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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儿翻——容溶月【完结】

时间:2024-04-05 23:17:53  作者:容溶月【完结】
  仅仅是看着那排银针,阿勒就在不知不觉间出了汗,掌心潮湿,罩住龙可羡半张脸,让她也跟着热起来。
  她眨了眨眼,睫毛在他掌心滑动,又说:“眼睛也要下雨了。”
  王大夫看了阿勒一眼,询问是否继续,阿勒点个头,他再度施针。
  龙可羡还在问:“好了吗?扎完,我会不会瘪掉?”
  “瘪不了,操这心呢,”阿勒盯着那排针,语气一贯的轻松,“局势初定,我要常驻海上,你想回老宅去还是同我一道?”
  “不要分开,你把我揣在兜里带着,我小小的……猫球也要。”听着他的声音,龙可羡就能平静下来。
  “猫不要。”
  “要……”顿了顿,龙可羡忽然说,“我的手,乱七八糟的。”
  乱七八糟的。阿勒缓吸口气,继续说:“要猫吗?”
  痛感在层层累积,肆无忌惮挑衅着龙可羡,她不懂得那是痛,只觉得乱糟糟的,仿佛身体里的火苗和银针扭打在一块儿,扯得她东倒西歪,冷热交替间迸出更多火星,冲得她心口急剧起伏,冲得那层薄薄的壁垒逐渐撕裂,她不住吞咽着口水,忽然把手一拍,高声喊道。
  “我不要了!”
  那死死钉在地上的桌子应声飞出去,王大夫适时收手,险险避开,听得惊天动地一声响,那方桌轰然砸往舱门,撞出个大洞后,势头还未收住,直到郁青劈剑斩下,方桌才和舱门一道殉在脚下,四分五裂。
  阿勒没回头看,他单臂把龙可羡抱起来,稳住了后冲力,龙可羡额汗涔涔,脱力般把下巴枕在阿勒肩头,声音低得好比蚊子哼哼:“猫球要……”
  “我遣船去接。”那骤然烫起来的后背令阿勒心惊,阿勒看了眼王大夫,示意他拔针。
  “金珠也要,藏在你屋里,柜子,有三个大箱子,还有小白马,还有我的床,”龙可羡闭着眼,挨个数着,忽而感觉到汗顺着鬓发滴落,“我抱歉,我……汗,汗滴到你。”
  王大夫收了针就从门洞退出去了,他抹着汗,在跨出舱门时停了片刻,有些久远的记忆在复现,与此刻莫名重叠,他现在只担忧自己能不能活着下船。
  阿勒单手支开点窗缝,让凉风游进来,驱着俩人身上的薄汗:“都带,你乖的。”
  龙可羡吸着鼻子,想要把头抬起来:“汗,你很要干净的。”
  “我很不要干净的,你好好儿的就成。”阿勒侧头,与她耳朵贴着耳朵,没让动。他看着海面上纤细的潮线,像是现在才缓过神来,理智告诉他这小炮仗能炸,但他没想到这么能炸。
  龙可羡汗湿的侧脸贴着他的肩,没再说话。
  阳光强烈,在海面上切割出细碎的棱角,他们短暂地依偎在一起,一个身体的脱力,一个认知的动摇,那点儿脆弱融在一起,很快就被阳光晒化了。  远处的山峦彻底被云团吞噬后,龙可羡跳了下来,她恢复得很快,仔仔细细看着手臂,惊讶地举给阿勒看:“没有漏,也没有好大的洞!”
  阿勒看向舱门,学着她说:“那儿呢,有好大一个洞。”
  龙可羡吐吐舌头:“它们进来的时候,我能听到。”
  “什么?”
  “针,”龙可羡正儿八经地说,“什么东西进来,我都听得到。”
  “厉害,”阿勒拍拍她的颈,认真道,“若是什么时候再感觉……乱七八糟的,要告诉我。”
  龙可羡乖乖点头:“我告诉你。”
  阿勒:“玩儿去吧,今日没桌子写课业了。”
  龙可羡兴奋得耳朵发红,跨过满地狼藉,朝郁青竖起拇指:“好快的刀。”
  郁青没什么表情。
  她又拽拽郁青裤管儿,支支吾吾道:“我推你,我不好,我抱歉。”
  郁青不作声,背着的手往前伸,掌心里托着只木盒,里边是满当当的清棠青梅,龙可羡眼都睁圆了,飞快拿了一颗放进嘴里,其他的往他那推:“你吃。”
  ***
  “明丰三十八年,西南海域奏报天灾,三城十八镇遭黑风席卷,哥舒公子可知此事?”
  甲板堆着陶罐,四面八方的大风把说话声刮得破碎。
  阿勒:“略知一二。”
  “西南抗匪那会儿,我正在军中走医,就是在那年灾后,沿海村落有渔民从近海拖上来一条舢板,上边躺着个奄奄一息的男人,”王大夫眯着眼回想,“那渔民看他虽然身无长物,年纪也不大,却有一把怪力,也不必管吃住,他自能从林子里拣来野物吃,便将他留在了村子里。那青年帮着搭屋建舍,有使不完的力气,即便受了伤,几日也就好了,渐渐的,那渔村将他奉为四方海神赐下的神子,来拯救他们于水火之间。”
  阿勒站在风下,想的是大伽正说过关于龙可羡父亲的只言片语,有些细节在无声相连,他不动声色,在求证消息的可信度:“您也见过?”
  “那人被巡岸的船只所截,带入军中,隔日,那渔村被守将以勾连匪寇为由清剿,把事儿抹得干干净净,我是在军帐内见到他的,”王大夫如今想起来还是感慨,“真是干干净净的一个青年,全然不谙世事的模样,守将忌惮他的拳脚,给他施加了百余斤重的镣铐,他戴起来宛若无物,且不通人言,不晓疼痛,一身神力。”
  王大夫清了清嗓:“不过半月,就听闻他被送走了,守将拿他向米商换了半年军饷,随后辗转在各属国之间,被不断转手,待我退下来,就再没听过他的消息,或许人早没了……您不知道,当年西南比如今更野蛮,守将得了那青年,第一件事就是断骨再生,看他能几时再站起来,接着放血入药,妄图以此得其神力,折腾来折腾去,我第二次见他时,精神头就大不如前。”
  阿勒听着,心说对上了。
  王大夫很聪明,只字不提龙可羡,也绝不多问半句,只拿那青年之例投射。
  “不瞒您说,我的差事就是吊住他那条命,人不死就算成,那青年是个憨傻的,我给他喂了两次食,他便跟着我不放,我心中好奇得很,故而用针试了几次,发觉这青年不是不晓得疼,只是他那疼啊,跟咱们的感知不同,刀剑伤,对他来说好比蚊子叮,断骨之痛就好比挨了一拳,他呢,是忍痛忍惯了的,寻常伤病压根儿不当回事。”
  不是不痛,是忍痛忍惯了的。
  阿勒回过头,龙可羡和厉天笑闹的声音夹在风声里隐约传来。
  “有一事,断腿之后,他不再让人近身,连我都不成,守将要再取血,他便如疯了般……”王大夫声音滞涩,“那次死了百余悍兵,伤者二百余,还是在他拖着断腿的时候,也是那次,守将自知留不住这尊大佛,便拿他换了粮食。”
  王大夫摸摸鼻子,把底儿都掏干净了:“那青年么,有一事倒怪异,吃不得用不得药的,凡是用药止血疗伤,总要睡个几天几夜,雷打不动,醒来也得缓上许久,那个样儿,就跟咱们醉酒似的。”
  他着重道:“是一丁点也不成,有回偷了我两丸药,晕得同醉猫似的,挂在人身上就不下来,那大高个儿,拖得我步子都迈不动。”
  “嗨,我是老了,讲起故事来就没完没了,”王大夫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意有所指道,“小女郎心性单纯,是非都在一念间,平素里,费些心神养着就是,我也是为人兄长的,若有这么个妹妹,不敢盼她建功立业,只盼她平安顺遂。”
  阿勒从善如流,接道:“今日舍妹淘气,让你受惊了。”
  王大夫忙道不敢,随后领了诊金,还有份厚赏,再安然下了船,一身冷汗总算散干净了。
  阿勒站在船舷,看着他融入人潮,对厉天说:“留几个人看着,若有异动,杀了。”
  午后,阿勒写了几封信送往西南海域,接着马不停蹄地见了几个退下来的老御医,书局里,事关西南海域的古籍都让他买了个空。
  龙可羡由郁青领着,下船去看杂戏。
  临近傍晚时,天色阴沉,长风策着巨浪,一波波地迸裂在船身,眼看要落雨,阿勒提伞去接龙可羡。
  刚出船舱,迎面打来一卷夹着湿腥气的风,零星的雨点滴落,他看见阴云压在密密叠叠的船帆上,有道踉跄的身影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在跟前扑通跪下。
  “公子,郁青断臂,二姑娘失踪……”
  朔风猖獗在天际,搅碎了云絮,雨点密集,哗啦地砸了下来,耳际嗡鸣。
第76章 惊雨日
  耳际嗡鸣, 先苏醒的是嗅觉。
  鲜活海物的腥味儿,潮湿的木板,常年裹在阴暗中的厚苔, 还有若有似无的虎骨膏。
  龙可羡睁不开眼睛, 连身体的感知力都几近于无, 魂与躯壳貌合神离着, 轻飘飘,恍恍惚惚, 仿佛还在梦里,连声音都像从天外飘来。
  “寿一港已经封锁。”
  “嘿,十城都不允非军船通行。”
  “左近港口外都停着大量船只,堵得要老命。”
  “天老爷,这小娃娃还挺值钱。”
  ……
  “换快船, 让张封在这处接应。”
  这句话一锤定音,前边零零散散的议论声悉数退去。
  龙可羡笃定自己在哪里听过这声音, 但她好困, 对身体感知的缺失导致脑子宛如生了锈, 转动得格外缓慢,只能吃力地在零星的记忆碎片里捞寻。
  只要再一次, 再一次,她就能辨认出来, 龙可羡皱起了眉。
  水流不停地冲刷着耳廓,在漫长的寂静里,她终于再度听到了那道声音。
  “添水,加冰。”
  浑厚, 有力,带着不怒自威的强势, 有些记忆碎片与此重合。
  “好厉害的小女郎……今年多大了?”
  “龙抬头啊,好意头!”
  像是生了锈的钥匙找准锁芯,一把捅了进去,昏沉的感觉骤然消散,神魂归位,龙可羡的指头动了一下。
  紧跟着“淅沥沥”的水流在身下缓动,碎冰填进水床里,温度再次降低。
  她的眼前还是一片黑,但那不是失明,她感觉到了面部的潮湿,有块儿湿润的黑布蒙住了她整张脸,封闭视线,压抑呼吸。
  看不见,空气稀薄。
  手臂脚腕都锁着铁链。
  龙可羡像个掉进陷阱的小豹子,左动动,右挪挪,忙活着逃离这险境。
  狡猾强大的敌人察觉了动静。
  “醒了?”
  那道声音拉近,亮光和空气猝不及防地涌来,龙可羡睁开了眼睛,没有不适,没有躲避,她直勾勾地盯住了计罗磬。
  扎扎实实地对视三息。
  长街上的杂戏锣鼓声,突然而至的偷袭,颈部掐住的铁手,倒在血泊里的郁青都在对视中回到了脑海,龙可羡说:“你会死的。”
  因为冷,龙可羡嗓子发紧,讲得很慢,带着笃定,不是歇斯底里的诅咒,只是面无表情的宣判。
  那么丁点大的孩子躺在寒意弥漫的水床中,一张苍白的小脸,四肢拴着铁链,骤然从花团锦簇的安全地被掳到了陌生的船上,再讲出这样一句话,计罗磬觉得很有意思。
  但此刻脱身不易,那轻狂的小子动作太快,他须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才能在这纷乱的海域里找到突破口。
  计罗磬重新把几层湿布盖上去,转身出了舱。
  黑暗把时间拉得很长,没有人再来添水,只是一盆盆地往水床底下的暗屉倒冰碴子,冷气侵透湿衣,龙可羡挨着冷忍着饿,觉得自己已经冻成块儿了。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来给她喂水,龙可羡躺在水床上动弹不得,船户掀开湿布,倒入她口中的茶水有大半都顺着嘴角淌了下去,她汲着那点湿润,可怜巴巴地说:“我饿,给我一点点饭。”
  船户没有回应,擦掉了她嘴角的水,再换了个杯盏往她嘴里倒水。
  龙可羡笨拙地张嘴,边喝边呛,咳了个震天响。
  “你别动,再动呛死不怪我。”
  “我没有力气……我生病,”龙可羡吸着鼻子,费力地挤出细小的哭腔,“不吃饭,我就要死了。”
  船户冷漠地说:“计罗将军交代过,不可给你进食。”
  “他那么大,不要吃饭饿不坏,我小小的,一顿不吃就没有半条命,”龙可羡抽抽嗒嗒,动了动手,“链子这般粗,这般重,我跑也跑不掉,求求你……”
  船户看着她的小身板儿,再看看那比她手还粗的铁链,她就像只没有招架之力的猫崽子,红着眼眶小声央求,船户抬只手就可以碾死她。
  他有些动摇,正要去取囊袋时,外边传来拍门声,“好了没!要换船了!”
  船户回神:“就来。”
  龙可羡哇地就嚎啕起来:“没有吃的,一点点水也不可以吗?我没有喝到,喉咙干得有毛在挠,真的要烧起来了……马上就要烧成一把灰了……”
  “张嘴!”船户啧声,不耐地拿起水囊,用水囊口对着她。
  唇上浸湿,龙可羡探出点舌头,往里卷着水,“低一点点。”
  她费力地仰头:“再低一点点。”
  船户俯低身子,握着水囊的手倾斜,大股的水流顿时泄出,浇湿了龙可羡半张脸,他下意识垂目去看,突然间寒意袭面,龙可羡蓄力仰头,猛地磕上了他的脑袋。
  剧痛传来的瞬间,晕眩感已经让他眼前一阵黑一阵白,“你……”他后退两步,拍了两把脑袋却无济于事,颓然软倒在地。
  恍惚间,看到小小的一道身影,拖动着铁链,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手腕脚腕的铁环连接水床,她没有腕扣的钥匙,仅凭蛮力把连接处拔起,那整张水床床面被她背在身后,犹如座山岳,压得她踉跄。
  龙可羡扭动屁股,用水床边角把船户一怼,让他彻底陷入了昏沉。
  她蹲不下身,用脚尖勾起水囊,咬掉塞子,咕嘟咕嘟地喝了个光,“下回一定要哭出来……还是不要有下回了。”
  摸到门边,龙可羡静静听了会儿,蹑手蹑脚打开门,探头左右一看,听见吵闹声集中在右侧,便摸出了船廊,往反方向猫着走。
  铁链实在碍事,这整张床面更是犹如只巨大的靶子,仅仅走出两步,就被往来的人察觉。
  “人!操!人跑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数十道脚步声腾起,催命似的敲击在身后。
  龙可羡没有往后看,她拖动着铁链,拿出了吃奶的劲儿往前跑,直到看到那扇半掩的廊道防水门,门外晃着火光,她屏着息,闭着眼,侧过身子用水床作撞击,在离门十步之远拔地跃起。
  ――
  “砰!!”
  ――
  阿勒踹开了薄木板,目光在墙角地面逡巡而过。
  “这地儿离杂戏就十丈远,平日里就堆些柴垛,少有人往来,再往里就是个死胡同。”来回跑了几趟,厉天喘得厉害,但他不敢分神,时刻关注着公子脸色。
  大雨瓢泼,把角落处的血迹冲淡了,只剩丝丝缕缕的痕迹,像是石板的血线,在昏暝的天色下显得妖异。
  阿勒弯下身,手指在墙面抚过,那里有道半指深的劈痕,龙可羡使刀习惯就是斜挑与横劈,比照身高与危及时爆发的力道,这道截面是她砍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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