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是在微末之时磕磕绊绊地长大,耍闹、嬉戏、牵绊、相依为命、彼此蛮横侵占。阿勒看着龙可羡,她的一言一行都有阿勒的痕迹,这是种十分危险的心血倾注,它注定了阿勒会对龙可羡无底线纵容,也注定了他会对龙可羡无底线索求。
只要龙可羡朝他走一小步,阿勒愿意把头摘出去给大伽正敲。
但珀鲁那件事敲响了他的警钟,龙可羡只是喜欢亲近他,那是种占有与依赖的自然衍生,行动上风风火火,情感上一动不动。
他已经越界了,他埋下颗种子,看它攀出嫩茎,看它结出花苞,迫不及待地想咬得它汁水淋漓,却不知道它会不会结果。
阿勒没有把握,所以他不能赌。
老头儿看似闲云野鹤,手腕却比谁都利落强硬,他早些年就替龙可羡相看了几户人家,都是知根知底的世交,没有烈火烹油的富贵门第,只有家风端正的清流人家,他希望龙可羡过得平淡安稳。
阿勒是他首个排除在外的人。
***
夜里置了桌简单的席面,龙可羡久不见大伽正,新鲜劲儿还在,一晚上都挨着大伽正坐,阿勒想怒不敢怒,装得八风不动,脑门都要冒烟儿了。
用完饭,龙可羡还巴巴儿地望着大伽正,想要听他讲故事,阿勒不冷不热来一句,“纸鸢不要我扔了。”
她才不情不愿,一步三回头地跟着阿勒回院子。
纸鸢被拽断了线,阿勒重新架了竹骨,绘好纸面,他做得很仔细,上色完晾在外间阴干后,阿勒捏了捏酸胀的后脖颈,走进浴房。
过了亥时,才听见慢吞吞的叩门声。
龙可羡卷着她的小毯子,站在早秋的夜里,发尾都没有擦干,湿漉漉地把身前洇湿一小块儿,她探头看到了崭新的纸鸢, 有种微妙的欢喜沿着四肢百骸流窜,窜到了心口轻轻贴着。
龙可羡小声地问:“可不可以,一起睡觉?”
风助威势,把空气焙得爽利干燥,只有沐浴完的龙可羡带着股潮潮的暖香,又轻又润地顺着阿勒地鼻腔,往心口滑。
一路滑。
撩!使劲撩!
阿勒心里滚着岩浆,噼啪地烫着四肢百骸,他哪儿及得上龙可羡的只言片语,他沉浸在这种近乎自虐的撩拨里,根本思考不了龙可羡究竟对他持有什么样的感情,管他是依赖还是爱欲,他对着这双眼睛,只想让它浸上泪花。
房门从身后关上。
阿勒缓缓地盖上了龙可羡的眼睛。
龙可羡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薄薄的眼皮上罩着热度。
片刻后,听到阿勒说。
“我要咬你了。”
龙可羡磕磕巴巴应:“咬,咬哪里?”
阿勒俯首过去,把字咬进她耳里,连风也听不到。
言语像有温度,鬼使神差地应验在被他提及过的地方,龙可羡像要烧起来了:“先,先咬一个。”
阿勒衔住了那块软滑,含在齿间碾磨。
感情不感情的,放放,明日再说吧。
***
日头一寸寸爬上墙,西山山顶泡在涌动的雾海里,远望起来很是温柔,大伽正走出禅屋,掐着时间走到正院时,龙可羡正在堂屋喝粥,他看了眼她的辫子,问。
“还和哥哥睡一间屋子吗?”
龙可羡咽下粥,含混地点头:“他卷我被子。”
阿勒从廊下过来,风里递来话音,他的脚步顿在了门口。
第109章 灯下黑
半道斜长身影已经铺进门槛, 正屋内,两个人的目光同时移过来。
只是一个微小的停顿,阿勒就转进了门里, 视线自然地平滑, 在大伽正和龙可羡身上打了个转, 再轻轻收回来, 说。
“吃什么?又喝粥,龙可羡你喝粥就跟喝水似的, 一会儿上西山跑马放纸鸢,跑不到两步,就得听见自个儿肚子水摇水晃叮当响……你看我做什么?垫两口馒头。”
坦坦荡荡,分明是听见了话尾,又没有当回事的模样。
大伽正平静地看过去。
阿勒拉了椅子坐, 一进屋就有话讲,先要厨房冲蛋花, 又嫌粥淡, 要了两屉小肉包, 还没忘夸厨娘手艺精进,一高兴, 干脆全府上下各赏了三个月赏钱。
管事要替家仆来谢恩,请厉天通报, 阿勒正撕着果子皮,闻言只是摆摆手,说这三个月大伙儿把家守得好,该赏的, 从筋到骨都是一副游刃有余的少爷范儿。
阿勒如此敞亮,从态度到言谈都和从前没有两样, 大伽正若是普通人,就该收起心里的疑虑,踏入阿勒营造出来的温馨热闹里。
但他不是,他养大了阿勒,他深知越是平静如常的水面,底下越是藏着湍急的暗流,而且阿勒暗渡陈仓的本事,他几年前就领教过。
海鹞子跃过围墙,扑簌地打落了枝叶,停在窗口看戏。
大伽正斯斯文文地喝粥,不掺和赏钱,对院外整整齐齐的谢恩声也恍若未闻,只是隔着氤氲的水汽,看到龙可羡迅速伸手抓了只包子,填得两颊鼓囊囊。
他搁下勺子,问龙可羡:“可有着凉了?”
一下子把话题折了回去。
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龙可羡面色红润精神奕奕,又灵又乖的,两口一碗粥,三口一只包子,哪里有半点着凉的样子?
阿勒撕着果皮,连眼皮也没抬,聪明得很,不会在这会儿自作主张替她接话。
龙可羡吃了个半饱,开始瞄阿勒手里的鲜果子,摇头:“没有着凉,哥哥给盖毯子。”
阿勒若有似无地翘起了唇角。
大伽正淡淡地收回了目光。
龙可羡转了转眼珠子,觉得自个儿说得挺好,又开始慢腾腾地细数:“不但给盖毯子,还给做纸鸢,”她生怕话语不够力度,伸出双臂比了个大圈儿,“这般大的纸鸢,好威风!还给缝衣裳,给……”
阿勒捏了颗果子塞进她口中:“说得好,留几句写下来,我要刊定成册,流传千古。”
龙可羡吞下去,捏着点儿辫子尾,得意地甩来甩去:“最喜欢阿勒。”
阿勒耳根微红,面对大伽正时的那些游刃有余和从容不迫,都被这句话烧透了,他再一次领略到“乱拳打死老师傅”这七个字的威力。
而大伽正慢慢举起茶盏,看着那点红色,把冷茶饮尽。
***
老墉的船在海上耽搁了半日,日暮时分,才和归雁一起踏进南清城的夜色里。
与他一道来的,还有个银甲着身的青年。
在西山放掉了第二只纸鸢,龙可羡和阿勒意犹未尽地回家,一路上吵吵嚷嚷着下一只纸鸢做什么,二人刚进照壁,就看见镂花屏风后有人影走动。
老墉两步迎出来,时光又在他眼角烫了好几个卷儿,白花花的胡须蓬松,在走动间一颤一颤。
“姑娘!”
老墉攥住龙可羡手臂,将她看了又看,“高了,怎的还是这般瘦,饭有没有按时用?牛乳盅有没有日日喝?”
他笑得皱纹深深,喉咙却哽咽了,他看着两个主子长大,对公子有千万个放心,对姑娘就有千万个惦念。
“有按时……也有喝……”龙可羡又高兴,听他哽音,又有些手足无措,一把撸起了袖子,着急地露出小臂,捏住了肉告诉他,“没有瘦的。”
“墉伯,里边儿坐,”阿勒笑,“否则她就要当场上房给您看了。”
“对对,里边儿,”老墉想起来件事儿,搓了搓眼,“李公子也在里边儿,主子爷陪着的,姑娘这满额汗,骑马回来的吧,先去更衣,夜里凉,当心受寒。”
“谁?”
阿勒感觉不妙。 “衡卢州李将军的幼子,早年也是我们南清城出去的,与主子爷是故交,”老墉说话时一个劲儿看龙可羡,像是着意对她说的,“生得清俊端方,为人谦和有礼,嘿,您猜怎么着,还是位顶顶有名的小将军,实打实立过大功的,武能提枪,文能赋论,还知根知底儿,离南清城又近……”
阿勒:“?”
龙可羡轻轻“哇”一声:“好威风。”
阿勒:“??”
老墉笑得褶子都堆在了一处,催着龙可羡去内院更衣,还絮絮叨叨的:“您瞧这礼数,远远听见马蹄声便说要候在堂屋,这是知道姑娘家要先更衣,这就是讲究人家的好孩子。”
龙可羡边走边回头,跟阿勒说:“墉伯又变矮了。”
“是你高了。”
阿勒纳闷得很,他不等龙可羡,匆匆换了衣裳就出来,在茶房逮住了闲不住的老墉,开门见山地问。
“里边是谁?”
老墉正煮茶呢,满面红光的,笑起来面颊就抖:“李小将军哪。”
“您知道我的意思。”阿勒有些许不耐。
老墉用手遮面,神秘兮兮地说:“来与姑娘相看的,公子看着如何?” 如何?想一刀斩了!
***
龙可羡正襟危坐,小案对面就坐着这位李小将军,俩人已经说过两轮话。 这小将军确实是老辈人眼里的“好孩子”。
能来事,讲分寸,口齿清晰却不过分伶俐,龙可羡只是往那糖糕看了两眼,他便把秋梨和糖糕挪了个位,并添上热茶:“二妹妹配着茶吃。”
“多谢你,”龙可羡把糕往他那边儿推,“你吃。”
“听世叔讲,二妹妹也习武,”李霖自个儿习武,从龙可羡的体态就能看出来她身手不错,便从袖里抽出只木盒,“这是年初我出海时购得的小鸾刀,送与二妹妹玩儿。”
龙可羡看得眼都直了,但她记教训,不敢胡乱收东西,只得艰难地挪开眼:“不敢……让你破费。”
李霖把木盒推过去:“哪里就破费了,好刀才配二妹妹,你不妨先瞧瞧,这把刀刀刃好看得很,银色里透蓝偏光,称得上削铁如泥。”
龙可羡试探性地说:“就看看。”
李霖没忍住,笑了笑,觉着这二妹妹是个妙人儿。
龙可羡把那小鸾刀翻来覆去地看,闷声说:“没有蓝色。”
“翻过来,”李霖提醒她,“对着暗处就能看到。”
屋里点了两排烛火,亮如白昼,暗处难寻,李霖看向大伽正,大伽正微微笑了笑,他便起身,坐到龙可羡身边,隔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伸手替她挡住了光线。
“当真有!”龙可羡惊喜地抬头,“好漂亮!”
指隙下灯影缭乱,窗边碎着两把月光,让龙可羡的双眼看起来玻璃般明净,颊边浅浅陷入两点梨涡,李霖只是扫过一眼,便晃了神,匆匆地错开目光,他收回了手端正坐好:“二妹妹喜欢便好。”
可龙可羡合上刀鞘,又递了回去:“还给你,我就看看。”
李霖下意识回推:“不……”
他一伸手,就碰到了龙可羡手指,那不是一双丰腴柔腻不沾阳春水的手,是一双执剑挽弓的手,玉似的白,骨节清晰,没有染蔻丹,指头呈现干干净净的粉色。
李霖触了火星似的,连忙收手,龙可羡以为他接着,便也一道松了手,结果那小鸾刀直直跌落,俩人都习武,肌肉带动反应,又一齐去接,头砰地磕在了一处,两只手再度擦过。
“玩儿呢。”
阿勒推门而入,半笑不笑看过去。
怎么就拉上手了?
怎么就磕上头了?!
第110章 越天堑
这一声调侃, 风轻云淡,又杀伤甚重。
李霖瞬间口干舌燥,连面颊都发热, 他没有经过如此荒唐的场面, 与姑娘家为一把小鸾刀磕了脑袋擦过手, 若将此归咎于失手, 两个人笑笑就过,那也罢了, 自有一番豁达。
偏偏被姑娘的兄长逮个正着。
偏偏他此刻心如擂鼓,确实有种隐秘的悸动。
所以有些手足无措。
老墉端着茶盘,还被阿勒堵在门外,他身影扎实,拦住了他窥探的目光, 只好出声催促:“公子?”
阿勒漫不经心收回目光,老墉同时进屋, 几句话搅散了屋里尴尬的气氛, 一会儿为双方介绍见礼, 一会儿招呼大伙用茶,一会儿絮絮地讲起龙可羡旧事, 轮过几个话题,堂屋里的气氛也重新热络起来。
阿勒往龙可羡身边坐了, 放着大伽正对面空出的席位不去,偏来挤她,对龙可羡暗示的眼神视若无睹,自顾自拣她盘里剥好的松子。 龙可羡剥一颗, 他吃一颗,就跟较着劲儿似的, 两人动作首尾相衔,咬得相当紧密,直看得龙可羡目瞪口呆,小声说:“我不剥啦。”
阿勒挨过去:“为什么啊?”
龙可羡更小声了:“你拿得好快。”
像追着她咬。
阿勒看着她这副模样,心口宛如被轻轻挠过,也小声说:“我慢点啊,你再给剥两颗。”
没辙了。
阿勒撒起娇来,是又坏又轻的,迷得龙可羡晕头转向,稀里糊涂就点头:“好的。”
侍女进进出出,老墉正和李霖说话,茶香果香伴随逸散开来,那边儿热火朝天,谁也没有注意到这处正在暗渡陈仓,只有大伽正往阿勒看了一眼,未置一词。
阿勒满颊松子香,也看回去。
隔着晃动的人影,云淡风轻,先碰一招。
***
重新落座后,阿勒看了眼桌上的小鸾刀,“小将军从亥二线过来的?”
“不敢当,哥舒公子请唤我小字钟明,亥二线上偶有动乱,我领船护送族里长辈,正巧碰见墉伯,便自作主张送墉伯一程,多有叨扰。”李霖端正应答。
阿勒把着刀鞘,在手中打了个转,又放回桌面,推回去,再开口还是称小将军,“哪里叨扰,墉伯腿脚不便,是我们劳烦小将军,既是故交,又有这么层因缘巧合,”阿勒讲到这里,侧头,“墉伯,换酒来。”
老墉一边念叨煮了好茶不晓得喝,一边去温酒,连客房都让侍女收拾出来了,这是要留客小住的意思,阿勒剥着松子,不置一词,很沉得住气。
待老墉端着托盘进屋时,阿勒才慢条斯理擦了擦手指,朝大伽正侧一下脑袋:“程叔,来一杯?”
大伽正不疾不徐,把攻势打回去:“你自斟来。”
阿勒敢吗?
这话大伽正能说,那是反将一军,阿勒却不能真让大伽正破戒。他吃了颗钉子,反而显出肆意不羁,将酒满了杯,抬手饮尽:“玩笑话,借我十八个胆也不敢。”
李霖适时抬手,不让阿勒空饮,也看得出有眼力见儿,却正好被阿勒逮个正着,连喝了五六盏。
酒喝得疾,就容易上头,军营里混大的李霖不是滴酒不沾,却也招架不住阿悍尔来的烈酒,但他即便有了醉意,谈吐举止也丝毫不乱,这是高门世家的教养。
“饮酒是意趣,过量则伤身,”大伽正抬指,让老墉上热茶来,“亥二线紧要,走的都是大船,一直是朝廷着重巡查的航道,出了何事?”
大伽正一开口,阿勒这才有所收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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