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还没有推到底,厉天就晃了晃身,他骂了一声,推动困难的石门陡然滑手似的,往里大开,与此同时,地面石块开始震动,惯性力加上地动,门边的几个人全跌进了门后,石板砰地砸回来。
天旋地转。
龙可羡下意识地朝阿勒伸手,她还没有转过头,就被阿勒扣住后脖颈,摁进了怀里,发髻上的小花被拨掉了,她在最后时刻抓住了珀鲁。
第107章 远藏壁
整条内廊开始颠动的时候, 光线黯下去了,龙可羡从阿勒怀里钻出来,只能看到影影绰绰的毛边, 阿勒没松劲儿, 反手攥着她手腕把人往身边带。
这时, 嗡嗡的石板挪移声里冒出了些许砰响, 像是壁挂的青铜灯座脱了钩,一座座地斜晃砸落, 青铜灯座尖锐,在震动时还带着惯力,这般砸下来和刀剑也没差。
龙可羡在流动的风里捕捉着青铜灯座的砸向,刚喊出声,“后边!”
就被阿勒扣着后颈重新压了回去, 灯座擦着阿勒护腕砸过去,耳畔顷刻间拉过一道刺耳的摩擦声, 这摩擦声沿着耳道往脑袋里又钻又挠, 挠得龙可羡汗毛都立起来了!
但她没来得及捋捋毛, 便飞快地从阿勒臂下钻出来,把着他的手臂借力, 飞身而起踹掉了他身后砸过来的灯座。
“往前走,前边没有声音。”阿勒一把扯起珀鲁, 往左前方扔过去,用土话又讲了一遍。
珀鲁还在惊声尖叫,阿勒一巴掌拍他后脑勺,珀鲁立即捂住嘴, 继续尖叫着往前爬动。
龙可羡和阿勒身手利落,劈头盖脸的灯座被他们打得七零八落, 俩人都憋着股气,这股气在这惊而不险的时刻非但没有消退,反而激起了某种一定要保护对方的胜负欲,这就导致他们在错乱的内廊穿行时,为了谁护着谁这事儿,两人差点先打一架!
内廊狭小且封闭,颠起来简直像是地动山摇,他们跟在珀鲁后边,连前进都成了件艰难的事。
阿勒就着昏蒙的光线看向左右,左侧外圈都是连排暗室,他们就是从其中某间连通的石门进来的,右侧内圈则是高耸的石壁。
原本暗室归暗室,石壁归石壁,左右泾渭分明,可此刻数间暗室脱离了左侧面,石壁仍旧巍然不动,在窄道里形成了锯齿般的交错。
这条环形内廊正在重组。
他刚刚意识到这一点,就看见珀鲁半截身子咻地滑进了锯齿嵌合处,而锯齿还在交错咬合,千钧一发之际,他撞着龙可羡,两人前后挤进了最后一道缝隙里。
“轰――”
墙缝贴着后背合紧,那斩截的力道削下去,连声音也一并隔断在外面。
万籁俱寂。
珀鲁不知爬到了什么地方去,龙可羡屏着呼吸,在从昏光到阒黑的视觉转换里悄不作声,耳畔忽然滑过道吞咽声。
“不用憋气。”
一把低沉的喉腔,在封闭的暗室内响起来。
龙可羡悄声应:“有人吗?”
阿勒顶开火折子,吹了吹,一粒黄豆似的火光浮起来了,照得四下微亮,龙可羡转动着眼珠,视线缓慢移动时,左侧视角突兀地扎进一团墨色,墨色里张着两只硕大的瞳仁,她吓了一跳,霍然往后退了半步,砰地撞上阿勒。
“撞死了,”阿勒举起火折子照过去,“壁画而已,吃不了你。”
话是这般说,还是把人拉到了身后,“害怕就藏严实点,拽着衣裳有什么用,使把劲儿就扯坏了。”
龙可羡是不想拉他手,很不服气地顶了句:“扯哪里不坏?”
阿勒转过头,不作声地盯她。
龙可羡垂下脑袋,不情不愿地拉住了他的两根手指头。
阿勒轻哼,转头再度将火折子举在壁画跟前,伸指揩了下墙面:“年头不算长,二十年内的画,”他指墙上用的色料,“都是好色料,看这人身上的衣裳,深蓝透金,是青金石里炼出来的颜色,南域不产这东西,北边祁国才产这种石头。”
龙可羡踮脚,站在阿勒身后,只露出两双眼,她对石头不感兴趣,盯着密密麻麻的小人问:“画什么?好多人。”
“祭祀仪式,”阿勒看个大概便明白了,牵着龙可羡往侧边走,“人驯兽,兽吃人,用这种野蛮直观的祭祀仪式统治未开化的子民。”
龙可羡瞄着那花花绿绿的一群人:“这里的人,把自己画下来了?”
“嗯……”几面壁画在脑中闪回,阿勒蹙起眉,忽然看向第一面壁画,说,“不止土族人,记不记得他们爱穿什么衣裳?”
“大红,大绿,鸡子黄,”龙可羡挨个数,“挤巴巴的颜色,看得眼睛都要忙不过来了。”
对,土族人偏爱赤橙黄绿这等鲜亮色,黑灰白褐也有,只是少见,唯独一种颜色,他从未在这里见过。
阿勒回过头,站到第一面壁画前,看着那点珍贵的色料,眼神很沉:“他们不穿蓝。”
第一面壁画:土族人驯养灵豹,蓝衣裳站在祭台上冷眼旁观。
第二面壁画:土族人开始进行生祭,用族人饲养灵豹。
第三面壁画:天上降下重雷,似乎意指此举会招致海神责罚,于是土族改用山鹿饲喂,自此族中出现生祭和饲鹿两种分歧。
蓝衣裳只出现在第一面壁画上,他们是谁?让排外野蛮的土族人用最珍贵的色料刻画,在族中,甚至连这种具有指代性的颜色也不能穿在身上,有点儿避讳的意思。
龙可羡听不到阿勒说话,便用只手捂了眼睛,露出点儿缝:“有没有鬼的?”
“没有,”阿勒侧头,揉乱了龙可羡的头发,“血呼啦的,不好看,不看了。”
龙可羡松一口气,学着阿勒揩了揩墙面,她还蓄着气劲,这一揩能搓下层墙皮,就听得簌簌两声,壁画开始往下剥落,指甲盖儿大小的色块很快在地上积了一小层。
“掉皮了!”龙可羡指着墙。
阿勒举着火折子,在剥脱下来的墙面上又看到了一片色块,竟然是一面双层的壁画。他抽出帕子擦拭,看到熟悉的蓝,只是剥落下来的壁画有限,只能窥得毫毛,他松开龙可羡,想要把上层壁画从墙面剥离,却只能沿着边沿一点点往下抠。
指缝里塞满灰后,阿勒停下来,转头看了眼龙可羡:“再给扯一层下来,里边还有东西。”
龙可羡扬起下巴,那得意劲儿要从眼角飞出来了:“你求求我。”
阿勒笑,不说话,片刻后才略带蛊惑地说:“我求求你。”
“哗啦!”
成片的墙皮砸落在地,溅起层叠的灰浪,俩人捂住口鼻,看到了第二层壁画里密集点缀的蓝金色。
第二层壁画同样有三面,第一面:层峦叠嶂的山岭中立满蓝衣裳的人,他们簇拥着山顶石台,一名手持金杖的蓝衣裳站在石台上,手持金杖指着东面一道环形天坑,天坑里黑点攒动,细看才看出来是密密麻麻的人。
第二面:天坑里爬出一人,匍匐在石台,蓝衣丧手持金杖,点在他额心,天空降下重雷,而这时,天坑里的人不见了,悉数变成了虎豹狮狼这类猛兽。
第三面:手持金杖的蓝衣裳稳坐石台,天坑里爬出来的青年率着他的族人攻掠岛域,迅速扩张,直至整片弧型岛链都插上蓝金色的旗帜。
阿勒的眉眼浸在阴影中,剥离的三面壁画浮上眼底,和眼前之景重叠。
蓝衣裳是什么人?他们与土族之间有什么关系?龙可羡的父亲和谟奇师傅,上一辈的人在这里是什么角色?
他抿着唇,必定有些晦涩隐秘的蛛丝马迹藏在其间,是他不曾注意到的。
龙可羡看得很快,指着石台旁边两个字问:“什么字?”
那是土族字,阿勒拭掉薄灰,文字浮起的轮廓流连在指尖:“悬……戈。”
悬戈。龙可羡正儿八经地点点头,逐渐失去了耐心,开始张望着找珀鲁:“不看画了,找人,出去,回家。”
阿勒转头,眼底映出星点蓝金色,说:“好。”
“豹子跑出来,”龙可羡趴在阿勒肩头,觉得没什么了不起的,满不在乎地说,“豹子又被抓住,关在这里,很简单的画。”
阿勒觉得脑中清晰地响起了“咔”的一声,有一道关联在扑朔迷离的局面里显现出来,他猛地转头,想要再看一眼第三幅壁画,地面竟再度颠动起来,龙可羡猝不及防地后退数步,细小的尘粒在光带里横冲直撞,她揉眼,想要看清阿勒,又在开口时呛了满口灰。
第二层壁画瞬间就剥离了墙面,那整片岛链的形状在铺天盖地的尘灰里溃落。
“龙可羡!!”
伴随陡然倾斜的地板,龙可羡在眨眼间失去重心,跌进了黑漆漆的地下水道里,阿勒的声音像一道线在耳边滑过,由近及远,余音还绕在耳边,冷水就四面八方围过来,隔绝了声响和最后时刻阿勒伸过来的手。
一道巨大的水花声后,一切归于寂静。
嗡――
嗡――――
“哗啦。”
水面上冒出颗脑袋,龙可羡攀着石岸边,涉水之后眼睛有点儿酸涩,只觉得这里黑漆漆又湿又冷,刚甩两下脑袋,便听见水花落点的声音不对,像渗进了什么东西,同时鼻腔缓慢地爬进熟悉的味道。
她抬头,对上了一双绿幽幽的眼睛,那东西陡然张开嘴,一口朝龙可羡咬了下来。
***
“噗呲。”
阿勒把火折子摁灭在墙上,在黑暗中蹬开壁画碎片,下一刻袖箭从手底疾射而出,在打落墙面之前有道布帛裂声,像是擦着谁的衣裳而过。
“你不是木商,”谟奇擦亮火石,手里提着只满油的青铜灯座,起身时捡起了三寸长的箭矢,行了个礼,仿佛还是港口初见时的本分热情模样,“木商不使这样精巧的武器,一把板斧,一把弯刀就是他们全部家当。”
阿勒轻轻掸掉肩头的灰:“白纸黑字签条呈,协书定钱和尾钱分毫不差,我做生意,条条框框都按规矩来,一支箭而已,能证明什么?”
“使得上这种箭,”谟奇拿起箭簇,对着光线细看,“便不会来益诃海湾做生意,这里是边缘之地,只来边缘之人。”
“我乐意,”阿勒眼神轻佻,“所以说你们这地儿富不起来,眼界窄,自己先给自己框死了。”
“这样不好么?”谟奇并不反驳,“荒僻,偏远。”
“还不起眼,方便做些见不得光的事儿。”阿勒笑眯眯地给他补上。
“啊,你看到了,”谟奇看着满地壁画碎块,有些懊恼,“珀鲁那个傻子太爱乱跑,把你们带到这里,我该先解决他的。”
“别这样叫人家,”阿勒说,“我看他不傻,脑子比你们灵。”
谟奇不置可否,他跨过碎石块,走近两步,仰起脖颈,朝阿勒吐出蛇信一样的嘶嘶声:“你的妹妹掉进去了,你不担心她吗?”
“我?”阿勒悠哉地摊开手,“我不担心。”
“我见过你们这种人,驯兽驯人都有一手,”谟奇面上露出怪异的了然之色,“那种东西总爱听你们的话。”
那种东西。
阿勒在脑中嚼着这四个字,他意识到谟奇似乎误解了他与龙可羡的关系,或是误解了龙可羡的身份,他不动声色,顺着话题往下说:“过奖。”
“偏执,冷漠,但只要和他们看对了眼,就愿意为你掏心掏肺,付出性命都不眨眼,但总归是可怕的,”谟奇挑了半人高的石块,坐上去,晃荡着脚时还能看到少年样,只是眉眼太凉,透着浓烈的冷漠和失望,“你不觉得害怕吗?夜里横枕而卧时,不会想到不远处有那么个东西而发毛吗?”
“只有针眼儿大的胆子在这世道可活不下来,”阿勒语气轻松,把话题往龙可羡身上绕,“你见过她,她与‘那种东西’不同。”
谟奇眼里的厌弃更重:“有什么不同,不过是心智开未开的区别而已,你身边带的那个……没疯没傻,已经要烧高香了。”
没疯没傻要烧高香,那龙可羡原本该是什么样子?阿勒有点儿烦躁,恨不得掏开谟奇的肚肠把前因后果摊开来,但他不欲打草惊蛇,谟奇这样儿,就不是吃严刑拷问这套的,他只能在话语间一点点凿出线索:“听起来,你见过很多?”
“很多,”谟奇弯起个诡异的笑,“你猜他们最后都到哪儿去了?”
操。
阿勒后脊已经冒出汗来,冲动差点儿压过理智,他缓出口气,点点龙可羡消失的石壁:“底下。”
谟奇没说话,脸上光线半明半昧。
阿勒敲击着护腕,遗憾地说:“看来我这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我只要她,其余的人都在祭台边,没有性命之忧。”谟奇语气淡漠,仿佛这是件多么理所当然的事,又仿佛吃准了阿勒不会为个龙可羡自讨不痛快。
为什么呢?
她当真是个一点即着的小炮仗吗?
阿勒抬起眼:“若我非要她呢?”
谟奇看过去。
阿勒神情有些耐人寻味:“我养她多年,就此撂开手,总觉得不得劲。”
谟奇站起来,细细端详他:“她没有犯过病?”
“没有。”指沿刺进掌心,阿勒喉咙口发紧。
“那是你好运道,”谟奇冷笑,“ 灵冲人养蛊一样养出来的怪物,有几个人能消受得起,你贪图她一时悍勇,图她心性简单易操控,久而她就会要你的命。”
阿勒无谓地嗤笑:“还是那句话,胆小不成事……”
话未说完,风过,火光摇曳,石室里的光影有一霎那的混乱。
谟奇突然转头,察觉到了异样:“不对,你不是自己找到益诃海湾来的!”
谟奇很早就发觉阿勒身上有种矛盾感,他看起来峻拔英挺,魂却邪性。
这几日从罗掌柜处得知,这人做起生意来不拖泥带水,自己该担责的部分做得干脆利落,处处周全。
罗掌柜想要挖坑给他跳时,他看着没有防备,却能不动声色地将罗掌柜敲打得服服帖帖。
这种人说话不应该如此……云遮雾绕。谟奇迅速地回想了一遍阿勒说过的话,看似话都应了,却没有讲出半点要紧内容。
除非,谟奇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刀似的剜着阿勒。
除非他并不知情。
不是他高深莫测,不是他吊人胃口,不是他牵云遮雾,是他根本就不知道这石室这壁画是怎么回事儿!他一直在套话!
他用这种似是而非的语气,把话讲得真真假假,打乱了谟奇对他的预判。
谟奇愤然盯住他:“你根本不知道!”
“我不知道啊。”
阿勒轻声应,随即缓慢走动起来,他很高,大片阴影铺在墙上,像魂里衍出来的恶念,随着他一起卡住了谟奇的脖颈,残忍地说:“那你告诉我,那种东西,是什么。”
他动作太快,谟奇根本反应过来,顷刻间就听到了喉管被挤压发出的可怖声响,他勉力喘着气:“你从哪里来,哪里……找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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