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桅杆开裂撑不了多久,船已经偏航了,底部衔接龙骨,若是遇到风浪,怕是撑不住。”
计罗磬把她丢进底舱,亲自看着:“不必巡卫了,增派桨手,天黑前务必抵达。”
船身摇晃,龙可羡在地上滚来滚去,滚进角落蜷起身子,睡了过去。
***
海鹞子落在窗口时,阿勒立刻睁开了眼。
厉天拆着漆封小竹筒,劝了句:“公子再歇一会儿,这三日紧锣密鼓地调配兵力,您都没有阖过眼,”他拆了信,说,“祈山已经率军开拔,半月后可抵西南计罗氏大营。”
“到哪儿了?”阿勒搓了把脸,灌酽茶。
厉天说:“再有两个时辰,就能到冬城,迷冬海域外都派了船,十二时辰不间歇地巡逻,只要有人出来,就是天罗地网。”
递过信,厉天接着说:“冬城城外已经扩好简易军帐,主次港也已清空,西南船只频繁调动,怕是敌方支援,具体船数与部署还在查。”
阿勒没说话,坐在榻上,垂着脑袋看信,后脊到脖颈间拉出道弧度,如同道张满的弦,厉天能感觉到他绷紧的精神,能感觉到他这几日来压抑着的一股郁气,以及看着茫茫冷雾始终找不到着力处的一点燥。
在那些搜寻结果报回来的时刻,厉天都有种公子那脾气马上要炸开来的错觉,但他没有,一次次希望落空,一次次无功而返,他只是握着信,一遍遍核对筛查过的区域,再重新调整人手。
厉天敛了门,正要退出去,就听见公子的声音。
“不进冬城,等不了,让闻道来,进迷冬海。”
闻道,厉天,郁青都是近年阿勒一手提拔起来的,是不沾派系的后起之秀,闻道掌军,多年前在迷冬海与主国交过手,对这片海域没有比他更熟的。
半个时辰后,一艘战船缓缓驶近,钩索扣上双方船舷。
阿勒往靴筒插入匕首,低头扣紧护腕,攀着铁锁接舷而去,闻道吊儿郎当拎着臂弩递过去。
他端起臂弩,架在腕肘之间,调试机括后:“走。”
***
“走。”
龙可羡跌跌撞撞地走在山崖上,睡过一觉恢复了些许体力,右臂还在渗血,及腰的灌木棘刺刮得衣衫破烂,腰侧痒痒麻麻的。
计罗磬举着火把,拽着龙可羡,率先走在前头,其余人背着囊袋跟在后边,一线火龙在荒岛山林里起起伏伏。
后边有人快步追上:“将军,船已沉了。”
计罗磬颔首:“在林间藏起舢板,沿途脚印清得干净点。”
两个时辰前,前哨在南侧发现艘快船,在这个可视度下,距离已经相当近,这打乱了计罗磬的计划,为了不被巡船发现,他不得已凿沉船只,取出日常物事与兵器藏身岛上,待西南援军到后再行打算。
龙可羡悄摸儿竖起耳朵,闻言走得更有劲儿了,边走,边揪着叶子抠着树皮往嘴里塞,她个子矮,没有人察觉。
薄雾冥冥,在沉冷的群青色里走到了天亮,众人来到深山里的一处山坳,易守难攻,计罗磬吩咐就地扎营。
计罗磬把龙可羡甩进帐子里,他此刻不敢让她再离开视线半步。
龙可羡吃了一肚子草叶,进帐就捂着小腹打滚儿:“我肚子乱糟糟的!”
计罗磬视若无睹,套上薄甲,打开囊袋,开始往身上装些零零散散的物件儿,金创药,暗器,短匕之类。
龙可羡坏脾气地朝他喊:“我要如厕!”
计罗磬这才看她一眼,拎着她后背衣裳,提溜着丢在帐子外:“就地解决。”
“我不要,”龙可羡捂住腰带,羞羞答答,“我……害羞,你们,老男人。”
“给你十息。”计罗磬开始倒数。
龙可羡忽然小声说:“很臭的,在这里,走来走去的人都要被臭到的。”
这才反应过来她要干什么,计罗磬啧声,拎着她往山林里走,约莫走了一刻钟,来到远离水源地的半山。
“你不要看。”龙可羡解开腰带。
“我今年四十五,你在我眼里,与这万山群青没有分别。”计罗磬挎着刀,静立不动。
“你才是,老树!”龙可羡攥着腰带不撒手,气得跳脚,“你没有孩子的吗?”
“没有。”计罗磬说。
“怪不得,你太狠心了,”龙可羡找了棵树,背在树后蹲下去,OO@@地往手里拢石子,“很欺负人。”
计罗磬抱刀在臂间:“你若配合些,我们已经到西南宁边城了,不必挨打不必挨饿,我主自会奉你为上宾,待我走后,你晋升宗师,便是西南二把手。”
“你走?”龙可羡扭过头,悄悄儿瞄着他,“你去哪里?”
“我已老了。”
在浅银灰的晨光里,计罗磬鬓边挂露,反着白色,龙可羡问:“你是说死吗?”
计罗磬没有回答,龙可羡拖拖拉拉地站起来,嘟囔着:“二把手有什么好的,我要做大王。”
计罗磬笑了笑,很难得的,没有敌意与算计,就这么看着一个尚未达到全盛姿态,就敢口出狂言的后浪,带点欣赏,带点愁绪,带点无奈和苍凉。
在这诡异的寂静里,龙可羡也偏过头,头一回认真打量他,计罗磬站在潮雾间,身子看起来仍旧硬朗,结实,让她想起了龙氏老宅里供奉的长枪,是位战死将军的遗物,象征着已逝的骄傲,孤独地守着曾经的至高荣誉,冷眼看后来者拼尽全力也无法企及,银边永远锃亮,闪闪发光。
“将军!”
一串脚步声打断了对视,计罗磬那点不合时宜的柔软刹那间蒸发消逝。
来人报说:“有船登岸,正在围岛搜寻。”
与此同时,龙可羡转头就跑,计罗磬紧随其后,他的步子更快,更沉,像鼓点般死死咬在身后。
林叶狂乱地拍打着面颊,龙可羡满脸晨露,靴筒粘了圈湿乎乎的泥巴,她翻过块岩石,坐在湿苔上往下滑,落地时踩在石块上,才看见前方竟是片断崖!
计罗磬稳身落地,十息不到就追上了龙可羡,她大喘着气:“我不,跑了,前面,没路。”
“跪下,手里的东西丢了。”计罗磬抽刀,淡声说。
龙可羡松开手,石子骨碌碌落地,她说:“你要杀我吗?我知道你要杀我,你说过的,不放我回家。”
她抿住唇,脸上脏兮兮,衬得那双眼睛亮得惊人:“那你快一点,我不想太痛。”
这把自己,把全船折腾得筋疲力尽的小孩儿,还没有他胸口高,口齿都不甚灵敏,锲而不舍地逃了一路,终于要等来死期,可她没有濒临绝境的慌溃,也没有声嘶力竭地求饶,她说快一点,不想太痛。
计罗磬紧了紧握刀的手,没说话,突然迈步向前。
龙可羡盯着他的刀,电光火石间,忽然翻出手腕,她腕下贴着枚铜钱,那是去年的压岁钱,她一枚,阿勒一枚,平日里戴着就图个吉利。
她默念着,碎碎平安,碎碎平安,而后长长吸了口气,蓄起气劲,将铜钱猛然掷了出去!
抬臂的一刹那,发丝霍然向后扬起,那铜板裹着湿冷的寒雾,在破空而出的瞬间似乎爆出了声浪,飞速旋转着打向计罗磬左臂。
“叮――”计罗磬抬刀挡了。
下一刻,那把钢刀寸寸断裂,裂开的部分刺入他左臂,这力道带得计罗磬后退数步。
龙可羡大惊,在千钧一发的时刻看了眼左手,天老爷,没想到她还怪厉害!
她一刻都不敢停留,在计罗磬后退时,掐着时间飞扑向侧方,身子腾空而起,接住了弹出去的铜钱,接着就是熟悉的疾速下坠感。
发带上扬,天空倒悬,崖下是沉碧静谧的潭面。 空空茫茫的薄雾里遽然旋出道白色羽翼,她眼睛亮起来,惊诧地抬手:“鸟球!――”
水花砸起,寒潭冷水四面八方灌来,吞没了尾音。
***
“哗啦。”
阿勒从海水中站起身来,往浅滩上走,甩了甩手,吹响了骨哨。
左右都是悍将,一色儿的黑色薄甲,身后陆陆续续降下来黑蛟军,训练有素地四散开来往里搜寻。
细犬站在浅滩,抖了抖毛,露出身油亮乌黑的皮毛,闻声小步跑来。
闻道拧开水囊冲了下手,说:“手底下的兄弟盘查过一遍,就这地儿泊过船,近海浅礁有被锉过的痕迹。”
厉天说:“左近都围起来了,按之前的围岛经验,里边就是密林,可能还有沼泽,地形错综复杂,全搜下来要两个日夜。”
“要我说,杀进去就得了,计罗磬么,西南不败战将,”闻道是个浑不吝,嘿嘿笑道,“我惦记他很久了。”
阿勒没说话,海水沿着鬓角低落,迸在阒黑的甲面上,他率先往岸上走,直到先遣小队回报。
“西侧有两条河流相汇入海。”
“西侧入山口无行迹。”
“东侧入山口无行迹。”
“西侧河道旁发现踩踏痕迹,沿途草叶树皮有拽取痕迹。”
草叶,树皮,阿勒皱了下眉,那群西南蛮子不会做这等无用之事,是龙可羡。
他从身后抽出臂弩,架在臂间,说:“从西侧往里速推,东侧外围包抄缓进,”随后转头,“催一下随军大夫,冬城里有些名头的大夫都请到营地里去。”
厉天把消息递出去后,拽着闻道,老妈子似的叮嘱他:“动作要小心点儿,宁可错放,不要误伤,找见二姑娘立刻报给公子,听着没有?”
闻道老大不乐意:“怎么着,我是不配立个头功?”
“你就配找死!”厉天把他一踹,小跑着跟上了先遣队。
***
守卫正在河边取水,水囊刚浸入河里,底下就遽然探来只手,一把扣住他的脑袋,拖进了河底。
须臾,气泡消失在河面上,薄雾渐浓,黑甲着身的汉子从水里摸出来,紧跟着,越来越多的黑潮浮现,无声无息地朝林中蔓延开来。
计罗氏是海寇起家,能盘踞西南数十年,懂规矩很重要,他们互相轮换休憩,林地里仅剩百余人不到,大多下了崖底寻人。
一人摇着空荡荡的水囊,嘀咕道:“怎么还没回来。”
他刚一起身, 侧旁就压来道黑影,他下意识侧避,喊道:“有敌袭!――”
来不及了,林地里的守卫一个个被放倒,恐慌还没弥漫开,死亡的阴影已经铺天盖下。
闻道吐掉细枝,踩着个人把刀拭净:“人不对啊,怎么才这几个歪瓜裂枣?”
厉天搜了一圈,没找着人,拖来个漏网之鱼,甩在地上,“你们逮来那姑娘呢?”
那瘦弱小寇瑟瑟颤抖,伏地道:“又跑了……崖下……饶我一命,我能……”
话没说完,一枚短箭穿喉而过,炸开的血雾缓缓落在地面。
阿勒端着臂弩,再推进九道短箭:“下崖。”
同时,海鹞子旋翼而至,落在阿勒臂间,猛啄数口。
***
在深林里不愁吃喝,甚至不畏蛇虫野兽,烦的是追兵。
从寒潭爬出来后,龙可羡不敢停,深一脚浅一脚往深山里走,林叶浓密,潮雾覆着在重重叠叠的厚叶上,凝成一线往下落,土壤湿软,踩下去就是枯叶死去的味道,小小的脚印混在叶片杂色间。
走了约莫两个时辰,她甩掉第三波追兵,沿路摘了几团草药,爬上棵老树,借着叶片把自己盖得严严实实,低头用裙摆裹着草药压成叶泥,糊在伤口上。
之后翻了翻袖袋,摸出颗皱巴巴的果子含进嘴里,攥着铜钱开始发呆,在呼吸间听着兽类踩在灌木丛里的声音,听蛇嘶声,听规律的虫鸣。
在呼喊声脚步声开始朝这压近时,龙可羡睁开眼,跳下树去,再度狂奔起来。
丛林是座绿色牢笼,困住了龙可羡,丛林之外,这整座荒岛也是道牢笼,困住了计罗磬与麾下众兵,一重套一重,成为一场与时间角力的追逐战。
龙可羡在林子里转圈,很快就被四面八方的追兵围拢,个个都是这几日在船上追逐过她的熟面孔。
龙可羡无路可走。
***
麂面靴筒踩在泥地里,拔出来时和杂叶底下的脚印重叠,海鹞子低空飞行,灵活的细犬在前面开道。
一行人沉默肃杀地沿着龙可羡踩过的足印前进,他们走得很快,片刻后,细犬吠叫起来,厉天纵跃向前,喊道:“公子!这有俩人,刚死不到一刻钟,我……这个还有气儿!”
同时,闻道在左前方百丈处吹响骨哨。
“弄醒,”阿勒额间覆着汗,脚下没停,“有伤亡,那就是计罗磬还没和她碰上,你留这里,后进林子的兵力散开,先捕计罗磬。”
厉天还没应,阿勒已经被潮雾吞没了。
前方,闻道喊着:“可以啊!咱姑娘挺能干,这遍地……”
话没讲完,阿勒朝他落了一眼,闻道自觉转掉话题,提着长刀指了指前路:“脚步太多,指向不同方位,血迹盖住了味道,小狗儿也没招了。”
“散开。”阿勒蹲下身,目光巡过满地狼藉,便起身朝左侧走。
\"得嘞,公子您小心着点,有事儿吹哨,没事儿也吹哨,我就在边上。\"闻道叼着哨往右侧去。
越往深里走,雾色越浓,丛林的局部在方寸之间才尽数展现出来,阿勒不能出错,每一步都走得又快又稳,细犬跳过一截横断的枯树,忽地弓起背,盯向前方,“呜噜呜噜”低叫起来。
***
龙可羡用刀撑住身体,血珠沿着右臂滚落,在抬头时挡住侧劈过来的长刀,仅仅一瞬就站了起来。
当疲惫困饿达到某个临界点,求生的本能压过一切,使得她在潜意识里抛弃了负面的部分,再起身时只觉得热,暖烘烘的,浑身像有使不完的力气。
仿佛肚子里燃着团火,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在烧,薄刃碰击的刹那,对方的刀就滑了出去,龙可羡低下头,鼻腔里缓缓凝出滴血。
嘀嗒,嘀嗒。
追兵越来越多,倒下一个,堵上三个,他们是成队打配合,没人敢与她单打独斗,。
船上蹦来蹿去,一门心思逃跑,又屡屡被逮回来的小孩儿像是变了个人,他们此前顶多认为她能跑,能折腾,有点力气,侥幸弄死几个人。但在场诸位谁不是尸山血海里滚出来的?他们都是为寇为匪的悍军,没人当真把她当个狠角儿!
但当她站在潮雾翻涌的丛林里,柔软的掌垫下伸出了利爪,照面间就夺走同伴的生命,再站在那儿,缓慢地舔舐利爪时,他们脊背在麻,拿刀的手在抖,“真他妈……邪门。”
随着时间的推移,双方陷入了僵局。
直到一张渔网兜头罩下!
龙可羡眼前一花,反手劈开道缝,但网面太大,她一脚踹进了网格里,罩下来的部分立马收紧,拖得她翻倒在地。
天旋地转。
龙可羡被拖出数丈远,长剑脱手,她不想戳死自己。紧跟着两道长枪迎面刺来,她看到铜钱在翻滚间跌落在地,丛林,浓雾,枝杈,通通在眼里扭曲变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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