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慧送来了她的妆奁和寝衣, 见皇帝正由一个小内侍伺候着摘冠更衣,便悄摸儿扯了扯仪贞的袖子,二人到一旁咬耳朵。
“娘娘, 你知道…”末尾一句尤其压得低, 盖因虽难以启齿, 但出于一个贴心好宫女儿的本分, 又不得不为主子想着。
“我知道!”仪贞涨红了脸, 仿佛自己的耿耿忠心受了很大质疑:“又不是没有学过。”
一进宫, 她最先学的就是这个。然则哪怕是寒窗苦读十年、二十年的学子呢, 也未见得一举便能高中,考到白首的大有人在——何况她还荒废了这么些年。
慧慧依旧不甚放心, 但转念又想, 这种事情上,原本就是靠男人家主动,只要陛下肯疼惜着些, 不让她们娘娘遭罪就行了。
思及此处,慧慧不由得满心自得, 笑眯眯道:“奴婢伺候娘娘更衣吧!”
夏日里的寝衣颜色都淡雅, 慧慧给准备的是一件白绫绣玉兰花的肚兜儿,下面藕荷色亵裤短短窄窄的正合身;外头纱衫纱裙儿都是一色的天水碧。
这打扮放在平日里并不出格,横竖只在寝间里穿,清爽利落最重要嘛。可这会儿不知怎的,仪贞总觉得浑身不大自在。隔间里没有整块的穿衣镜, 她只好凑在梳妆台前,借着玻璃镜中的流光溢彩, 端详着自己的衣着。
西洋泊来的玻璃镜面比起普通铜镜不知要清晰多少倍,甚至于让仪贞觉得, 镜子里的人有点陌生,五官脸庞明明就是自己,偏生又不像自己。
慧慧还说要给她梳一个慵媚的发髻,仪贞赶紧拒绝了,让她只将长发梳通,披散下来就好。
哪一种发式更有风韵她尚不明白,但披发覆在两肩无疑能让她略为安心些。
伺候皇帝的小内侍退下后,慧慧也跟着出去了。皇帝往那边隔间瞧了一眼,心说这主仆俩可算是嘀嘀咕咕完了。
下一瞬,围屏之后慢慢走出一抹娉婷的身影来,黛发青衣,小心翼翼地露出容颜,仿佛披萝带荔的巫山神女,误闯了这喧嚣红尘。
四目相对时,仪贞顿住了脚步。她没料到皇帝就站在此处,没料到床前两盏鎏金玉臂龙头灯有这般亮堂。
碧纱衫儿里,朦朦胧胧的玉兰花仿佛有了生机,轻颤着缓缓绽放,似乎他只需一伸手,就能采摘下来。
平心而论,心仪的女子这样立在面前,半分不起欲"念的话,便近乎虚伪了。
何况杏黄的灯火摇曳里,她微微红着脸,也不再是个懵懂无知的傻子。
这世间哪有那么些生死相许,多的是盲婚哑嫁也同床共枕了一辈子的夫妻。
他走上前去,将这枚青杏儿拥在怀里。她不梳高髻的时候,堪堪到他肩头,他可以自然而然地,将下巴抵在她发顶,嗅到一股浅浅的蔷薇香气。
他在这一霎做了抉择:他不要盲婚哑嫁的同床异梦。
“歇吧。”皇帝的口吻里满含眷恋,但放开她的动作丝毫不优柔拖沓,牵着她一起在床边坐下,便再次松了手,欠身去灭了两盏光耀如昼的挂灯。
仪贞心里磕绊着跟他过来,不明白他为何还同往常一般,展开了被子就要睡下。
“陛下?”她迟疑着唤他。骤然暗下来的一方天地消减了她那种莫名束手束脚的感觉,又可以胸怀坦荡起来了。
“作什么?”连敷衍她的口气都没有变。
仪贞大感不解:这又是怎么个说道呢?
她回忆起才大婚的那些天,几位嬷嬷对她的开导:男人家也各有各的性情偏好。当今这位天子年少面嫩,又历来没有个女官先引着他领略男女之事,多么清高干净的一个人呐,她这做皇后的自该体贴体贴,主动些也无妨。
她那时候可不肯低头,心说:谁要牺牲自己暖烘烘的胸襟,去贴着个又冷又硬的石头疙瘩?他已然很不给她脸儿了,她何苦还凑上去碰一鼻子灰?
如今却完全两样了。她看得真真儿的,他就是嘴上不饶人,其实面冷心热,对她也可谓十二分的纵容了。这会儿再要她主动些,她是非常乐意的。
她钻进自己的薄被里,不忙着躺下,俯身倾向皇帝,大大方方地在他那玉似的脸颊上香了一口。
皇帝倒跟大敌当前了似的,“唰”地睁开眼睛,秾长的睫羽险些扫她脸上:“你!”
他不喜欢这个?他不会就喜欢咬的吧?那她可不敢礼尚往来。
仪贞这回没把持住,眼珠子滴溜溜直转,皇帝看着她的模样,心底那股恨劲儿又拱上来了:不喜欢还招惹他,她真是活腻味了。
他擒住了她的肩膀,不费吹灰之力把她搡回芙蓉簟上,自己也趁势翻起来,居高临下地逼视着她。
“你的心究竟是什么做的呢?”这一问不仅没有分毫气势,甚至声调也低极了,害怕再从她嘴里听到避重就轻的回答。
他吻住了她,嘴唇贴着嘴唇,慢慢地厮磨着,仪贞觉得这滋味很好,像小时候初尝甜醅,晕晕乎乎的,莫名想傻笑,心底同时又有点惴惴,大约是背着长辈的缘故。
她没听清皇帝说了什么,只探出两条胳膊来,环住他的腰——之前他抱她的时候,她就想这么干了。
多好啊!执掌天下的大美人,不苟言笑也倾国倾城,要不是她运道高,哪有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机会。
她许诺皇帝留下来的时候便想好了,既然皇帝对贵妃果真没有什么执念,那皇后这个位置,换生不如守熟,还由她来坐就是。
想家当然是很想的,但嫁谁不是嫁到别人府上去呢?做女孩儿的,终究不能在自己爹娘跟前赖一辈子。进了宫已经占着中宫的优势了,得了空请家人来见一面也不算太难。
再者说,她虽是谢家这一房唯一的女孩儿,但哥哥们将来总会娶亲,嫂嫂们也是一样陪在爹娘身边的,或许还能有好几个孙女儿。
可皇帝这头呢,只他一个人了。齐光公主和他生分,常年连面也不怎么见。仪贞盘算着,还是自己先同他一道吧!往后再有新人进来,会慢慢知道他不是冷心冷情的人的,那时候他就不孤单了。
她打算得正好,冷不防又被皇帝咬了一口:这回放过了她的嘴唇,咬在了颈子上。
“不准咬!”仪贞为时已晚地推他,正色道:“这地方弄不好会死人的!陛下,你到底有没有看过避火图呀?”
她说什么?皇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时果然停住了,就这么双手撑着枕头愣在那儿,满背的青丝滑落下来,衬出一脸呆相。
仪贞被他这模样逗得差点儿笑出声,刚刚那点臊意顿时不算个什么了:本来嘛,眼下就只有他们两个人,说一嘴总比皮肉受苦强。
“谢仪贞…”皇帝却意外地迂腐古板,沉默了半晌,说:“朕不想占傻子的便宜。”
这时候还不忘讥讽她!仪贞胆子壮了,在他胸前捶了一下。
他居然像真被她的力道震住,无奈地躺了回去。
“怎么叫占便宜呢?这不是你情我愿的事儿吗?”仪贞不太好说,她有点回味方才的亲吻。
他是嫌她孟浪吗?真不公平。只有男人予取予求,女人就只许任人摆布。
“陛下…”她的语调活像个谗言献媚的奸佞:“睡着了?”
她以为自己像她那么心大如海吗?明知不可再理会她的撩拨,皇帝还是忍不住偏过头去,猝不及防地碰到她贴近的嘴唇。
她大言不惭地问他可曾看过避火图,可不知其意的根本是她自己。她唯独喜欢这种狎昵的嬉戏而已。
柔软馨馥的唇瓣儿覆在他唇上,因为他的不肯俯就而显得有些无所适从,微抿了抿,似乎有撤回的意思。
他还是乱了一瞬,什么固执不移都不管了,慌忙地挽留住她,亲密无间地依偎着,甚至讨好地吮了一下她的下唇。
仪贞闷哼了声,仿佛被惊着了,露出一种耳目一新的神情。
这副没见识的样子稍稍平息了皇帝内里阴鸷的恶念,他越发存心不良,撬开她的牙关,探进去四处冲撞,自己都不明白要发泄些什么。
“呜…呜!”这是抗议的声调了。皇帝松开她,目光沉沉地候着她开口再抒发一些高见。
仪贞不过是换不过来气罢了,抬手抚了抚胸口,缓解过来不少,又眉眼弯弯地望着他,感慨道:“陛下,你可真好看。”
又来了。皇帝早看透了她那种德性。因为他皮相不差,所以凑合着过也使得。
男人家,生得再俊俏,也不爱听别人夸这个。何况谢仪贞第一次见王遥时,还为那副皮囊犯过怔呢。
这仇皇帝记得颇深,又怎么肯与王遥这厮沦为一流。
他又想咬她了。适才一点难得的缱绻氛围再度荡然无存,他恶狠狠地剜了仪贞一眼,赌气地转到床最里头睡去了。
唉呀。仪贞挨过去,推一推他的背,见他不搭理,索性把胳膊压在他腰上,打了个哈欠,居然心安理得地睡着了。
徒留下皇帝耿耿于怀:真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过下去?
第45章 四十五
仪贞反正是觉着这日子没有什么不足意儿了。
次日皇帝又是四更多就起了, 仪贞迷迷糊糊跟着爬起来,半闭着眼睛要帮着他穿衣裳。
“你睡吧,朕又不是不会穿。”
这人。仪贞笑起来, 想到从前两个人互相看不惯的日子, 皇帝还在她假模假式伺候的时候故意抽身退后, 巴不得她能摔个倒栽葱, 如今居然会体贴人了——虽说措辞还是那么别别扭扭。
她唧哝了两句, 因为口齿不清, 听不明白在说什么。皇帝才愣了一瞬, 就被她攥着衣襟系带往跟前扯了扯。
这下底盘儿稳住了。她接着给他扣玉革带,接着咕哝。
皇帝皱起眉头, 问她:“念叨什么呢, 怕朕听见不成?”
仪贞又偏头打了个哈欠,这才捋直了舌头说话:“这么早起来,换我可不乐意, 必得有个人陪着,心里才舒服些嘛。”
他倒不像她那么渴睡, 鸡起五更是费了多少心思手段求来的, 哪会有不情不愿的道理。然而这话很熨帖,几乎堪称她嘴里能说出的最暖心的言语了。
他尝到了这点儿甜头,暂时就被安抚下来几分,仿佛过于较真变得不大必要似的。长睫抖了抖,说:“今日视朝只怕耗得久, 你自己寻些消遣吧。”
仪贞答应了,一面暗忖:她哪一日不是自个儿寻消遣自个儿乐呵, 何须他白嘱咐这么一句?多半是他也有些意动,肯跟着自己一道随喜了吧。
既然他说了今日不得空, 就等下回吧!下回做什么玩儿呢?
她一认真思索,困意儿便走了些,仰起脸细瞧皇帝,瞧她给拾掇得妥帖不妥帖,瞧着瞧着又美滋滋的:真是哪哪儿都出挑。古籍说娲皇氏“抟黄土做人”,想必十中总有一二,要捏得额外精细些。
惜乎眼前这位是个不要人夸颜色好的秉性,拍马的话得审慎些说。仪贞便三缄其口,闭紧了嘴,只冲他笑了笑。
她成日里惦记这个标致、夸赞那个可人,其实是丈八的烛台,照不见自个儿。分明是一副端正明丽的好相貌,兼有一股未脱尽的稚气,尽管傻不愣登吧,落在长辈们眼里,倒是招人稀罕得紧。
这笑模样也甜。恰如没长苦芯儿的鲜莲子,清新脆生的无一处不合意。
皇帝有点抑制不住,弯下腰去,在她微扬起的嘴唇上亲了一下,随即强装得若无其事,大步走了。
仪贞大惊失色,红着脸看着他走远了,方才迟愣愣地摸了摸嘴唇:昨儿晚上嘬得狠了,现今还没完全消肿,丝丝的疼,这倒是其次的——她没漱口呢!
所幸他没往里探,不过蜻蜓点水的一记。仪贞到底没心思睡回笼觉了,亡羊补牢地起身让人取猪鬃牙刷儿和牙粉,势必要擦出吐气如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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