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只要回答我的问题。”阿勒不满意这个回答,他俯低身,连影子都像宛如实质的压制。
“她不是……”谟奇却露出了真切的疑惑,“她不是灵冲放出来的孩子,但她确实……”
“不会讲话么?我教你啊,”阿勒把谟奇猛掼在地,俯低身子,他语气温和,目光却森冷,鹰爪般勾死了谟奇的心神,“一,灵冲和土族有什么关系,二,你们把灵冲带出来的豹子镇在族地要做什么,三,她身上有什么隐患?”
说罢,阿勒揪着谟奇起身,把他放在石块上坐着,拍拍他面颊,甚至斯文地替他掸掉了肩头的灰。
谟奇呛着血,坐在这里浑身颤抖:“什么关系……供奉者和神灵的关系,土族人……未曾开智,简单,灵冲人给他们建族地,筑高墙,他们便把灵冲人视作神o,连灵冲带出来的怪物都奉为族灵。”
阿勒很快想起了第二次地动时,他往壁画看的那一眼,第三面壁画上那岛链的形状就是灵冲。灵冲是土族乃至海湾商行后边的手,他们受益于天险,也受困于天险,因为出岛困难,便需要在此设一双眼睛,能时刻知晓土族情况。
这个人,现在是谟奇,之前是他师傅。
“你为他们做什么事?养豹子?”
谟奇脸色苍白,无力地扯了扯嘴角,没有否认。
阿勒便想起壁画上的天坑,想起从天坑里爬起来的青年,再想起天坑中数不清的豺狼虎豹,谟奇脱口而出的“养蛊”二字让他毛骨悚然,结合此前龙可羡父亲的来历,他和那青年的行迹完全重合。
爬出来的人是万中存一的幸存者,爬不出来的人继续厮杀直到人性泯灭,沦为野兽般的行尸走肉,他们在坑里待的时间够长,够诞下几个孩子,没有在厮杀中被吃掉的就送出来。
他哑声问:“灵冲放出来几个孩子?”
“七个,都死了,”谟奇点点脑袋,“傻的。”
他双目放空:“灵冲人把部分孩子送到这里,试图让他们融入外界,却做不到,他们存活的时间很短,大多活不过二十岁,且养不熟的。”
阿勒问:“族地里那只,是真灵豹吗?”
谟奇垂头:“即便开始不是,现在也是了,灵豹送出来时,我师傅说那还是个三十出头的男人……他们烫坏他的皮肤,在溃烂时沾上兽毛,让他看起来更像豹子,骑着他让族人恐惧跪伏。”
“你不用把自己往外摘,你就是他们伸到域外的黑手。”阿勒露出厌恶,他不算君子,却也不会这样折磨人。
谟奇痴痴地笑了许久,“总要有人做这种事。”
“我初登海湾时,你送来的猫不灵是试探。”
“她看起来很像,有种……”谟奇想了片刻,“不矫饰的天真,不是吗?我见过太多,一试就试出来了,你们第二日没有出客栈,客栈厨房也没有供给三楼的饭食,这印证了我的猜想。只要流着灵冲血,就喝不了猫不灵,我起初以为她是某个……被灵冲人遗漏的孩子,但她不是。”
谟奇很笃定:“她不是。”
阿勒没有回答他的必要,“咔哒”一声,他漠无表情,往护腕底下推进袖箭。
“但她也要死,”谟奇偏头啐掉血,“那些东西,本就不该存于世上。”
“为什么,”阿勒沉声,“因为它咬死了你妹妹吗?”
“你……”
“我不知道,”阿勒发出道短促的气音,“一试就试出来了。”
谟奇神情冷漠。
“你师傅侍奉灵豹,你妹妹死在灵豹口中,她和你师傅前后离世,这太好猜了,”阿勒说得很慢,一字一句都割在谟奇胸口,“是你……杀了你师傅。”
不等谟奇回话,阿勒露出两颗犬齿,无情地说:“有一点你说错了,从灵冲出来的人,不止七个,还有一个,你们为他塑了泥像。”
谟奇悚然一惊:“怎么!……”
话音未尽,“轰隆”一声,整块石壁从里被砸破,迸出的碎石块兜头盖脸打过来,阿勒抬脚踹了一记谟奇,自己捞起块壁画挡了。
一团黑影从底下蹭蹭往上爬,不多时就冲出了石壁,一头扎进石室里,站在昏黄的光线下,人不像人兽不似兽,进来后,还抖了抖水,毛茸茸的双臂打开,露出里边湿漉漉的龙可羡。
“哐当”一声,阿勒手里的壁画应声而落。
“好臭,”龙可羡跳下来,冲他大声警告,“不可以咬衣服,咬坏了要阿勒缝,他生我气,现在肯定不给缝的!”
她转过身,急匆匆地要找阿勒,当眼就罩下来道沉沉的阴影,阿勒已经张开双臂,把龙可羡紧紧抱在了怀里,抱得那样紧,她张嘴想说什么,却只能听到阿勒错乱有力的心跳。
谟奇从碎石堆里抬头,阿勒那一掼要了他半条命,此刻只能呛着血,看到朦朦胧胧抱成一团的人影,他微微愣了愣,意会到什么,再看过去的目光就带了怜悯。
龙可羡很不好意思:“我湿漉漉的,石板下面好多水,还有只豹子,叼着我跑来跑去,你给看看,衣服是不是坏了。”
“我给你缝,”那一抱,把阿勒方才起伏迭合的心绪揉在一起,再抬头时,他眼里的情绪敛得干干净净,“缝一条龙。”
龙可羡兴奋地想转圈,但石洞还有O@声,她转过头,看见珀鲁从洞里钻出来,和灵豹坐在角落,激动地揪他身上斑驳的毛:【珀鲁的朋友,珀鲁找到了。】
灵豹站起来,他在笼子里待太久,直立时没法像正常人一般挺直身板,佝偻着,浑身覆盖毛发,指甲厚且坚硬,他绕着龙可羡转了两圈,双眼已经很浑浊,这般看着龙可羡时,就像一条被泥沙裹挟的河流,他已经疲倦不堪地奔流了许多年,不知归处。
阿勒开口,打断了他的注视:【我可以带你出去。】
灵豹恍若未闻,漠然的双眼无波无澜。
【你不咬她,你为什么不咬她!】谟奇突然扑向前来。
【珀鲁的朋友,不咬,珀鲁喜欢,潆芝喜欢,】珀鲁垂头丧气道,【潆芝摔倒,再也看不到。】
【妹妹没有摔倒!她从来都很小心,】谟奇失控般指着灵豹嘶吼,【那年你狂性大发,族中给师傅施压,要施回生祭,我亲眼看到……师傅带潆芝进祭台,我亲眼看到!是你咬死了潆芝。】
【不可以这样讲!】珀鲁大惊,【珀鲁的朋友,想要饿死,大块头们说不可以,潆芝,被叼出去,从后面门跑走,她找你,可是被灌了好多猫不灵,她摔倒在陷阱里。】
珀鲁讲得颠三倒四,但整件事的始末 交错着摊在眼前,谟奇当即就状如癫狂:“不会……”
灵豹冷漠地看了他一眼,缓慢转过身,叼起珀鲁,用双臂把他夹在身前,往破开的石洞里走了进去。
龙可羡轻轻拽了拽阿勒:“我听不懂,他们讲什么?”
阿勒用指背搓了搓她的脸:“吵嘴。”
龙可羡还要再问,却听到身后传来道闷哼,“他……”
阿勒盖住了龙可羡的眼睛,她听到箭簇跌落在地的脆响。
***
半个月后,临靠南清城,夏的蝉噪刚歇,空气中就带了明显的秋信。
一下船,山那边的浮翠就照眼打过来,龙可羡逃难似的奔到府门口,一路闷头往里进,厉天跟在公子旁边,嘟囔了句:“姑娘怎么老躲着您。”
阿勒锁骨下还横着两枚新鲜的齿印,他笑,朝厉天指一记,脱了护腕,随手抛给他。
府里打理得井井有条,他慢悠悠往里走,分花拂柳地进到院子,看见外院书房门大开,里边人影微晃,龙可羡亦步亦趋地跟在大伽正后边,揪着他的袍子不肯撒手。
大伽正揉了揉她脑袋,温和地说了句什么,那小东西就跟喝了猫不灵似的,尾巴都要翘天上了!
阿勒冷酷地哼了声,大伽正心有所感地望过来,那双眼睛太润,像能看透万物,阿勒一下子收敛了懒筋,抬指,把盘扣系紧,连带里头的齿印和吮痕都藏得严严实实。
第108章 野路子
“底下是越来越会办事儿了, 您回来这么大的事,竟然没人只会我一声,我好接您去啊。”
杲杲秋阳挂在云边, 慵慵懒懒地往下拨着金光, 将叠瓦晒得发亮, 瓦边延出一片袅袅绿烟, 将日光筛下去,底下石板就点了簇簇繁金, 小厮进进出出的,在热汗淋漓里将箱笼整齐地码放在中庭。
窗门敞开,屋里通气凉快,阿勒坐窗边,仿佛盘扣一系整个人又无懈可击了似的, 肩上淋着日光,懒洋洋地拿根细掸子逗猫, 少爷腔调足, 看不出半点心虚。
就是时不时要往龙可羡看一眼, 那小东西扒拉着大伽正带回来的木箱,里头都是大伽正给她捎带的稀奇物件, 一忽儿掏出只千里镜,一忽儿掏出九节鞭, 恨不得把脑袋埋箱子里。
厉天一边指挥手下人轻拿轻放箱笼,一边给斟水递茶,那殷勤劲儿,恨不得两颗眼珠子沾大伽正身上, 跟侍奉太上皇似的,整间书房里都是他的叨叨声。
“夏入秋这时候, 逆风逆水的,正是不好走,您这一路,”厉天重重叹声,“辛苦。”
大伽正还是那副样子,谈吐儒雅又温润,永远都波澜不惊,永远都兜得住事,他用了口茶,微微一笑:“不过多走两日,与风浪相搏击也别有番滋味,不碍事。”
“墉老伯倒是在路上呢,”厉天添茶,嘴又快又甜,“公子特意交代了去接,明日午后便该到南清了,您也有些年头没见着墉老伯了吧,他如今腿脚可好多了,虎骨膏年年不落,高大夫也年年去看,身子骨好着呢,去年回来六十整,今年再来就五十了。” 大伽正捋须:“老墉是福泽绵长之人。”
猫球瞧见了,从榻上蹭地就跳下去,踩着厉天的靴面往大伽正身上蹬,一溜儿就蹿到了大伽正肩头,伸出爪子想要捞胡子玩儿。
“嘿哟,大王,猫大王,”厉天紧着哄猫,就差上手抓了,但他不敢,这猫随主,看着又乖又软,动它一下就得挨两爪子,只得好生劝着,“这可不兴挠!”
这边刚哄两句,龙可羡从箱笼里翻出了只纸鸢,一摊开,眼睛都看直了:“好威风的大鸟!”
说完便捞起卷线轴要往外跑了,阿勒伸手将她拉过来,三两下把她鼻子蹭上的那点灰擦干净,随即松开手,看她晃出门,踩碎满地繁金,便收回了眼神。
没有说话,没有对视。
龙可羡满心思都在纸鸢上,没顾得上看阿勒一眼,阿勒从容镇定,一举一动恰到好处,从小到大都是这样过来的,但就是有股讲不出的微妙。
“喵。”猫球放过了白胡子,跳下来,追着龙可羡的裙摆而去。
屋里剩三人,小厮搬完箱笼都退到外院吃茶休憩,把风也带走了,静得连空气都不流动,在这滞涩的气氛里,厉天不敢说话,想要往外溜,却找不到机会。
阿勒站起来,亲自给大伽正添了茶:“阿悍尔还好?”
“大汗正在下放兵权,句桑跌了两个跟头,”大伽正面色沉静,“尚好。”
句桑稳如磐石,在阿悍尔素有贤名,在权力转移的过程中栽跟头就是累经验,现在仗还没有打起来,多栽几个跟头,在战时就少磕几个血洞。 “北昭那二十万兵还囤在八里廊边境呢?”阿勒自个儿斟了杯,没喝,把在手里一圈圈徐徐转。
“年初打过两场,”大伽正走到窗下,“你知道。”
阿勒消息面广,要在南域站稳脚跟,有时比的就是谁的消息跑得快,因此阿勒在哪儿都留有眼睛,替他眼观四路耳听八方。
他确实知道,但他没插手,家里父兄也不曾要求他介入北昭与阿悍尔的局势,双方都保持着某种平衡,隔着层浪叠潮遥遥相望。阿勒远离家乡,在无边南域兴风作浪,父兄守卫阿悍尔,在万里草野策马挥枪。
要说谁路子野,只有司绒,私底下跟他买过北昭的消息。
阿勒把这事跟大伽正提了。
大伽正像是早有预料,不担心,还有心思开玩笑:“你还同自己妹妹明算帐。”
“不但明算帐,还狮子大开口,宰了她一刀,我得看她有多大决心,就知道未来打算捅多大的天,”阿勒从袖子里抽出块牌子,“我看她要捅的天不小,您看着点她,我怕句桑在阿悍尔鞭长莫及,兜不住她的事儿。”
阿勒不能草率站队,因为他身后站着乌溟海,因此,他没有明说,只把意思都放在了话里,鞭长莫及四个字算是把司绒的意图透出来,是拿捏分寸的提醒,也是作为兄长的暗保。
都是通透人,大伽正明白这意思。
“阿悍尔的小鹰总归要搏击长空,司绒心里也有数,她自小是思虑周全的性子,又有大汗和句桑护持,不会让自己吃亏,”大伽正把牌子翻了一面,“你为司绒兜底,为阿悍尔打侧面牵制,那家里这个妹妹呢?”
真是老辣。
阿勒心说,我才把坏水收进肚子摆出张乖脸,您转身就来掏我底。
“您指什么?”
“去过灵冲了?”
“哪能,迟昀那头出了岔子,探路的船回来,人却没了,一时半刻进不去。”
“哥舒策。”
不咸不淡一声。
阿勒便稍稍坐正,抬臂斟茶,难得有副正经的神情:“您既说是家里的妹妹,我少不得上心些。她小时候什么样您比我清楚,龙霈那些事儿您擦得干干净净,半点渣都没漏给我知晓,我认了。但她如今长大了,有些隐忧就像刺儿,卡在我心里头,每每想起来都抓心挠肺不安稳,我便只好用自个儿的法子求个心安。”
大伽正原本有些话,看了他片刻,轻轻别过了头,把阿勒移过来的茶喝了,就是种表态,他不会再过问阿勒行事,查到什么,查得多少,全凭他本事。
一杆绿烟上吐出道长丝,牵着 只摇摇摆摆的大鸟飞在半空,院墙外龙可羡的笑闹声清晰入耳。
阿勒入神听着,指节在桌沿轻轻敲击,心口热。
大伽正看了一眼,垂下眼嗅了嗅茶香:“热了?松颗扣子也无妨。”
阿勒漫不经心地看了眼衣襟,挑眼笑:“扣紧的,不好松。”
大伽正也往墙外看去,院子修葺过,墙下还堆了两码瓦:“家里请了泥瓦匠?你从前不管家里动土之事。”
阿勒搁茶盏的手略微顿了顿,那是原本请来把内院屋子打通的泥瓦匠,龙可羡总是睡他屋的,干脆一气儿打通了,日后也不必来回跑,他把茶盏放稳,神色平静:“今夏黑风盛,捡捡瓦,修修墙,老宅好歹要拾掇得清爽些。”
“这么一班泥瓦匠,大材小用了。”
“用在家里,怎么都使得。”
话里藏话,往来都是玄机,没有把握的试探和恰到好处的还击一来一往,阿勒不知道大伽正看出多少,但他应得滴水不漏。
不是不敢与大伽正挑明,是没有把握。
龙可羡是他手把手养大的小崽。
他们不是在心性成熟之后天雷地火地勾搭,没有那般势均力敌的拉扯和试探,在欲与爱之间来回游走,每进一步都有局势推动,不纯粹,也不简单,能走到最后的万中存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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