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刮起大风,风啸声凄厉,彻夜宰割着城郊野地。
瞿宿半睡半醒间,听得一串急促的拍门声。
小厮连滚带爬进屋来,怆然道:“当家的,没啦,全没啦!”
“什么没了!?”瞿宿连鞋都掉了半只,打理得当的长须乱糟糟,顶着眼下青黑扶在桌旁,喝声道,“起来回话!”
“昨儿夜里起大风,进港的船擦碰,龙家货船!翻了……”
瞿宿当即腿软跌地:“完了。”
***
“什么叫储粮不足以供给皮城湾守军?”
粮官跪在金殿内,以额叩地不敢起身:“主国八仓依赖皇商调集各地存粮,去年各地回粮仓廪充实,又遇二城三县水灾,开仓输粮赈灾之后,储粮消下过半,今年开春时,皮城湾扩营募兵,急向朝廷请旨求粮,又是数十船军粮抵运过去,臣在开年时便已禀过此事。”
兵部尚书握着袖,慢悠悠说:“扩营募兵,这是天家圣旨,训的是海战精兵强将,护的是我主万世基业,是于国于民百利无害的要事,你这意思,是对圣旨不恭?”
粮官砰砰叩了两下头:“臣不敢!”
“起来,好歹是一方粮官,哭天抹泪的像什么话,”尤太傅年迈,素有腿疾,明勖体恤他辛劳,特意赐了方椅,他缓缓站起来,向上行了一礼,“粮仓不是只出不进,各地回的粮往年皆有富余,即便有不足,皇商亦可填平缺漏,哪里出了岔子,倪朋,你来说。”
户部侍郎出列:“前年开始,各地回粮便呈下降趋势,但仍然可靠皇商填补,不论是赈灾还是作军粮亦或是供给宫内,都是绰绰有余的,去年频遭水灾,各地回粮锐减半数,户部拨银,与市估人议后,从皇商手中加价两成收购粮食,自此之后,臣便上书,请暂缓减耕栽树一令。”
“减耕栽树这事儿从来都是稳步推进,依照各地市估评定粮食存量,再定是否可行。”
“若是有地,为何皇商筹不出粮!”
“何时我朝要依靠皇商才能确保八仓充实了?先查明耕地为重!”
“依臣看,是不是该向皇商追究,既筹不出粮,为何春忙之前不上报朝廷,过了农忙期才露头,此间必定有蝇营狗苟的勾当。”
推诿扯皮!乌烟瘴气!
明勖受阁臣辅佐教导,惯来有副好性子,不肯轻易训斥,此时听殿中争来吵去也捏紧了袖:“皮城湾新营才扩,此时绝不能断了供粮,若是筹不到粮,便到底下属国采买。”
尤太傅轻轻捶着膝:“行市里尚无风声,此时压紧消息才是要务,否则行市一乱,粮价就要跟着涨,这是民生动荡的大事。”
殿中逐渐安静下来,眉眼低着,谁也不再露头,只守住自个儿的一亩三分地。 朝会散后,尤太傅站在殿前,看远海呼啸而来的长风猖獗,撕碎了漫天云絮,压得翠枝折腰,碧瓦颤颤。
“为何会在这时候?正是招安蒲欺松,造战船扩军营的关键时刻……”尤太傅念着,忽地被恶风袭面,膝弯皆软,一把扶住了石栏,“哥舒策,哥舒策……好狠的一个局!”
***
“啊嘁!”
龙可羡揉着鼻子,躲着阿勒走:“你不要过来,你臭。”
阿勒非常招蚊子,入夏就要抹青膏,那青膏是高大夫配出来的,专门用在登陆战里,防止士兵遭蚊蝇虫蚁叮咬,因此用的料足,刚抹上去时味儿冲,得过个把时辰才好些。
龙可羡鼻子灵,总在抹药膏时离他三丈远,但今日不知怎么的,阿勒前脚抹完药膏子,后脚就拉着她出门。
长街灯山缀彩,走戏人耍着一身奇术异能,在百戏间穿梭揖拜,鼓点急促地敲击着,和乐曲声缠连绵延十数里。
“你小时候闻我一身跌打膏味儿,说着臭都要蹭过来,”阿勒看龙可羡避到角落,“如今果真是变了么,送礼没我份儿,这点子药膏也要嫌。没有关系,一会儿就让蚊子给我抬走,横竖也不是亲哥哥。”
二人早晨就怄气。
龙可羡还记着他种种可恶行径,可听了这话,双脚就不由自主往前挪,紧紧拽住阿勒,“不要抬走,一点点臭,马上就不臭了,我一点也不嫌的。”
阿勒面无表情:“心都碎成渣了。”
龙可羡不懂得哄人,但她似乎天生就知道怎么捋顺阿勒的刺,晃晃阿勒的袖子:“不要碎,买灯给你看。”
“是送礼么?”阿勒抱着臂,“迟了。”
然后停顿片刻,说,“不要灯。”
“不是送礼,”龙可羡蹲在彩山下挑拣,煞有其事地应道,“别人才要送礼,哥哥不要的。”
她端起个彩瓷小缸,乌溜溜的眼睛转向阿勒:“给你养鱼。”
外人才要讲究礼尚往来,哥哥不要,哥哥是什么?是自己人,是虽千万人吾往矣!
阿勒心潮翻涌,胸口轻微起伏,一把拉起她:“破鱼有什么好养的,回去,有猫了。”
龙可羡依依不舍地放下瓷缸:“你说不要木头猫的。”
阿勒噎了噎,冷酷道:“我是说丑,没说不要。”
第84章 撒娇猫
阿勒不喜欢猫。
那黑炭猫球分走了他的床, 分走龙可羡弯弯的眼角,分走龙可羡软乎的怀抱,还一见他就炸毛。 能分走龙可羡注意力的东西, 通常在她身旁待不过三个月, 就会以各种离奇的方式消失, 龙可羡不会在意, 她的注意力好比两道线条,当中横贯粗壮的直线是阿勒, 其余细微的起伏以毫不起眼的方式波动向前。
但这夜,阿勒把木头黑猫摆在床头小几。
龙可羡玩水玩到半夜,才慢慢腾腾地拖着毯子过来,把毯子往床里侧一扔,瞥到了小几上黑漆漆的东西, 边小心翼翼跨过阿勒,边说:“你把它放放平。”
“放平?”
龙可羡认真地说:“它要睡觉的。”
“……这是只木头黑猫, 龙可羡你不要太过分。”
龙可羡跨过一条腿, 瘪嘴:“我知道你不喜欢, 你还给我。”
“送出去的东西岂有往回收的道理,”阿勒弹倒了猫, 看它歪倒在小几上,“这样行不行……龙可羡, 踩着我了……还踩!手!”
龙可羡忙不迭地卷进里侧:“踩坏了吗?我给吹吹。”
“没……”指尖湿热,阿勒鬼使神差地转了口,“疼死了。”
龙可羡握着他的手掌,小口小口地, 从指尖吹到手腕,忧虑道:“上回一脚踩断了床弩脚踏, 你的骨头好好的吗?”
她的气息湿热,像馒头蒸好后浮起来的热气,饱满,细腻,带着轻微的香味儿,沿着他的手掌薄薄淌过。
不知怎么的,阿勒胸口起伏着,心底泛起某种极其细微的痒。
可能是饿的。
“没什么感觉,”阿勒面不改色地胡扯,“是断了么?”
这话让龙可羡面露惊恐,就像只忘记收回尖爪的猫崽,一骨碌翻坐起来,左左右右按了个遍,才松口气:“没有断,是不是踩麻了,有蚂蚁爬吗?”
“没……”声音硬生生断在喉咙口,阿勒绷紧腰背,遽然看向龙可羡。
龙可羡半截舌头还露在外边。
舌尖湿润,刚刚经过阿勒的指腹。
俩人都没有说话,龙可羡眨巴眨巴眼睛,她丝毫不觉得这个动作有什么逾越。
她只是小心地,安抚性地,舔了舔他而已。
阿勒缓缓蜷缩手指,空气正在不断地剥离热度,龙可羡留下的一行痕迹比手掌其他部位更加清凉,凉得他想大口喘息,可是不行,他不敢轻举妄动。
他不是饿。他可能是病了。因为那凉飕飕的触感从指头迅速蔓延开,蹿在身体内部,掀起了簇簇火苗,它们大举来犯,轻而易举地侵吞了阿勒的镇定。
他出了汗。
而始作俑者一无所知,龙可羡用拳头拱拱他掌心,要他握,眼里那层光膜干净得像镜面,阿勒看进去,看到一个浑浊的自己。
阿勒没握,他徐徐收回了手。
“你要干净,我忘记了…… ”龙可羡常常这般做,她拱拱阿勒,阿勒就会整个裹住她的拳头,比起牵手,她更喜欢包裹感,她从枕下摸出块帕子,“我给擦擦。”
“不是,”阿勒没法解释,他控制不住火苗蔓延,也控制不住腰眼一阵阵的麻,他只能说,“手没事,不用擦。”
龙可羡轻易地相信了,她躺下来,发丝柔柔地铺在枕上,不一会儿就开始乱动,阿勒听到熟悉的衣饰滑动声,在心里默数三息。
肩臂一软,龙可羡挨了上来,不多会儿就睡着了,手里还攥着帕子。
阿勒用左手把帕子抽出来,盖在木头小猫身上,手臂枕在脑后,盯着床帐睡意全无。
只是舔了一口而已。谁没被舔过?他还被毒虫蜇过,那痛感远比此刻强烈,几乎是立刻就产生局部痉挛,可为什么,不痛比剧痛的后劲持久?
这究竟与痛感有没有关系?若有,难不成要把龙可羡薅起来,再让她下狠力咬一口吗?
可阿勒连头都不敢偏过去。
她的舌头是软的,热的,湿乎乎的。
滑过来的当下没有感觉,只觉得僵,像种慢性的侵蚀,随着时间流逝,噬得他骨头缝里都酸软。
他的手臂挨着她的额头,滑下来的发丝蹭在手背,龙可羡呼吸绵长,她的存在感无处不在,且正在沿着阿勒的脊骨敲奏,取代了心脏的鼓动。
而她毫无所觉。
龙可羡压根儿不会把这种事翻来覆去地琢磨,既急不可耐地想琢磨出点什么,又害怕真琢磨出点无法控制的东西。
不应该的。阿勒尝试说服自己,这很正常,龙可羡是他手把手养大的,他教她开口,教她识字,包圆她的衣食住行,他是没有受过来自父母至亲的关怀,但他缺失的情感全数倾注在这过程里。
他们一块儿上学,一块儿出海,有过恬静温馨的好时光,也踏过危险万分的陷阱,最艰难的时刻是在西南一座荒岛,毒障丛生沼泽遍地,他们脱水三日,奄奄一息地靠在一起,数度出现幻觉,他有几次在半昏半醒间尝到了血味儿,然后清醒过来,用铁镖划破手腕,把血喂到她嘴里。脱困时,俩人已经昏死过去了,手指头僵硬地绞在一起,掰都掰不开,而小臂上都布满划痕。
他们连生机都可以毫不犹豫地交给对方,哪怕用透支自己的方式。
这点触碰不足为奇。
龙可羡只是撒娇,她喜欢足够亲昵的触碰,猫都这样,她有时凶悍暴力得像只豹子,但在他跟前就是猫,猫都是这般撒娇的――阿勒一遍遍告诉自己。
翌日,龙可羡醒时阿勒不在,她看到木头黑猫端端正正摆在床头,底下团着块帕子。
她揉揉眼,听见落叶彻夜经风,焙干了水分,轻轻磕在窗沿。
***
长风卷落了残叶,也呼啸着荡开了穹顶的阴霾,明勖站在高台上,看到宫中宝殿碧瓦纤毫毕现。
内侍语速稍缓:“不仅是王都里的各位阁臣,连属国间有些门路的藩王也掺了一手,宁王,福王二人在五年前就以太妃远亲之名圈购大片田地,用以栽种铁力树,再走皇商的路子,向朝廷出售,同时掺以普通林木,获取巨利。”
明勖握着一卷密奏,把手抵在石栏旁,因为太过用力,指骨绷得发白,连密奏边沿也凹进变形,露出些“圈地”、“强买”之类的字眼。
他没有想到,因为一道募兵拓营、鼓励栽种铁力树以造战舰的政令,会牵扯出这么多参与其中的臣子。
“查……继续查!”明勖闷声咳了咳,他近来为此事耗费心神,已经病了数日,他一把将密奏掼掷阶上,“哪家参与此事,购置多少田地,哪家皇商与其勾结,铁力树又是如何通过筛选送去船坞的,都查个一清二楚!”
内侍伏跪在地:“皇上息怒,如今要事在于军中,海务司已在筹备当中,三城的巡船皆已出海外巡。若近些年的铁力树皆是以此种方式进入督造局,造出来的战船不要说与黑蛟船一战,恐怕于演兵巡务上就要出岔子。”
海务司已经在筹备,明勖连掌事人选都定下来了,预备以巡海的名义操练海军,先将朝廷的航道抓牢,立稳脚跟之后再对其余航道与海域徐徐图之,这事儿没兵没船压根做不到。
就差临门一脚!
明勖攥紧石栏,转过身来,逆着光线:“战船一事要暗查,切勿惊动各方,尤其是……驿馆那里。”
天色呈现饱满的蓝,容不下半片云絮,因为站得太高,看得太清,明勖甚至感到些许晕眩,那些教给他为君之道的阁臣,那些朝堂当中的中流砥柱,在长风过境之后,通通露出了晦暗浑浊的面目。
他们将家国天下、黎明苍生置于何地?
明勖感到迷茫,因为他知道法不责众的道理,更别提有些阁臣爱惜羽毛,视清名如命,以此收拢朝中清流,但他们手底下的家臣妻妾远亲却没有这般魄力。
再说,即便查个清清楚楚,就能将满朝文武皆下入刑狱司吗?
他做不到,满街践踏公卿骨的事情若是发生,那么朝堂将会面临一次前所未有的断层威胁,年轻官员的能力不足以胜任要职,他们需要打磨,在层层筛选之后才能进入中枢。
明勖浑身发抖,退一万步讲,即便朝廷能扛,他能保证,若干年后进入朝廷的官员同样能够不改初心吗?
“皇上保重圣体!”内侍膝行上前。
忽然听得阶下纷乱的脚步声响,市估人扑通跪地:“皇上,行市乱了,不知哪里泄了消息,王都大街小巷都在传八仓无粮之事,百姓开始哄抢粮食了!”
***
“轮值的太医全部领牌子进了宫,”闻道咧嘴笑,他人在水牢,仍然能够耳听八方,“嘿!小皇帝吓病了。”
“这么点儿胆子,”厉天虽然不待见他,可听了消息也高兴,“不是说四军齐出,武力镇压了行市动乱么。”
“动乱能压下去,但消息已经乘风飞遍大街小巷啦,”闻道努努嘴,“咱们自己的市估人估出来的粮价涨了几成?”
自家市估人走在前边,脑门上顶着毛绒绒的簪花,回头时跟兔子似的,她说:“两成,若是控制得好,七日内再涨两成都是正常的,过后便会慢慢恢复,若是明勖控制不好,去年的税收都得填进来。”
龙可羡言辞缓慢,却讲得清清楚楚。这样看起来,再也不是那个先生问“张三有二十枚铜板,买过东西后,还余几枚”时,信心十足说出三十枚的那个小姑娘了。
阿勒扭过她的脑袋:“不要讲给他们听。”
龙可羡摇摇脑袋,有点沮丧:“算了半个时辰呢。”
“讲给我听就好,他们不懂这些,”阿勒今日很克制,看着她垂下头时饱满的侧脸,忍住了触碰的欲望,转过脸,说,“龙可羡最厉害。”
龙可羡颊边浅浅陷出两枚梨涡,看起来十分得意。
今日是夏日海祭最后一日,青年男女都要出来走灯山,龙可羡拽着阿勒,把三个护卫甩在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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