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鲜有伤春悲秋的时刻,自己一时竟不能察觉,只朝燕十六漫然一笑,信口宽慰说:“不能娱人,自娱也很好啊。你还有那么多本事…”
兄弟二人都看出了她的心神不属,对视一眼,燕十二率先开口:“不敢多扰娘娘雅兴,奴才们告退。”
仪贞听了,怔怔地一点头,目送着燕十二扯了燕十六离去,一面想着:白娘娘还是这么一板一眼的。
回过神来,又意识到,燕十二如今也不再适合扮白娘娘了。他的模样虽然没有变,但那种难以言表的意态变了。
抑或,只是她自己变了而已。
这副神游天外的样子,也不适合再逛下去了。慧慧作主,让人抬了辇来,哄着仪贞返去:“日头都偏西了,回去用了膳早些歇着,没准儿陛下晚间还过来呢。”
仪贞把这话听进去了,传膳时看见齐光公主着人送来的藤萝饼,便说:“这东西搁得住,给陛下留些。”
夜里皇帝果真过来了,只是时辰太晚,值守的宫人都静悄悄地眯瞪着,孙锦舟跟在后头赶忙一压手,不叫她们咋乎起来惊着皇后,当然也有一层私心,心疼着慧慧。
仪贞没睡实,躺床上半梦半醒的,听见响动支起身来,看见皇帝撩开床帐立着,也没吓一跳,呆不愣登地问:“藤萝饼在外间,你还吃吗?”
皇帝没由来就笑了,坐在床边,一伸手托住她的下巴颏儿,捏她脸颊肉,暗道不好,缺心眼子别是撞客了。
他想一出是一出,横竖仪贞没歇下,隔着屏风扬声便唤孙锦舟,着人翻《玉匣记》。
仪贞眉头一竖,一巴掌拍开他的手:“你烦不烦呀!”
还挺生龙活虎的。皇帝放下了一半心,接着问:“今儿谁给你不痛快了。”
仪贞一日见过什么人他都知道,燕家两兄弟碍的是他的眼,能给仪贞添堵的,他更怀疑李溯。
姓李的没一个不是口蜜腹剑的东西。只是他不能提点谢仪贞。
仪贞不计前嫌地又把脑袋贴他肩膀上了,胡乱摇一摇,说不是的,“我从前,都是一日一日过的,如今才知道,是一年一年过的。”
这话傻乎乎的,皇帝听懂了,没嘲笑她。她来了精神,一头又坐直了身板,定定地望住皇帝:“李鸿。”
她没这么叫过他,李鸿倒像是犯大不敬的那一个,心头一悚,手脚动弹不得,任凭她从头到脚、从脚到头地打量,光拿眼睛打量不算,最后还上手去摸:“你长大了。”
“真撒癔症啊你。”呲她归呲她,松动下来的双手却自发地搂住了她:“你才长大了。”
两个今日初长成的男女取暖似地抱成一团,呆愣愣的气息充斥了整个屋子。
第81章 八十一
皇后娘娘从不空口白话, 四月二十这日天朗气清,燕家兄弟天不亮就将全套行头搬来了麟德殿,预备着夜里表演。
其实兄弟俩的日子清闲又安逸。有王遥这么个血淋淋的例子吊在前头, 宫里有品阶的太监尾巴都夹得紧紧的, 没品阶的更犯不着跟他俩过不去, 皮影局地界儿不大, 容下他们两个横吃竖躺绰绰有余。换作旁人, 巴不得主子不传召, 差事不当, 银米照领,天上掉馅饼也就这么回事儿了。
燕十二其实不是盼着传召——不管是皇后, 还是别的哪位娘娘, 他也不是闲不住,非要卖命挣钱才踏实。
他猜,自己是喜欢出去逛逛。于是能让他逛的所在他都逛了, 风景都好,入目都惬意, 心里还是提不起精神, 一个劲儿地往下坠,恨不得扯着他五体投地一般。
躺床上翻来覆去时他咂摸出缘故了:少了风吹树木的沙沙声。宫里不种高木,没有一眼望不到边际的老林。
他和弟弟打小混在山林里,小时挖野菜拣树枝,大些正经抡斧子砍柴, 因为年成不好,没牛羊给他们放, 便伙着别家孩子抓兔子山鸡,运气不好的时候自己也能掉进猎户的铁夹子里, 算下来在林间的时光比待家里还长。乡下孩子没那么金贵,横竖生得多,未必个个养得活,不小心死了可惜一阵,苦日子还得照过。
他当初就是抱了这种心思跟着师父走的,正儿八经拜了师,得给师父当牛做马一辈子,否则人家凭什么把糊口的手艺交给你?
燕十六则是个白饶。这还是他一手拖弟弟,一手拖师父脚后跟求来的——燕十六被捕兽夹子咬上了,腿骨没折,就是断断续续地发烧总不能好,村里人不知道该怎么治,倒都知道再烧下去就不能要了。
师父不松口。什么世道,这口一松也别跑班子了,学佛爷割肉吧!看能得道不能。
这时候王遥出现了。燕十二连燕十六都不敢告诉,他起先以为这大奸佞是普渡众生的菩萨,那大红曳撒就是袈裟,目无下尘地一挥手,叫把小的抬去上药,大的也用抬——抬去净身。
师父犹犹豫豫还拦,大太监连个眼风也没扫过去,负手就要走,一面冷声讥讽这老乞儿:“不净他,难道净你?黄土埋脖颈儿了,别脏了台面。”
燕十二当时是怎么想的呢?他不觉得净身有多疼,更不知屈辱二字。他觉得老头儿坏,见死不救,还不教他们登高枝儿。
后来明白老头儿不坏、至少那一回不坏的时候,老头儿多半已经死了。总之燕十二逢年过节都给他上柱香,供些酒菜,他在宫外若还活着,也没这些精致的忌讳,若真到了地下,吃不着穿不着,到底不像样。
勾起这许多想头,越睡不着了。无计可施,索性起了身,趿上鞋,往隔壁铺上一扫:燕十六不见了。
燕十二出了一身冷汗,心里却并不慌张一般,步履如常地推门出去,果见朦朦月光下,漂浮着一团鬼魂也似的白。
他是真的长高了。燕十二冷眼旁观着,手脚确实不如小时灵便,翻倒是翻得过身,就是不漂亮。
燕十二只穿了寝衣,本该浑身冰凉的,腹内却因为无端的怒意、烧灼着一团业火,一言不发地看了片刻,纵身上前,不留余地地一掌推在燕十六胸口。
“你干什么!”凌空被击中的滋味常人难以想象,燕十六近乎咳着血沫吼了一声,嗓子劈了,一半要沉不沉,一半还像他小时候那样尖尖细细。
不伦不类。燕十六满脸漠然,简直像是睡梦里无知无觉动手了伤人:“叫醒你。”
燕十六狠狠喘着气,抬眼瞪他:“你才是睡昏头了吧,颠三倒四的…”
“究竟谁发昏,你自己清楚。”燕十二一字一句跟磨刀似的,语落转身就走。
燕十六平白一顿,反驳的话失了时机,不甘不愿地咽回去了,垂头跟在哥哥身后回屋。
许久不当差事了,平素的功底却不曾落下过。燕十六利索地将各样行头在亮子后面有序摆好,胸有成竹,就是不与燕十二搭腔,忙活完毕,就上角落里候着去。
“早多着呢。”燕十二这会儿不像半夜里那样心潮起伏,语调如常地招呼弟弟:“去耳房里待吧。”
总管事的张太监交代得明白,帝后及一众贵人约莫酉时才会过来,此刻在殿中忙碌的宫人内侍,都还在为开宴做准备。
燕十六充耳不闻,正好两个小内侍小心翼翼地抬着一张条案经过,他干脆上前去搭了把手,而后就这么东瞧瞧、西晃晃,哪儿用得着人帮忙就往哪儿凑,反正就跟看不见他这个哥哥一样。
燕十二一时哑然。弟弟心思澄透,这些年有自己一力顾全,也不曾叫他受过教条磋磨,学会忍气吞声,可如这般使性子,亦是破天荒头一遭。
昨晚那两句呵责,是真刺伤了他的心。燕十二亏欠归亏欠,但并不后悔——长痛不如短痛,这是他始终信奉的金科玉律。
对方不肯挨着自己待会儿,燕十二不勉强他。老话讲饱吹饿唱,接下来好几个时辰他俩连水米都不进,无事可忙,索性坐在角落,惯性地理着皮影子,蓄养精神。
今儿这一出是皇后娘娘点的,哪吒现莲花化身。哪吒的皮影是新刻的,面如傅粉、唇似涂朱,手提紫焰蛇牙宝,脚踏金霞风火轮,漂亮非常。为报李靖烧庙毁泥身之仇,一路杀来,与木吒打、与金吒打、与广法天尊斗、与燃灯道人斗…可谓高|潮迭起,朱墨纷呈,燕十六守着他写戏单子时便说,娘娘必定会喜欢这个。
他笑,未达心底时,苦涩抢先漫上唇间,情不自禁地抿了抿,随后一丝不苟地将皮影归置回去。
天光一寸寸地黯淡下去,人影子被缩短又拉长,不知不觉之际,周遭忽地大放光彩,耳中传来细细的击节声:贵人们到来了。
燕十二随人群一道速速退至侧旁,又飞快地扫视了一圈,还好,燕十六就在他正对过。
原来掌灯了,流光溢彩的大琉璃灯树,煌煌如仙境一般。皇后携了齐光公主迈进殿中,抬手就免了众人的礼,口中说笑着,眉眼生辉:“射柳也好,吃粽子也好,横竖我都极乐意的,端看咱们齐光的意思了。”
齐光公主不知怎的不答话,紧挨在旁微微垂首,两颊飞了红。
沐贵妃掩口轻笑,一面拉了公主,柔声道:“来,咱们入座吧。”
众人分席,因皇帝等人在前厅饮酒,女眷这头自然以仪贞为尊位,右下首为公主及沐贵妃,左下首则是三位婕妤。
公主谦让,不肯居于贵妃之前,再四请后者上坐,贵妃亦执意不受,彼此来回推辞着。
“减掉几盏灯去吧!”左边最末位的淳婕妤忽然开了口:“不然看不真皮影儿的戏,倒成看我们这些人的戏了。”
她一向不常与人交际,盖因年纪比其余妃嫔都小些,孩子气性未褪,话也说不到一块儿去,这回出人意表,大家一时都停住了动作。
见无数人目光都向自己投来,淳婕妤转头朝仪贞一笑:“皇后娘娘,可以点戏吗?”
“珊珊。”仪贞示意她将戏单子递给众人传阅。至于仍旧未落座的二人,仪贞向沐昭昭比了比第一个位置:“贵妃先点。”又招手让齐光公主坐在自己身边:“还有话要问你呢。”
皇后的席案比其余人等的宽阔一倍还有余,姑嫂二人坐在一处唯显亲密,丝毫也不拥挤。
沐贵妃果然点的是哪吒现莲花化身。琉璃树上的灯盏被撤去了一部分,大殿中心亮子上的柔白光芒便成为了所有人的瞩目所在,旋即,鲜明乖张的莲花童子登场了。
此情此景下,齐光公主感受到一种心荡神摇的鼓舞,她听见仪贞压低了嗓音问她:“那些世家儿郎你都瞧过了,眼下人也不在跟前,你何妨给我个准信儿——端阳节如何筹办?”
杨钧才貌出众,而骑射平平,于今日在场者里定然拔不了头筹。公主若属意他,初五那日便容他显露显露本领;若看他与旁人并无二般,自另有一套考校法儿。
哪吒对着李靖喊打喊杀,好不嚣张,公主轻软的声口被衬得分外腼腆:“仲夏炎热,大家斯斯文文地坐下来就很好。”
她垂眸乜去,幕布上的父子俩已和睦重圆,来日一殿为臣,辅佐明君、成其正果。
淳婕妤好似对这强自完满的收场颇感不忿,只得扭开了头。
第82章 八十二
“她相中了杨钧?”皇帝停下解衣襟的动作, 偏首向仪贞望来,微拧着眉,像是对她乃至她们的眼光感到诧异。
仪贞点头说然也, 拢了拢梳通的头发, 一面往床前走, 一面评价道:“杨左参不仅模样与简简般配, 性情也好。从前听你说起他在朝堂上的言行, 我还当他是个不知情识趣的古板呢。”
面前的人不作声了, 她仰脸又冲他笑, 伸手去够他的袖子,拽着人站到近处来:“我尝尝鸡舌香。”
皇帝不为所动, 稍稍一扬下巴:“屉子里有。”
仪贞耍赖:“要现成的。”
到底谁把她教成的这作派?皇帝决计不能短了气势, 欺身两膝跪在床沿,两手压在她肩上,由上而下地将人给箍严实了, 掌控全局地、凶狠地咬住了她的嘴唇。
鸡舌香的那股蜇嘴感,在借由他人之唇渡过来时, 冲淡成了若有似无的酥麻, 仪贞觉得晕陶陶的,少顷,抬手将皇帝推开了些,暗暗想:狐狸精。面上却不敢露出来,扭身去够床尾橱柜搁着的扇子, “呼啦啦”对着自己一顿猛扇。
“又是团扇。”她佯装自然,说:“赶明儿知会扇子局一声, 端阳我要一把折扇。”
皇帝不想这么轻巧放过她,挨着她躺下来, 意有所指:“什么月令,就嫌起热了?”
“握在手里好看嘛。”仪贞并没听出弦外之音,将就着团扇比划:“扇子局这些人也是江郎才尽了,翻来覆去都是差不多的花样。咱们越性就以端午为题,届时叫众人或诗或画,评出最好的来,制成扇面,倒是惠而不费呢。”
皇帝冷了脸:“宫眷手里拿着外头男人的东西,像什么样子?”
“唉,竟忘了这个。”仪贞觉得他说得在理,于是两头折中,道:“不如推简简一人评阅,魁首除了杨钧还能是哪个?扇面儿归她,彩头亦由她出,我看再好不过了。”
她待齐光,倒真有几分闺中姊妹的意思,既到了说亲的年纪,彼此没什么可假意扭捏的,自己占了先头成了婚,就一心一意地为对方谋划,势必桩桩件件都要尽善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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