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俯身过来,眉宇森沉,温柔都尽数褪去。
云冉立刻缩到马车壁内,惶恐他磋磨自己,忙攀缠上他,故作委屈,“爹爹好不容易出狱,夫君,我怎么会拿这个案子做文章?”
孟宴宁笑着,长指梳她颤栗的乌发,“不是?好冉冉,千万记住你今日所说,不要对二哥撒谎,倘或此事与你有关,二哥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
云冉瑟瑟发抖,突然不敢和他直视。张了张口,想立刻承认的确做了什么,但想到那是周从之的设计,便又按捺下心思。
她何必心虚?这一次,她不会再输了。
*
回到孟宅,孟宴宁便离了云冉。
夜里,仰止堂亮起了灯盏。云冉听闻,孟宴宁在待客。客人是骆清岚。
上京之前,孟宴宁已是数次接待他。
借着奉上香茶的机会,云冉躲在穿堂屏风后,悄悄听了几句。
他们聊的,竟也是云家今日发生的案子。骆清岚翘着二郎腿,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眼底不忿,
“皇上的身骨大不济了,若这阵子殡天,干爹在朝中便没有了倚仗,迟早会被清流那帮人生吞活剥。近来清流在暗中搜集干爹为祸朝纲的证据,云家今日的冤案,怕不是大风起于青萍之末的征兆。”
孟宴宁转动手上的玉扳指,狭长的凤目里是凛凛暗光,“既然选择了做一条狗,自然要想到家主死了,自己要去哪。你还年轻,不能折在这件事上。”
骆清岚干笑,“我还有什么指望?活着也是烂命一条,做出些什么丰功伟绩,断不会有人感恩。倒是死了,会大快人心。”
“即便没有感恩,你不也在做?年纪不小了,便不想着成家娶妻?”
骆清岚垂下眼眸,“成家娶妻?你莫打趣我,我连个男人都不算。”
顿了顿,他又故作潇洒,“我不是养了一堆干儿子。不怕死了,没人给我收尸。”
“这并不是你的真心话。”孟宴宁语气清冷。
骆清岚却站起来,笑道,“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不过都是造化弄人,何必在意?”
*
骆清岚从梦宅出来之后,骑马来到了周宅附近。
他看到苏小莹跟一个陌生男子话别。好像是陈员外的大公子,如今也有十六七岁,和苏小莹一般的年纪。
可苏小莹马上就要嫁陈员外,以他后娘的身份入陈家。
大公子在她准备进门的时候,叫住了她,把自己身上的披风解下,脸颊红扑扑的,“夜里风大,姑娘不要着凉。”
苏小莹点点头,半折下颈项,轻掀起长睫瞥他。“我知道,多谢公子。”
对方挠了挠自己的发,显然被她这不经意的一眼瞧得不好意思。
苏小莹又穿透月色,看到了于黑暗中躲藏的骆清岚。
她快步的走进院子。冷不丁在二院的院墙下,看到骆清岚蹲在墙瓦上,身影逆着月光。
“你都要做人家后娘了,怎么还勾那小郎君脸红心跳的?”
苏小莹呼吸一滞,抬眸朝他笑道,“我爱勾谁勾谁,能做正经的妻,谁愿意给人做继室?”
“所以你出身不好,就用一些见不得光的手段?”骆清岚呲牙,显然不太高兴,从怀里摸出一吊钱扔给苏小莹,“爷别的没有,钱倒是很多。如果你为了钱耽误自己的终身大事,不如爷给你。你再慢慢挑看。”
那吊铜板结结实实的打在苏小莹身上。
她稍有愣怔。
本该是有些喜悦,但看骆清岚那似笑非笑的眉眼,又觉得遭遇莫大的侮辱,“大人这是什么意思?无功不受禄。何况,大人管得了我一时,还能养我一辈子?”
骆清岚心底的某个地方,忽的因为这一句,生出莫名的焦躁。
“我没有寻你开玩笑。”
“我也没有。”苏小莹打断他,“我早跟大人说过,先前的确对大人有不轨之心,好在及时止损。也不知大人为何近来,总纠缠于我。”
苏小莹想把那串铜钱砸回去,骆清岚忽然跳下了院墙。
直勾勾的盯着苏小莹的眼睛,“如果我说,我现在愿意呢?”
那桃花眼尾微微的勾起,鸢尾花色的瞳光晕淡淡的,好似一个薄情人。可这句话却是沉重的石头砸进了深湖,止不住的激起涟漪。
苏小莹浑身的血液都要沸腾起来,简直要被他这突然的一句话,搅得心烦意乱。半晌,终是勉强压抑心绪,“大人,你凭什么以为,我苏小莹,还会被你召之即来?
苏小莹裹紧了自己的披风,转身走了。骆清岚怔在原地,心口空空的,突然好似有凛冽疾风穿过。
*
云冉偶然得知消息,苏小莹这几日抱恙,和陈员外的定亲宴不得不推迟。
病得挺突然的。但也未必不是桩可喜之事。
云冉本该松口气,
但街头巷尾的议论,却让她心神不宁。不知道从谁口中先传出来的,说大伯母一家之所以自杀,是因为朝廷里有人诬告云鼎峰走私香药,把大伯母的儿子和一个侄儿都抓进牢里了。
所谓走私案,云冉只从孟宴宁口中听过一次,难道是孟宴宁曾经刻意诬陷的吗?
她又联想到周从之让她偷偷塞给孟宴宁的秘密信件,揣测可能也跟这件事有关,不免想抽出一封看看。
可大伯母一家的性命也是性命,周从之应当不会害他们。
所以,当初孟宴宁口中所谓的走私账册,真实性是否可靠?
是周从之在背地里搞鬼,还是孟宴宁的有所图?
云冉烦乱不已,才到书房外,背后一只大掌突然摁住了她的肩胛骨。
“冉冉,你在看什么?”孟宴宁的声音。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她身后。
云冉悚然一顿,转过身来,孟宴宁笑眼看着她。云冉于是也装出一副惊慌小鹿的无辜状,“夫君之前答应给我找几本游记。只是直至现在,都没有看到书的影子。我又担心自己胡乱去找。会让夫君不高兴。”
“我的东西都是冉冉的,怎么会不高兴?”孟宴宁的大掌从她的肩胛骨滑的手臂,再到指节间,扣紧了,带她进书房。
他随意的在书架上寻找,又好似不经意的问云冉,“冉冉,我看这几日日色正好,先将你送到京城去,如何?”
云冉讶然,“夫君不陪我吗?”他怎么会突然生出,先把自己送去京城的想法。
她万万不能答应,不然周从之就找不到她了。
于是更加可怜的攀缠孟宴宁宁的胳膊,泪眼楚楚,“山高路远的,我一个人很害怕。心底也思念夫君,不想和你分开。”
“冉冉爱我?”孟宴宁转身,突然像是意外,长指支起了云冉的下巴,眼神玩味。
她粉白的鹅蛋脸滑嫩如脂,只要他的指甲稍稍用力,便能在上面印下一个红痕。
目光纯粹真诚,情话也是绵绵的挠人心弦。
不知道她这么说时,有没有骗过自己,但他现在亦有点恍惚,分不清做戏还是真心。不免低头,眼底流露出一丝猩红的贪欲。
“冉冉,既然你那么爱二哥,二哥也很舍不得你。倘或我不幸死了,你要不要跟我一起死?”
第四十六章
“和夫君一起……?”
云冉的睫毛抖了抖, 装出来的笑容都有一丝僵硬了。她从来没有听孟宴宁这么说过,他的确癫狂,禁锢她, 但她不知,他竟还有和她生同衾死同穴的念头。
以前自己误以为玷污了他的清白,还曾想以死明志。
她固然骄傲, 更看重名节。
然看清孟宴宁虚伪面具,而今的她惜命, 在他面前也不过装腔作势, 眼下对他的情感,实在达不到要跟他一起死的地步。
他突然提出这个请求,云冉只觉得惊吓,更想离开他。
她撇过脸, 语气慌乱,“夫君,你在胡说什么?你正年轻, 不日又要上京赶考,知县老爷巴结你, 知府大人器重你,前途无量,怎么突然要死要活的?”
“我只是假设。”孟宴宁见她不愿意和自己对视, 微微哂笑, “还记得当初周二郎坠海,你多伤心吗?站在他的棺椁上,好像要跳下坑, 跟他一起葬了一样,如今我只做个假设, 冉冉便慌了。”
“哪,哪儿慌了?”
云冉怎么不记得,自己给“周从之”入殓,他在旁边看着。但那日大雨滂沱,她的确没有留意,周遭是否有人跟随。
“葬礼之上,难免表现哀伤。”云冉撒谎道。
她这个人口中薄情,实则对喜欢的人格外深情。
孟宴宁将手背到身后,凤眸半敛,拇指深深的掐进掌心。
眼下时日尚短,云冉还待自己薄情,也不是不可以理解。
可他竟压抑不住,难得生她的闷气。可能是最近突然发生了案子,让他心烦意乱。
他不免将书房的门背上,一把将云冉抱起,让她两条腿挂在自己的腰间。云冉因为惊讶而低呼,又徒劳挣扎,不得不完全的依附在他身上,
“夫君,你这是做什么?”她眼下恹恹的酡红,推搡他,孟宴宁却将她更紧地禁锢。
“冉冉,你方才在口舌上没有让二哥满意,我只能在别的地方,让你知道厉害了。”
云冉杏眸登时大张,红唇嗫嚅,“夫、夫君……”想阻止,却无济于事。孟宴宁的眉目渐渐变得邪狞。
忍不住抓挠他的颈。
如果可以的话,她真想咬他一口,去一去他身上的疯气。
可惜,他稍微一用力,她便发了软,粉白的脸儿没有依撑,被迫向房梁的方向仰起,如缎的青丝,便这样散下去,眼尾也不可遏制,慢慢地逼蒸出粉色痕迹。不一会,书房间内的条桌吱呀响动,发出令人面红耳赤的声音。
*
周宅三院有一间耳房,表姑娘苏小莹和姨妈便住在此间。
苏小莹神思昏昏,歪在榻上。只穿着一件耦合色的肚兜子外罩,一件轻薄的水色纱衣。
衾被拽到了锁骨下,手摁着被褥,也不知道梦到了什么,睫毛总是在不住的颤抖。
她病了有一阵,知道如此能故意推迟婚事,便不肯好好吃药。
姨妈见钱眼开,原答应她好好许个人家,但陈员外的礼厚重,她笑笑,便应承下了。左右姨妈还有个儿子,自己只不过便宜女儿。
当初苦心筹谋的姻亲,到头来也成了一场笑话。
苏小莹没什么可想的,纯粹靠病能拖一日,便拖一日。
恍恍惚惚的,感觉额头的巾帕被人拿开,取而代之的,是一只温腻的手掌。
炙热的吐息在颈项边流连。
“呀。”苏小莹瞬间睁眼,便看到骆清岚不知何时坐在床榻边。身上官服未脱,赤色的,很刺眼。
“骆大人,你怎么会在这?”
苏小莹受到了惊吓,问他。
骆清岚正把帕子浸在水盆里。水顺着他修长的手指嘀嗒淌下。嘴角挑起一抹笑。
“我听说你病了。所以过来看看。”
苏小莹环顾四周,正门紧闭,轩窗洞开。当即确定,骆清岚是跳窗进来的。
堂堂镇守太监,此举未免不成体统。可他竟为自己的病而来,苏小莹不禁有所触动。可他将把帕子递过来时,苏小莹又快速的用被子遮住自己的脸。
“我没什么大碍。大人私闯我闺房,不觉得不合礼数吗?趁着四下里没有人,你还是回去吧。”
“脸都烧红了,还说没什么大碍?”骆清岚眯眸,固执地要为她换巾帕。苏小莹生气,“大人,你到底要干什么?”
骆清岚盯她,舔了下自己的后槽牙。问得好,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天晚上我翻墙找你,没多久你就病了。我怕你是因为我病的,我难辞其咎。”
苏小莹愣怔,继而有些失望,翻身躺回去,“大人多虑了,我的病跟大人没有关系。”
骆清岚还是没走。
苏小莹不由气恼,“大人若还不走,我便喊人了。”
“你当真不愿见我?要喊人轰我?”这样的态度,骆清岚也没了好脸色,“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真的想嫁给陈员外?病是不是装的?”
他突然特别关心自己是不是会嫁给别人,苏小莹指尖压着被褥,心怦怦的跳着。原本已经放下了,也深深的受伤了。但这些日子,难免被他搅弄得心意难平,又燃起一丝希冀。
她慢慢的把被子遮过脸,小声地,小心翼翼地道,“真的假的,又怎么样,我不嫁给他,难道嫁给大人?”
她也猜累了,从前也仅仅因为近乎自恋的猜测,一直坚持着。可她好不容易想断掉,他又这样三番五次的纠缠。
她发现自己其实,并没有那么恼恨于他隐藏的阉人的身份。他毕竟是个官,有权有势,比大腹便便的陈员外好得多。
可苏小莹闭上眼睛,等了很久很久,终究没有听到骆清岚回答。睁眼,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
窗台边只留下一包药。
还有那日他扔给她的一吊钱。
苏小莹忙不迭坐起,眼泪一下子逼出眼眶,这个人,简直让怄死她。她气急败坏,索性踩碎了他拿来的药包,连那一吊钱,也摔得满地都是。
*
云冉大伯母家的案子闹了很久,街头巷尾沸沸扬扬,可云冉始终没有机会再找出周从之让她放进孟宴明书房中的密信。
直到朝廷下派了按察使,明州好几个香药大户也联合起来,要求臬司衙门细审云鼎峰云氏族长一家自裁惨案,
连冯知县,都派人来捉拿孟宴宁的时候,云冉才知道那密信到底是什么。
原来是那个叫骆清岚的阉人向朝廷递了一纸诉状,状告多年来云鼎峰联合明州知府,赦县知县及明州一些香料大户走私香药。
有云氏账册为证。
皇上震怒,让骆清岚务必将这些走私大户捉拿归案,将他们的家财尽数抄没。
这让赦县香药商人人人自危,明州知府,赦县知县,更是彻夜无眠,坐立难安。
31/45 首页 上一页 29 30 31 32 33 3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