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如此!你我殊途同归嘛,”船楼巍巍金匾就悬在头顶,闻道把眉一扬,“干翻这群老东西!”
船楼里相当清净,楼正中是一座塔状祈神台,四面八方围绕着船型厢房,层层累叠,共七层楼高,连小厮都收拾得体体面面,时而上前询问。
龙可羡凭着一张闲人免近的刁蛮千金脸,小厮没敢多问,在牌子上戳了个印,她便一路畅通无阻地上了六层,闻道紧随其后,倚在门框边四下一扫,关上了厢房门:“老阁臣就在正对面,左右两间厢房都教他包圆了。”
龙可羡移过空茶盏。
闻道给斟了茶,轻声交代道:“半个时辰后,我翻窗出去,以骨哨鸣声为信号,骨哨响一声,就是我遇见了些许小麻烦,你在这里闹点动静出来让我脱身即可,响两声,那就是大麻烦,须得你出手捞我一把,响三声……你就别来了,回去给我立个衣冠冢,记得年年都来给我上柱香,唠唠嗑啊……”
龙可羡嗯嗯点头,稍稍举起手,得意道:“知道,我跑很快。”
“……”滑头遇上直性子,闻道千言万语都梗在了喉咙口,掏出面具甩了过去。
***
酉时过半,龙可羡喝了两壶茶,吃掉三叠糖糕,倚在栏杆听了几首曲子,底下正在唱蝉冤记,那一把柔婉的嗓子愁肠百转,听得人潸然泪下。
龙可羡眼里大颗大颗地砸落泪珠,掏出帕子摁住,擦得鼻头红通通,那密集的音阶敲打中忽然夹着道微弱颤鸣。
一道,两道。龙可羡面不改色地拧干帕子,转过身。
对面房门紧闭,烛光明灭,小厮看过去,那光线又均匀地铺满了门扉,再看过来时,凭栏而立的姑娘已经不见了踪影,小厮揉揉眼,心道许是进了厢房。
厢房外,龙可羡单臂悬挂在船楼外侧。
船楼后边是片静湖,初夏傍晚的风不够温柔,在湖面割出了细小的棱片,卷啸而上,刮得龙可羡的裙裾在移动间啪啪作响。
她动作灵敏,借着外壁凸起迅速移动,片刻之后停在一扇窗格上方。
西山大口嚼食着夕阳,再张口一吐,漫天赤霞滚滚而来,风静了,她听见屋里沉闷的拳脚搏击里掺着隐约交谈声。
一道苍老的声音说:“此人身形诡谲,万不能留!定要将他缉拿在楼里!”
另一道声音烟呛过似的,十分嘶哑:“今日我等冒险前来,本是交托了十足十信任,不料竟有宵小窥听,尤太傅是不是要给个说法!”
“大当家在此聚首之事,我可担保消息绝不是从我手中漏出,此事于你于我百害无益!”
“你们金玉殿中待惯了的人,肚肠里九曲十八弯,难保不会动手脚!今日之事不必再谈!”
“大当家若是不信!我立刻为你引荐一人,见了他,你便可知我等诚心!”
争吵稍顿,门扇幽幽拉响。
就是此时。
龙可羡当即松了手,下落的瞬间攀挂在窗棂,像片叶子似的,无声无息荡进了屋内,落地的瞬间藏进屏风后。
这三间厢房竟是打通的!
打斗声从左侧传来,闻道正在挨打,龙可羡记着不能露面,扣上白鱼面具,贴着屏风扇蹑手蹑脚往那处摸。
挪动间,门口陡然多出道声音,温和,轻缓,有礼,那是明勖!
不及多想,她撞开珠帘,闪身进了左间,珠帘晃动的声响惊动了里边俩人。
闻道根本和对方交不了手,把灵敏度使到了极致,凭借身法左挪右躲地闪避,即便如此,肌肉耐力还是在巨大的压力下迅速流失,只是一个晃神,就被当胸踹了一脚,闻道咧着两排血红的牙,笑道:“弄死他,小白鱼。”
“还有人。”龙可羡不傻,她只想捞人就走,于是兜里金珠玉块不要钱地一通乱砸,玉瓶迸碎,窗格开裂,桌椅破开道道大洞,飞溅出来的瓷片木屑满天飞!
那名宗师容貌不显,个头也不高,动作又狠又快,挥袖拂掉了这遮眼的纷乱,待视线重新开阔时,龙可羡已经拎起闻道,一把丢出了窗。
沉日彻底被西山吞食,闻道和渐沉的暮色一起坠落湖面,水花溅起,龙可羡横臂接住了压来的一掌,气劲对冲,她纹丝不动,对方明显愣了一下,神情紧绷起来,再抬手时掌间多了把短刀。
龙可羡才不跟他打,她撑手在破破烂烂的窗沿,避过一刀后,抬腿反向他脖颈间绞去,在那人抬臂格挡的同时,脚掌忽然反收回来,蹬在他臂间,借力晃出了窗,踩着开启的窗扇,头也不回地往下跳。
“女子狡诈!”
***
海祭礼盛大,华灯锣鼓牵出了数十里热闹喧腾。
龙可羡丢掉了面具,融入人潮里,沿街不时地出现三五成队的州府军,听周遭民众说是哪家走丢了个姑娘,帮着寻呢。
但那气势汹汹的模样不像在找人。
龙可羡用仅剩的金珠买了件披风,把身形遮挡严实,通往码头的街口被封锁,甲胄着身的州府军和灰褐衣衫的私军越来越密。
长风翻动戏帆,走戏人吊着唱腔,振动的水袖与州府军的刀靶一起,数次与她擦肩而过。
人流忽然乱了起来,只是一瞬,就像某种号召,混乱无序的人潮开始向东面汇聚。
龙可羡吮着糖人,被人潮裹挟着,慢腾腾往东边挪动,频繁地听见姑娘们捂着笑的窃窃低语,伸手指着某个方向。
她下意识地跟着看过去,围台上,走戏人正唱着龙王迎亲的戏码。
而侧边站着个人,戴了张淌红流金的龙首面具,一手懒懒散散地搭在围台上,一手慢条斯理地抛着枚绣球,缠金绳从他指缝里划过,铃铛擦撞在他掌心中。
撩着心弦,催着红潮,在姑娘们心里纵起一把肆意刮啸的东风。
在细碎的声响里,那道眼神缓缓地移动着。
随后,透过攒动的人头直直钉到龙可羡脸上。
“咔嚓。”
龙可羡愣愣地咬掉块糖,那甜味儿在舌面上化开,她看见那绣球抛出道线,准准地落到了龙可羡怀里。
糖人跌落在地。
他穿过人潮走过来,在她臂间抚了抚,一把低低的带蛊的唱腔。
唱了什么龙可羡听不到,臂间被扣上枚银环,周身气劲一卸而空,她膝弯软下来,耳边嗡了一声,被他罩上红盖头,牵在掌心里。
龙王迎亲徐徐落幕,在周遭此起彼伏的叫好声里,龙可羡头昏脑胀,扑通地栽到了他胸口。
***
静室里浮着一粒烛火,绣球骨碌碌地掉在地上,连同一柄戒尺。
阿勒提着龙王面具,反手把门锁上。
龙可羡还戴着臂环,手脚软绵绵的,挨过去,拿脑袋蹭了蹭他肩头,因为心虚,话格外的多:“你来接我吗?我没有事的,闻道回来了没有?他被我丢下湖去了,我们今天干了件大事……”
她抬起头,偷摸儿瞟了眼阿勒,再瞟一眼戒尺,那眼神乖得可人疼,阿勒错开目光,不吭声。
龙可羡垂头丧气的,把腰带一解,撅起屁股,趴在了长板凳上。
“轻一点打。”
第80章 不对劲
“起来, 不打屁股。”
阿勒把她拎起来,眼神挪开,“衣裳穿好。”
龙可羡拽着腰带, 迷茫地问了句:“不打吗?”
“不打。”
龙可羡慢慢地系好腰带, 眼神紧巴巴黏在他脸上, 捡起了戒尺, 塞进他掌心里,试探地说:“打两下, 你不要生气。”
阿勒冷声道:“你知道皮城湾聚着几个宗师?你这小身板儿,教人一哄就敢往虎狼窝里钻,胆子几斤几两啊?”
“几斤……我不知道……”龙可羡翻着静室长案上那卷家规,不服气的,小声辩驳, “我跑很快,如果只有一个, 也打得过。”
阿勒音调都拔了起来:“怎么着, 我再送你回去会会他们?全城戒严, 想必他们还在船楼里等着你呢,干脆搭个擂台, 纠集一圈人,看你们斗武好不好。”
龙可羡眼睛咻地亮了, 想点头,但瞄着阿勒的神情,抓着他的手指头,晃了晃:“不去, 和你一起。”
阿勒被这句话抚顺了毛,但他没松口, 龙可羡偷眼觑着,再度把戒尺递过去,瞅着那家规说:“拉过勾的,乱跑要打两下,打完不生气。”
“不打,”阿勒没这心思,“你待在这儿,自个想想。”
自个儿待着还不如挨顿打,龙可羡攥着戒尺大声说:“我不要想!”
这话冲得阿勒捞起了戒尺,“你这般想挨揍,”接着倏尔拉过她指尖,比照了两下,“我真打了。”
龙可羡也不吭声,抿紧了嘴,有恃无恐的样子。
那戒尺“啪”地落下去,两人都有点愣。
龙可羡的掌心瞬间就红了起来,她垂头看着,戒尺打在掌心时,那种猝然而至的热和痛感反复涌现,因为臂环剥离了她的屏障,这奇异的感觉完完整整地保存了下来。
她眨巴着眼,有点儿新奇。
在龙可羡的记忆里,他们很少有这般力道的接触,戒尺在阿勒手里只有掂手的作用,这卷家规白纸黑字地写明规矩,然而早就覆了层灰,他们坚定地奉行第一条,对于其他琐琐碎碎的规矩保持着睁只眼闭只眼的默契。
“痛不痛?”
“还有两下……”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阿勒第二次愣神,龙可羡被捏住的指尖悄悄往底下滑,在他掌心里挠了挠,轻声地说:“要打完的。”
这句话简直把阿勒架了上去,让他进退两难,他反托住龙可羡的手,看着那道横亘在掌心的红痕,说不清楚哪里出了岔子,总之手里的戒尺突然变得沉甸甸。
三下打完,谁都没说话。
龙可羡默默收回了手,背身过去,一下下地握着掌心,她自然不喜欢挨揍,在哪里受了欺负,必定要成倍地讨回来,但是方才。
他拿捏着力道,施加在她身上,基于足够的安全感,达到惩罚的效果。
于是,这种痛和热忽然就变得可以忍耐,她呆呆的,心里升起了点儿挖凿更多接触方式的心思。 “哭了?是不是在哭?打疼了吗?”
阿勒看她对着墙坐,垂着脑袋也不吭声,戒尺立刻丢了,两步上前把她肩膀握住,一掰。
对上了双攒着光的眼睛。
跃跃欲试的。
龙可羡绞尽脑汁地把从小到大犯的事儿细数了一遍,然后定睛看着阿勒,把戒尺往他那推推,乖乖伸出手去:“一千二百三十下,今天再两次,明日接着来。”
阿勒盯住她两息,骤然起身,摔门而出。
***
卯时三刻,天刚擦亮,海面笼着层雾气,缓慢地一路游向远方,去唤醒天尽头沉眠的日。
一条不起眼的渔船拂开晨雾,徐徐驶入港口。
厉天提着风灯从门口经过,阿勒睁开了眼,他呼吸微促,早夏微凉的海风里,他竟然睡得满身惊汗,像是做了什么梦,梦里有什么景儿催得他心口狂跳,热汗频出,但随着睁眼,意识回归,那些景儿如同退潮般,悉数离开了脑海,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薄薄的汗覆在额前,他甩了甩头,赤脚踩过汗珠,把薄毯裹在腰下,到屏风后迅速地冲了个凉。
拉开门时,浮云镶着金边,渔民正卸着网兜,滑溜溜湿腻腻的鱼被拖拽上岸,上了早市,厉天灭掉风灯,挂在门边,说。
“公子,一路没有尾巴,昨夜静悄悄地走,今晨静悄悄地回,谁也没惊动,王都里也没出岔子。”
阿勒喝着冷茶,点了个头。
他耳下到脖颈都覆着薄红,因为沐浴过,面上水汽未收干,显得轮廓更深。
厉天看了眼,就收回目光,接着说第二件事:“闻道关进水牢了,据那小子报说,昨日在皮城湾,尤太傅见的是蒲欺松。蒲欺松您记得吗?两年前,出身皮城湾那个大盗,为了个妓子得罪权贵被逐出州府军,纠集一票下属劫了条船逃到海上,结果掘了枭巢,一举发家那个,后来被咱们端了老窝,躲到外域去了。”
阿勒说:“招风耳那个,胆子没有二两重。”
“对对,”厉天拍了下门框,恨声道,“不知道怎么的和朝廷搭上了线,尤太傅要将他招安呢!不过昨日闻道闹那么一出,听他意思,蒲欺松像是打了退堂鼓,无论如何,此事悬而未决,我们还有运作的机会。”
阿勒看着远天,没说话。
厉天这几年被敲打得服服帖帖,看了眼就知道公子心思没在这儿,于是转口,不经意似的说起:“姑娘还在静室呢,这天儿,早晚可凉得很。”
龙可羡在静室睡着了,歪着脑袋枕在蒲团上,臂环还没摘,露出的掌心微微红,蹙着眉头不知道做什么梦。
蒲团挨着墙,龙可羡是这样的,自个儿睡觉时总要把后背靠在某个地方,才能睡得安稳,只有阿勒在时,她的安全区域才会从挨着墙的角落扩散到整张床,翻来滚去,睡相要多差有多差。
阿勒把戒尺踢开,蹲下来,捏住她的鼻子:“龙可羡。”
鼻腔被堵住,龙可羡轻轻张开了唇,在梦里闹脾气似的,翻了个身子,眼看那脑袋就要磕在墙上,阿勒眼疾手快地给垫住了,随即手往下滑,拖住她后颈,捞起人,让她伏在自个儿肩头。
龙可羡被摆弄惯了,这般也没醒,嗅着熟悉的味道,就下意识蹭蹭他的肩,然后偏过头,把鼻尖压在他脖颈,睡得更沉了。
阿勒本来要将她扛在肩头,但她近年个子窜高,扛起来势必顶到她胸腹,那起床气……算了,他捞起龙可羡膝弯,打横抱了起来。
他没有这般抱过龙可羡,一时之间哪儿都别扭,接触面不对,上下姿势也不对,连呼吸的朝向也不对。
或许从小到大都是扛来扛去,两人的脸在肩颈处交错,嬉笑玩闹间,双眼没有触碰在一块儿的时候。 而如今,阿勒低头看着,眼神简直像化掉的糖霜,黏糊着挪不动,龙可羡枕在他胸口呼呼大睡,颊边是压出来的红痕,他的呼吸喷洒在她额前,碎发轻轻飘,一副里里外外都摊开在他眼底的样子。
宛如颗尚且新鲜的果子,暴露在他的目光下,只要低头,就能咬得汁水淋漓。
这种毫不设防的依赖,让阿勒颈侧刚刚消下去的薄红又蹿起来,他紧了紧手,驱赶掉心里骤然乱起来的不知名情绪。
她什么时候长这般大了?
就像是一瞬间的事儿。
***
龙可羡已经行了及笄礼,这两年个子蹿得快,驿馆里的小榻已经装不下她,醒过来时是在阿勒房里。
他不在。
龙可羡闷闷不乐地洗漱更衣,低头时看到掌心微红,厉天进来时就见着这一幕,他把食盒搁下,惊诧地说:“公子打你了?”
龙可羡却悄悄弯起唇角,把右手藏进袖中,一连点了两下头:“打了。”
这是高兴个什么劲儿?
“莫不是打坏了,除了手还打了哪儿?我去请高大爷过来瞧瞧。”厉天说着就要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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