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微错了错牙,旋即满面春风地冲杨钧一招手:“行简,上前来。”
杨钧表字行简。不过依他生平首次得皇帝赏赐便是一顿廷杖来说,其实并没有被皇帝如此称呼的殊荣。
仪贞觉得皇帝心里指定没憋着好,然则杨钧领命而来,姿态端方地俯首一礼,君臣二人就贺诗中字句品谈了片刻,实在算得融洽,末了,皇帝甚至打趣说,颂圣之语司空见惯,不落臼巢的,唯数咱们一片冰心的杨左参。
噫,奇也怪哉!虽说新年伊始,皇帝一改以往韬光养晦的中庸之道,大刀阔斧地裁汰冗弱、拔擢新贤,如杨钧这般敢于直言、出身又清白的臣子,纵然一时受到的是惩处,但照仪贞对皇帝的了解,年轻的杨左参长远看去可谓前途似锦。一罚过后一赏,原也没什么,合乎皇帝惯常作派,出奇的是,矜慢冷淡如李鸿,竟能和颜悦色至此?
那这位杨大人,当真是仕途不可估量啊。
仪贞暗地里啧啧连声,一语一笑倒依旧落落大方,眼看着皇帝赐了酒给杨钧等人,没忍住跟着陪饮一杯。
等外臣们都退下了,皇帝这才重新睨过来,有点审一审她的口吻:“方才人都在跟前了,你还偷着瞧我做什么?”
仪贞大呼冤枉:“我几时偷瞧来着?陛下与旁人论诗,我可得专专心心地听呢。”
皇帝不信,冷笑道:“那你真是亏得很,岂不是连那杨钧脸上究竟有几点雀斑都没记真切?”
“我记那个做什么?”仪贞觉得他仗色欺人:“不可理喻…”
“我不可理喻!”这词显然非常严重,皇帝脸色都变了,恨声道:“谁一落座眼睛都跟着那穿绯袍的去了,如今装什么不上心?”
仪贞一噎,到底不甘示弱:“满、满院子朱紫蓝碧,绯色就是很打眼么。”
这话本来属实,这会儿却透着理亏似的,仪贞赶忙给彼此找台阶下:“来的路上飞过一只大蜻蜓,你还扒着窗沿儿指给我看呢,这会儿又不许我看了?”
皇帝白了她一眼:“你自己摸着良心说,这能不能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呀?”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仪贞托着腮:“除非是你穿,那才叫不一样。”
亏得眼下正是谢时夫妇行合卺礼的时辰,谢家父母都往新房中去了,谢昀等子侄辈也被宾客们缠住了,齐光公主才刚由鬟儿引着别处更衣,二层小楼上下除去早就站得老远的宫人和谢府家仆外,再没有别个,否则这场没头没脑的拌嘴,真要叫人看了笑话去。
皇帝不吱声儿,似乎有偃旗息鼓的打算,隐隐又觉得不甘心——谢仪贞想得美,绯色轻浮,他历来看不入眼,还往身上穿?
越想越认定了这是以色事人的行径,心里窝火得紧,偏生不愿再翻脸,忍了半晌,闷闷说:“横竖你自己要分得清好赖。”
仪贞抿嘴忍笑,强自郑重其事地点点头,恰巧齐光公主回来了,忙将话头引过去:“怎么脸颊这样红,可是不胜酒力?还是忘了戴帷帽、叫风吹着了?”
齐光公主不觉抬手抚了抚脸颊,果然一片滚烫,惴惴一笑:“这酒味柔,倒不醉人,大约是风吹的吧。”
已值三月暮,春风该当吹面不寒,然则闺阁中的女孩难免娇弱几分,仪贞听罢,侧首嘱咐公主身旁的宫人几句,宫人喏喏应着,一面将公主取下的氅衣搂在怀里退下,不想手中不稳,竟将氅衣跌在了地上。
宫人忙不迭跪下请罪,仪贞失笑:“你慌什么?既沾了灰,换一件就是。”见那宫人掩不住难色,猜得关窍,遂道:“到你慧慧姐姐那儿去,叫她拿我那件夹的来。”
接着向公主解释:“前几日新做的,拟着翠鸟的羽翼,既能御寒,还很飘逸呢,你见了就知道。”
女眷出门,略讲究些的总要多备两三身衣饰,以便宴饮时沾染了酒气、或是变了天儿好更换。这回算是轻装简行,仪贞便只额外带了一套齐全的,公主衣裙倒是带了两身,氅衣因嫌堆垛,底下人取巧,竟没装一件多的。
既然仪贞有意遮掩,公主自当领她的情,稳了稳心神,含笑同她说起了衣料剪裁的闲篇儿。
金乌西坠,亲迎的诸多礼节全都行完了,觥筹交错的宾朋们也该各自告辞了。仪贞拜过父母,又与新嫂嫂执手话别,随即才坐进轿中,和齐光公主前后出了正院,弃轿登车。
皇帝在车中等她,人真上来时,又摆开了凛若冰霜的架势。
其实临别时那一番避免不了的殷切已经将暮风熏染得太燀热了,冰雕的人也抵抗不得消融的宿命,变得黏滞、不干脆,置气的决心模棱两可。
罪魁祸首浑然不觉,沉浸在欣悦的余音里,甚至断断续续地哼起了小曲儿,差点在车厢里崴了脚。
“唉!”她眼疾手快地抓住了皇帝的手,没真绊着摔着,皇帝也就任由她抓住,不露痕迹地又安坐回去。
仪贞不由得笑了,明显不是出于赧然——连齐光公主都喝不醉的凫花酒,又把这酒疯子给招出来了。
她没骨头似地紧贴皇帝坐下,全然不顾对方是冷脸热脸,一歪头就栽进他颈窝里,生生把人给砸疼了。
皇帝越发不乐,空出的一只手捂在她的五官上,试图将她搡开,还没用力呢,她先闹起来。
“小心眼儿…”她咕咕哝哝,被他听见了,来不及作色,由她箍着的那只胳膊冷不丁又被一扯:“给你摸摸。”
摸什么?指尖触到一抹光滑细腻的微凸,不必心猿意马,是她的小腹。
皇帝轻嗤:缺心眼子,吃积食了?无可奈何地要替她揉一揉,她立马一瞪迷迷蒙蒙的两眼:“你轻着些。”
一种莫名其妙的念头突然涌上来,他微微侧首,垂眸看了看她要自己抚摸的位置,比胃肠更低一些。
第80章 八十
皇帝下意识地反手握住她的腕子, 待她不折腾了,方才略松开些,指腹搭在她的腕间:脉脉的搏动与平常没有两样。
取笑她的由头就在眼前, 他却没了这个兴致, 心里有些惘惘的, 片刻, 像什么也不曾发生似的, 重新调整了坐姿, 便于她舒舒坦坦地窝在自己怀里。
原本就什么也不曾发生。
谢仪贞此人, 脑仁不比核桃仁大出多少,回到拾翠馆, 一夜酣睡, 次日起来,又兴头头地招蜂惹蝶去了。
拂绿阁名不副实,屋中一应妆点红肥绿瘦, 初春望去固然一派蓬勃生机,如今这月份里便嫌它少了两份清雅。
仪贞进了门, 便笑说:“你这儿伺候的人倒心实, 就是少了一股变通。”她送的摆件儿从春摆到夏,皇帝赏的乳品从早端到晚。
随侍的宫人不敢装傻充愣,纷纷跪了下来,齐光公主自己都没料到仪贞会来这一出四两拨千斤,笑靥一时也凝固了。
“屋子本就小巧, 堵着这么些人越拥挤了。”仪贞摆摆手:“都退下吧。”一边拉了公主坐下。
公主不肯真坐,待宫人们一走, 竟然屈膝下去,也是个要请罪的模样。
“唉。”仪贞一力拦住了她, 叹口气,说:“你何苦。”
这话仿佛大有深意,指的不止是她方才这一举动。
公主无法掉以轻心,片刻,同样轻叹一声,说:“这些宫人或许拙笨,但能够跟着我这么些年,就是最难得的了。”
她的言语里不含怨怼,仪贞却听出了几许酸楚:“这些年,你过得不易。”
“怎会?”公主突然打断了她,仍旧笑盈盈的:“若我都觉得不易,天底下就找不出几人不艰辛了。”归根究底,她从未付出什么,也从未失去什么。
如果失去掌上明珠的身份不算的话。
年幼的时候,身量小,高高地举首眺望,也望不到太远,拿到她眼前的,就是全部了。
王遥罪该万死,父皇更未必爱她逾命。小时候琳琅满目的天地一夜倾塌,感到可惜,总是人之常情。
她并无野心妄念,赫赫扬扬的兄嫂遗忘了她,她想方设法借几缕余光来,趁着年华尚好,做个长久打算。
她所言不假,今时今日还在她跟前当差的,生死荣辱系于她身,她要搏出路,她们敢不孤注一掷?
不知嫂嫂是否知晓那人是谁,左右她是不会出卖盟友的。猗兰殿的宫人简直难计其数,一个个地盘查,兴许到自己出阁那日都盘查不完。
她分明可以与自己直说。这话实在可耻,仪贞也就无益宣之于口:一个失了双亲的小女孩儿,路数不正的依傍亦倒台了,教她如何去同与萍水相逢无异的嫂嫂开口求终身?
徐徐图之是唯有之策。图到今日,即便远算不得无话不说,好歹有几分交情,她才好前来探一探口风。
岂料这满屋毫厘不改的陈设兜头泼了仪贞一头冷水。她不能断言这是公主的心思,还是宫人们的主张,一时不吐不快,公主对答之间,犹有保留。
那就别再逼迫对方了。无须非得对自己打开心扉,仅凭她俩那浅浅的几分交情吧。
仪贞说罢了,念旧情也好,重规矩也罢,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儿,兹要心里头平顺就好。算是把这一篇彻底揭过了。
因说起谢家的喜宴,仪贞道:“这也是你皇兄的意思,借着昨儿一场热闹,又是御驾在前,都中有名有姓的差不多都来了,你权当认认门道,有什么想头,千万都同我说,咱们过后设宴,或是围猎也可,届时才便于细细考究。”
公主怔住了,过后若再做出害羞的情态,便显得刻意,索性端坐如常,良久,道:“多谢嫂嫂费心如此,我没有旁的奢求,只要那个人忠君不二、竭智尽能就好。”
仪贞忍俊不禁,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下:“是选驸马,又不是选状元呢!竭智尽能,那也须得有智有能才是,难得你愿意开口,我就依这个标准替你参详了。”还得才貌双全,这才是皇后娘娘划的门槛儿。
公主见她眉目明丽,自有一股磊落朗然,不禁跟着扬了扬唇角——相处渐深,她打心底是信得过这位皇嫂的品性的,昭昭如明月,亦从未捐弃她们这些影影绰绰之心。诚如她所言,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唯求心中平顺即可。
她的心结太多,不知要解到何年何月。
仪贞走后,公主吩咐阿鸾:“把屋里的摆件儿都收起来吧,搁旧了可惜。”
阿鸾便是昨日捧氅衣那宫人,一起长大的女孩儿就剩这么一个,公主的筹划不曾瞒着她。
听她如此发话,居然是和皇后交了心的意思,阿鸾便悄声问:“殿下提了杨左参?”
公主摇头说没有。阿鸾不懂了:“九十九步都拜了,哪里就差最后一叩首?”
公主垂眸,唯一肖似兄长的长睫偏巧就是六亲不认的面相,柔稚的面孔沉静如水:“哪里就非杨钧不可。”
难道骑驴找马?阿鸾知道这念头该死,自己偷着琢磨而已:杨大人字行简,公主小名简简,这不是天作之合是什么?二来,昨日谢府宾客盈门,她比自家殿下观察得用心多了,年纪差不多的男子里,就数杨大人俊俏!连陛下待他都分外亲厚些呢。
更不必说,后来公主下楼更衣,与杨大人隔着一片小湖,是远远相望过的。
琢磨都是白琢磨。阿鸾心里有数:公主主意大着呢,不吭不响地走到今天,事情不正正好如她们所愿?自己只管听命行事就稳当了。
她一个人收拣不完那些摆件儿,另招了三四个小的进来搭手,公主见状,想起一事:“昨儿皇嫂提了一句藤萝饼,早起不是新收了紫藤花?做好了你就给猗兰殿送去。”
沉吟一瞬,又添一句:“那边让摆膳时再一道敬上去,别又不趁巧。”
和齐光公主预料的不同,皇帝今日没往猗兰殿来,被政事绊住了。
仪贞劳心劳力半日,下半晌得了空闲,四处闲逛,又碰上了熟人:演皮影戏的燕十二和燕十六。
兄弟俩久不见她,这回便行了个大礼,仪贞笑着让他们快起身,有点故人重逢的新鲜劲儿:燕十二还罢,燕十六长高了一大截,模样也变了许多,要不是跟在哥哥身边,她指定认不出来。
没法子,宫里面的消遣方式太多了,她又刚好是个会给自己找乐子的人,更别提对皇帝那股五迷三道的劲儿还没过,确实有好长的光景没传过皮影儿了。
为了鼓舞这受冷遇的二人,仪贞许诺道:“把你们近来的好戏列个单子,我回头选一选,有你们大展身手的机会呢!”
燕十二眉目含笑地应下了,燕十六却是按捺不住激动似地非要多嘴:“可是娘娘,我手脚太长了,再翻跟头就不好看了。”
他连嗓音都变了,兴许不能再唱小童或女子角色。仪贞从前总以为燕十二比她大得多,燕十六则比她小得多,如今对面相逢,才发觉原来大家彼此居然相差无几。
仪贞蓦然就觉得自己心里像早前才走过的那道抄手游廊,风来风往,空空的,而廊外春和景明,分明又满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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