边的好话是半句都没有。
龙可羡刚沐浴完,穿的寝衣,纳闷地摸了把脸:“没有帕子,你给擦擦。”
说着扭过身位,把脸颊凑过去。
阿勒看着那饱满的一道弧度,从袖中抽出帕子:“自己擦。”
龙可羡低头,琢磨了会儿:“是因为要避嫌吗?”
她知道的,阿勒早就同她说过,不可以日日一起睡觉,不可以一道沐浴,也不可以抱个没完。
阿勒:“是。”
龙可羡:“今日可以不避嫌吗?明日再避。”
阿勒:“为什么?”
“我给你买花灯了,”龙可羡认真强调,“最贵的。”
阿勒给她倒了盏清茶:“不要讨价还价。”
“是因为有别人,所以才要避嫌吗?”龙可羡说,“那把他们甩掉就好了。”
龙可羡捞起帕子,一顿胡擦乱揉,她生得白,擦了几下,连鼻头带脸颊红了一片,那点金粉还黏在上头。
阿勒简直看不下去,捞起帕子,掐住她两颊,仔仔细细地给擦了个干净。
“跟别人没有关系。”阿勒没有解释,他生来肆意,不受儒道释的思想钢印拘束,更没有多余的心思去照料旁人的感受,他只是觉得……他也说不明白。
有些事儿,沾上龙可羡就说不明白。龙可羡对阿勒毫不避讳,甚至常常到了逾越的地步,但他懂啊,那就不能揣着明白装糊涂,会有种占着阅历欺负人的感觉,有点儿……卑劣。自己好吃好喝养大的小白菜,自己总不能去拱一手吧,这不畜生吗。
他在尝试克制自己,遏止她的行为,尽管有些困难。
龙可羡歪着脑袋,她果然不会想多,只是关注现在:“今晚可以一起睡觉吗?”像是要堵死他的话,她再次强调,“我给你买了灯……”
“最贵的,”阿勒补上,他想了想,“我睡榻。”
龙可羡立刻说:“我睡着之后,你去榻上。”
阿勒把帕子揉成团,朝她丢过去,此时,外边传来叩门声,阿勒给她披上裘衣,罩得严严实实。
厉天探头探脑:“公子,司礼官来啦。”
第71章 香袖抛
司礼官在海上漂了半夜, 天明时才见着个混头混脑的青年,那青年蹲在船舷朝他挥手,“我们公子长途夜奔, 身子不适, 怕登岸就要被风卷走啦。”
司礼官再度返程。
随后, 宫中内侍驱着长车鹤冠, 带着大祭司抵达外港,黑蛟船列阵驶近, 双方隔着海域击鼓唱词,行旧古礼制,唱到天色擦黑,皇帝才在听天楼设宴接见。
***
年迈的帝王端坐高位,他沉迷丹道长生之术二十余年, 已经很久没有出席这样的外事场合。
酒过三巡之后,小琴轻奏, 云足慢点, 飞袖抛转间藏着无形的寒光冷箭。
明丰帝发须掺白, 尤带仙风,比起帝王, 看起来更像个避世隐居的修士,采采露, 踏踏云,不理红尘诸事。
但他看似温和,话里却藏着刀子:“哥舒公子上回递上鹰礼国书,转头就切断了四州和雷遁海的往来通道。”
十个月前, 阿勒曾经给主国递交过鹰礼国书,彼时双方在迷冬海一战, 各有损失,结果让蒙缇闻着血味儿,趁双方休整的时候大肆抢掠,甚至登岸袭城,两个月里吃了个饱。
主国曾有动摇,但因帝王醉心丹道,朝中主战派与主和派意见不统一,日日在丹房里吵得不可开交,迟迟未能拟定结果。
于是,阿勒转头就下重手端掉了蒙氏,顺带封死航道,足足封了半年,各属国怨声载道。明丰帝甚至疑心,那场打得有来有回的仗也是他放出来的烟雾弹,让主战派看到了胜的曙光,而后递出鹰礼国书,也只是为了混淆视听,再度示弱。
为的就是钓蒙氏这条鱼冒头,再名正言顺地侵占航道。
“陛下这就误会大了,”阿勒晃着酒液,语气相当客气,“蒙氏在东海域烧杀掳掠,封锁航道是为剿杀恶寇,不得已而为之么。”
恶寇厉天侍立在侧,听着这话都不好意思。
明丰帝神情莫测:“这么说,哥舒公子还是仗义剿匪了,朕听闻,黑蛟船在海上的名声恶得很呢。”
“唉,陛下实在过誉,哪里就有这般凶恶,讲起来,”阿勒嗅了嗅酒香,慢悠悠搁下,“不凭恶名镇杀,难道要凭四书五经,凭佛道释儒去感化他们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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