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过后带进来。”阿勒挑出一本书, 翻开点点,示意龙可羡看。
厉天应后退了出去。
龙可羡把书竖着垫在下巴:“那个吏政枢使。”
她说的是胡添, 从南清城出发前往主国的途中,她就不止一次听过这个名字。
“嗯。”
龙可羡边回想着听过的话,边摇头晃脑地学起来:“那个七品小官,仗着祖辈荫蔽,得了这么个一官半职,公子年年往他身上砸银子,能有何大用,不如用这钱去撬撬那朝堂机要的中流砥柱,用处岂不更大?”
阿勒笑,朝她抛了枚金瓜子:“你说亏不亏?”
龙可羡诚实地摇头:“我不知道。”
“若是你,要去撬动那朝堂中枢,还是收买末流小官?”阿勒靠桌站,把金瓜子一枚枚摆成起伏条状。
“我不买,”龙可羡摇头,“不听话,打他们。”
阿勒又笑,他生得好,晒得稍深的肤色很好地弱化了年龄带来的劣势,那唇角延在春光里,肆无忌惮地拔高了龙可羡对美色的认知。
她听见阿勒带着笑意的声音:“主国王都,那是一水儿的高门贵族,他们的生死荣辱与帝王宝座上的人息息相关。别看官场上暗流涌动斗得你死我活,事实上,他们本身就是一个牢不可撼的利益集合体。能爬上中枢的,手头没有一个干净,要么是搜刮民脂的巨贪,要么是视名如命以此笼络寒士的清流,我给人送什么呢,送银子么?”
“费这功夫,去助他主国官场此消彼长,那擅权术玩制衡的老皇帝岂不是做梦都得笑醒,所以呢,把功夫往下放放,龙可羡,吏政枢使是做什么的?”
龙可羡举高手:“筛送各地政务,呈递中枢。”
阿勒夸赞般摸了摸她的脑袋:“有了这么个人,就如同在王都里安插一只耳朵,主属国动向皆可洞悉,你要遮点什么政情,拖延点什么民情,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这样的人养一百个,都比和一个老狐狸斗法来得简单。”
阿勒此次顺利进入王都,就是这些早年埋下的小人物在后推动,他们毫不起眼,甚至彼此之间都不通底细,由只天外的手操纵着,悄然地改变了局势。
龙可羡似懂非懂地点头:“小人物,大力气。”
阿勒望着桌上气焰汹汹的一条金龙:“力要打在关窍上。”
龙可羡朝阿勒瞄了两眼,突然说:“我有好多好多金珠,”她搁下笔,用手臂环了个大圈,言之凿凿道,“有那么多。”
“嗯?用不着你那些金珠,你就安安生生堆你的金窝吧,”阿勒朝她又弹一枚金瓜子,说,“你就是我的关窍。”
***
这位小人物趁夜黑风高,由一顶小轿送入僻静巷弄时,龙可羡穿上九丝罗裙,腰间掐着二十四道褶,进了巍巍宫城。
原本应在日前随祈山一道返程,但因为明懿盛情相邀,要她留下来赴生辰宴,龙可羡被香香软软的姑娘抱着臂,那娇嗔的话语萦耳不绝,绕得她脑袋都晕了,哪里说得出拒绝的话。
出乎意料的,宴上人不多,连明丰帝也未出席,皇后端坐首座,拉着龙可羡的手讲了几句话,那佶屈聱牙的词儿在龙可羡耳朵间进出,中间掺着几句问及哥舒公子的话,龙可羡半懂半不懂的,只睁着玻璃珠子似的眼睛望住她。
皇后心道好吧,确实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女郎,最后说了句,“是个珠玉般的乖孩子,明勖要照看着些,莫要磕了碰了。”
明勖温声应下,领着龙可羡下阶,看到她红扑扑的侧颊,不禁笑道:“二妹妹不禁夸。”
龙可羡侧头看他,露出疑惑的神情。
明勖点点脸颊:“脸红了。”
说着,仿佛那指头点在自己皮肤上,也与谁有了莫名的牵引般,也浮出点粉润的颜色,他肤色偏白,是宛如束之高阁的润玉般,经年不见日光的那种冷白,没有过于锋利的棱角,整个人都是柔和的。
龙可羡歪头把他打量着,忽地指着他说:“你也红了!”
“什么红了粉了?”明懿从花帘间钻出来,满头满脸都是香气,一把攥住龙可羡,“皇兄,母后不过命你领二妹妹去说两句话,怎么你二人躲在这帘子后,自倒是说起悄悄话来了。”
明勖辩驳不得,明懿当即眨眨眼,撺掇龙可羡去投壶:“皇兄只管呆着,二妹妹我可领走了。”
龙可羡由她牵着,穿花拂柳往开阔地去。明勖怔怔地站在原地,能够感觉到面颊触过的那点皮肤正在迅速升温,烫得他心惊胆战,仿佛沾上了火星,他垂下的手指微动,始终不敢抬手碰一碰。
一群十六七岁的孩子们围成一圈,在翎汀楼前的空地投壶。
明懿牵着龙可羡,时不时低头告诉她:“看到那只壶了吗?壶里填着赤豆,你站在远处,将箭投进壶口就算成了。”
先生也讲过的,龙可羡点点头。
“二妹妹来,”明懿给了她一支五扶箭,“这支短,你站近些先试试手。”
龙可羡垂头把箭矢翻来覆去地看,明懿弯身下来,抚了抚她的小臂:“不要紧张,就是玩玩儿。”
“不紧张,”龙可羡掂了掂箭矢,“轻,像羽毛。”
明懿扑哧一笑:“自然是轻的,二妹妹当是船上的弩箭么。”
于是没再说话,明懿尚未直身,就觉得抚住龙可羡手臂的那面掌心像是跳了跳,紧跟着一阵风过,耳边细发扬起,那箭矢快得只看得到森冷的尾光,在半空拉出道弧度后,准准地扎入壶中。
明懿激动地喝道:“好!”
而后,听得“纭钡囊簧,那壶自底部往上现出均匀的裂痕,炸了个四分五裂,底部的赤豆骨碌碌地滚了一地。
明懿弯身附在龙可羡肩头,笑得直不起腰:“二妹妹好力气!”
龙可羡脸颊泛红,有些羞赧,那是被夸的,眼里却是熠熠生辉的,跟着也说:“龙可羡好力气。”
明懿笑罢,四处分发着箭矢。
内侍换上了新壶,四处拾掇着赤豆,圆溜溜的豆子在地面翻滚,和着零星的土粒,在说笑间滚到了一只粗糙的手底下。
那人兜手一捞,左右蹦跳的赤豆皆入了他手中,内侍愣愣地接着,连动作都没有看清,待手中兜满后,才仓皇行礼:“多谢计罗大人。”
计罗磬道:“举手之劳。”
龙可羡循声看过去,撞入双灰褐色的眼里,像是突然被蜂蛰了般,她下意识退了半步,周遭笑闹宛如退潮,渐次消弭,只有箭矢扎入壶底的声音沉闷地敲在耳边。
笃。笃。笃。
她看到计罗磬朝她走来,她想要后退,却似乎被只看不见的手摁住了,周身的气劲也像遇到某种压制,有气无力地流淌在四肢百骸,拖得她手脚沉重,迈不动步。
计罗磬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夜潮骤然涨返,周遭声响渐次回归,她听到他问:“好厉害的小女郎,力走沉,发循络,今年多大了?”
龙可羡抿紧了唇,连后心都湿透了:“十二。”
“几月生的?”
龙可羡:“二月二。”
“龙抬头啊,好意头!”计罗磬大笑两声,不再多言,转而向明勖明懿递上贺礼。
这出过后,龙可羡便无精打采,明懿柔声问了几句,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明懿心道怕是困了,便领她到殿外,后边侍女来传,道是皇后寻唤,龙可羡便朝她摆摆手,乖巧地往外走。
月光来到宫道间,起伏的白潮光波里送出道小小的身影,郁青抱剑立在马车旁,龙可羡耷拉着脑袋,扯扯郁青的裤腿,说要回家。
没料到那车帘刷啦打开,阿勒挑开帘子,往前倾身,懒悠悠地和龙可羡对视,看起来就是等得不耐烦了还要心甘情愿捱着,他看了她两眼。
“怎么回事儿,我好好的那么冲一个小炮仗送出去,回来就蔫巴了?”
龙可羡猫儿似的念了声:“没有力气。”
阿勒给郁青递个眼神,随后伸手,把她抱了上来。
车轮碾动时,龙可羡把脑袋埋在阿勒胸口,扒着他不肯下去。
郁青来回就是两刻钟的事,阿勒已经把宴上大大小小的事儿摸清楚了,拍着龙可羡后心:“计罗磬吓唬你了?”
龙可羡迟钝地摇头,闷声说:“没有吓唬,我害怕他……心里不害怕,但是手和脚都不听话,力气没有了,头脑昏昏的。” 就像兽群中存在着森严的等级,在武力的绝对压制下,强弱之间就隔着道天堑。
龙可羡回想着看到计罗磬时,周身气劲服服帖帖,更像是身体对强者的本能规避,那种铁一般的压制力甚至让她连反抗的心都生不出来。
好比正当壮年的狮王,见到了还在找奶喝的小崽子,抬抬爪子,就能把她摁到动弹不得。
阿勒让她趴在颈间,免得闷死了。
“你一次病也没有生过。”
“一身异于常人的力气。”
“你说身体里有跑来跑去的火苗。”
“十岁时,你从坡上跌下来,石块划破膝盖,碎石子嵌入皮肉里,血淌了一地,你说你不痛。”
“你总是不痛。”阿勒若有所思。
是当真天赋异禀,不觉得痛,还是因为对这点痛感不敏锐。
如果是后者,阿勒把她往上颠了颠,没有讲话。
回到驿馆后。
龙可羡恢复了点儿精神,里里外外地跑。
接着生拉硬拽地把阿勒扯上床,抱来被褥毯子,堆高了垒在外沿,搭了道厚厚的城墙,一个劲儿把他往里塞,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攥着小拳头:“你不要怕,我保护你的。”
阿勒后知后觉。
“把我当崽呢?”
第75章 龙抬头
一湾潮浪迎面伸来, 托着船队驶出港口,驶向四月末的远海。
龙可羡坐在船舱里,肃着张小脸, 看看跟前的大夫, 再看看阿勒, 在后者平淡的眼神下, 不情愿地伸出了手。
再别过头去,“咔嚓”咬掉了糖人脑袋。
自打离开主国, 他们就换了条不起眼的船,在周旁属国小城转悠,阿勒把左近有点名头的大夫都数了出来,今日直接泊在皮城湾,将大夫挨个请上了船。
大夫捻着须号脉, 没有说话,片刻后, 挎着药箱和阿勒一道出了舱门。
龙可羡坐得屁股痛, 直勾勾盯住他们, 直到舱门合上,她一溜儿滑下榻, 准备往外跑,郁青抬臂挡住了去路:“还有个大夫要面诊。”
龙可羡垮下肩, 拽拽郁青裤管儿:“你给他讲,我生病了。”
郁青:“公子给您请的正是大夫。”
龙可羡仰头,可怜巴巴望住他:“因为看了太多大夫,所以生病了。”她撸起袖管, 抬起脚丫,摇摇晃晃地说, “这里,这里,都生病。”
“……”郁青沉默片刻,稍稍挪开步子,龙可羡立刻跳了起来,从船廊这头滚到那头,撒着欢儿地蹦。
郁青守在边上,默数着时辰,在龙可羡要攀绳梯上三层甲板时说:“小厨房今晨上果子行置了清棠青梅,蔗浆冰浸樱桃。”
这几日天热了起来,龙可羡攥着油浸九股绳,额角碎发被汗浸湿,闻言回头,看郁青的目光有些犹疑,仿佛在掂量上甲板与吃果子的优先性。
郁青面色不改,仍旧是古板无波的样子,添了把火:“凌室凿了冰,听闻要备乳糖真雪。”
龙可羡立马丢了绳,郁青掏出帕子,她胡乱擦了擦,一路小跑着往回冲。
谁知她兴冲冲地回到舱室,就见里边桌旁坐着两人,她霎时就刹住了脚,气鼓鼓地扭头,眼眶都气红了,把郁青一推:“不要你。”
郁青纹丝不动,反手关上了门。
“进来。”阿勒侧了下脑袋,示意她落座。
龙可羡磨蹭着步子,悄抬眼把新大夫打量了一番,新大夫没有白胡子,没有药味儿,也没有挎沉甸甸的药箱,穿一身短打,更像个船户。
她生着气,瞟了眼阿勒,故意坐到他对角。
“小女郎莫怕,”王大夫从袖中掏出糖块儿,笑眯眯道,“老夫今日来,只是听闻女郎有两把力气,特来见见。”
龙可羡警惕地看那糖块儿,又看阿勒,阿勒没反应,她便摇了摇头,勉强开解自己:“吃糖,坏牙。”
王大夫笑笑,又掏出来两枚核桃,放在桌上:“小女郎能将这核桃捏碎吗?”
不号脉都好说,龙可羡兴致勃勃地举手:“能的,捏碎碎的。”
待要去拿,王大夫又摁住了核桃,道:“里头碎,外头完好无损,能做到吗?”
龙可羡点头,捏起枚核桃,嗅了嗅,接着放在桌上一滚,两枚核桃在桌中相碰,她收回了手,端端正正坐着,用下巴努努:“碎的。”
“……”王大夫握住核桃一捏,外壳碎裂后,里边果然泄出细匀的粉末,他又问,“小女郎平素里习武吗?”
“九岁开始请了拳脚师傅,刀枪棍棒都能耍,三人策动的床弩她一人就能掌住,”接话的是阿勒,他徐徐地把粉末拢成个尖儿,“力道大,也能够精准分流,控制得很好。”
龙可羡点头:“很听话。”
她指的是气劲,那些蹿在身体里的火苗。
这就是天赋了,天赋往往伴随常人未知的代价,阿勒的重点在后者。
王大夫颔首,又从袖中摸出卷布条,搁在桌上摊开,那根根银针让龙可羡大惊,往后迅速挪动屁股,眨眼间就挨到了阿勒身边,揪住他袍子,摇了摇头,小声央求:“不要刺我,我乖的。”
“我与你一道。”阿勒撸起袖子,露出小臂,一根根长针刺入皮下时,他连眉头也没有皱。
龙可羡紧张地问:“你痛不痛?”
一连问了三遍,阿勒额上都沁出冷汗,但他说不痛。
王大夫挨个拔出银针,要阿勒对方才递进的痛感有个数,阿勒微不可察地点了头,紧跟着的是龙可羡。
尖锐的东西自带威胁感,八岁以前,她依靠本能而活,看到那晃着寒光的针尖儿,龙可羡就忍不住绷紧身体,一个劲摇头:“不要扎,不要扎了。”
下一刻,一只手捂上来,遮住光亮的同时隔绝了威胁感,阿勒问她:“方才跟郁青闹什么脾气呢?”
讲到这个龙可羡就不高兴,鼓起嘴:“他骗子。”
“骗你什么?”阿勒给王大夫递个眼神。
将要开口,小臂感受到压力,她仿佛能听到银针穿过表皮,刺入了血肉中,明确的寒意传来后,她抖了一下,不是疼,是身体被侵入产生的本能反应。
阿勒另一只手贴在她后颈,缓慢地抚摸着:“不喜欢郁青,换一个护卫给你。”
第二根针扎入。
“不要换,只有一点点。”
第三根针。
“一点点生气,我马上不气了,不要换他。”
第四根针。
小臂在刺激下略微痉挛,龙可羡说:“我的手不听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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