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夏尼伯爵打过招呼后,她同其他几位先生一起,准备出去转一圈透个气。劳尔刚想要起身跟上,被一脸阴沉之色的伯爵留了下来。
知道这对兄弟之间有话要说,剩下的几人心照不宣地准备等到重新开演再返场。
“抱歉,我想去吸一支烟。”在走到露台的时候,今晚显得一直有些过分沉默的道林忽然开口。
和亨利勋爵礼节性地聊着演出的苏冉注意到他声音里的异样,不由带着几分担心地看了过去。
“道林,你还好吗?”
他比平时看起来苍白了许多,漂亮的眉头似乎因为忍耐着什么而微微隆起,透出一点恹恹的神色。
接收到苏冉的关怀,道林的眼中闪过一抹雀跃,连日来的低落似乎被稍稍抚平了一些:“别担心,我没事。只是有些头痛,可能是剧院里太闷了。”
“我去陪你抽一根。”亨利勋爵关切地拍了拍道林的肩膀。
苏冉看着道林与亨利勋爵的身影消失在转角,然后才意识到,此刻只剩下了她,莫里亚蒂还有迈克罗夫特三人。
“福尔摩斯先生一周之后就要返程了吧?”莫里亚蒂自然地对凝视着巴黎夜晚的迈克罗夫特温和一笑,没有让三个人之间的气氛有一瞬间的冷场。
这几日,莫里亚蒂和迈克罗夫特这两位先生之间的互动,大部分时候能够称得上“友好”。可每每看到他们两人在一起的画面时,苏冉还是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不协调感。
站在石栏边的迈克罗夫特闻言转过头,对上莫里亚蒂清澈见底却带着若有若无幽暗的目光,低沉地应了一声。
“刚和福尔摩斯先生建立起了友谊,竟然如此快就迎来了分别,真是让人遗憾。”莫里亚蒂轻叹着,浩如烟海的眸子看向苏冉,“你说是不是,苏?”
每每想到迈克罗夫特不日便要回到英国,苏冉都感到一阵淡淡的低落和怅然。毫无疑问,他不仅是一位品格高尚的绅士,更是一位值得信赖的朋友。
迈克罗夫特瘦高挺拔的身影在夜色中像一座沉稳的山,苏冉莫名感到一丝熨贴。她侧过脸,没有忍住,带着一点尖刺感地嘲讽起莫里亚蒂的虚情假意:“既然你如此舍不得福尔摩斯先生,不如考虑返回英国任教。”
“不得不说,这确实是个不坏的主意。”莫里亚蒂出乎意料地轻笑起来,湖绿色的眼中荡起粼粼的波光,“不过……这么快就把我赶回去,你是如此不欢迎我来参加你未来的婚礼吗,亲爱的女爵夫人?”
听到莫里亚蒂再次以一种无关痛痒的口吻提起她和劳尔的婚约,苏冉皱了皱眉头。
她看不懂他。
她不知道他这份毫不在意的从容到底是因为他笃定她不会爱上劳尔,还是因为他有十足的把握保证这场婚礼绝对不会发生。
无论是哪一种情况,都让苏冉无法高兴起来。
“我倒是十分赞同苏小姐的提议。”在苏冉来得及做出回应之前,从包厢出来后就一直游离在众人谈话外的迈克罗夫特平静地接过话头,如同张开羽翼般不动声色地将她隔在自己身后,主动掌握起这场对话的节奏,“像莫里亚蒂先生这样的人才流落海外,对于大英帝国确实是一种’损失’。您没有考虑过回国执教吗?”
知道莫里亚蒂另一重身份,苏冉在听到“损失”这个词的时候不禁隐隐失笑。像莫里亚蒂这样的“人才”,离开或许才是对大英帝国最大的贡献吧?
听着迈克罗夫特和莫里亚蒂的谈话,不再需要小心翼翼应对的苏冉不自觉地放松了身体,转头俯瞰起沿街闹忙的咖啡馆还有巴黎夜晚车水马龙的景象。她并没有注意到迈克罗夫特别有深意的语调,还有两位先生视线相交时,看似平和实则暗藏机锋的汹涌。
苏冉更不知道,就在她头顶上方的青铜雕像后,一道黑色的影子正悄无声息地潜伏在阿波罗金色的琴弦下。那带着灼灼热意又夹杂着冷酷决绝的视线,长久而贪婪地粘在她的脸上。
与此同时,一名穿着灰裙的中年女人用着与自己臃肿身材完全不符的敏捷,一溜烟从歌剧院的侧门小跑出来,拐进了歌剧院旁边的小街里。她气喘吁吁地在一辆精致小巧的双轮马车前停下脚步,警觉地环视四周,在确保无人注意之后才爬上马车,小声地将歌剧院今晚的盛况详细地汇报给了坐在车中焦躁等待的女主人。
卡洛塔死死咬着右手食指的手套,气得浑身发抖,那张总是喜欢带着浮夸表情的脸庞此刻因为妒恨而深深扭曲着。她目光凶狠地盯着眼前虚无的空气,仿佛那就是克莉丝汀·戴耶的脸。
听完来人巨细无遗的描述,这部精准歌唱机器的喉咙中发出一声愤怒的低吼,她捶了一下身下丝绸的坐垫,随即从膝盖上的手包里翻出一封信。在将那封字体古怪的神秘信笺来来回回又看了两遍之后,她咬了咬牙,掏出随着这封信件一起送来的装满白色粉末的玻璃小瓶,把它交到了自己的女佣手上:“你知道该怎么做,记住别让任何人发现……我一定要让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再无出头之日!”
长达三个半小时的歌剧终于结束,但是想到今晚歌剧院之行真正的目的,苏冉还是重新振作起了精神。
早在她答应这份婚约的那一天,她就允诺劳尔有机会一定要同他一起,当面向他的爱人解释两人之间的清白,好让克莉丝汀安心。虽然她有些怀疑这种做法会不会起到越描越黑的反效果,不过她确实想要力所能及地帮助这对年轻的恋人,更何况对于这位没有机会谋面的《歌剧魅影》女主角,她也确实充满了强烈的好奇。
夏尼伯爵在劳尔对克莉丝汀毫不消减的热情,以及苏冉对劳尔所作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中敏感地觉察到了什么。原本只有她和劳尔两个人的歌剧之夜在夏尼伯爵的干涉下再一次变成了团体活动。中场休息时夏尼兄弟之间的谈话结果虽然看起来不甚愉快,但在演出结束后,劳尔还是一脸坚决地提出要去后台的要求。在马上得到苏冉的支持后,夏尼伯爵向她投去了格外复杂的一瞥。
“道林,你要是感觉太过疲惫,不如先回去休息。”
在去后台前,苏冉看到双颊毫无血色却依旧衬托得让周围一切都黯然失色的道林,有些担心地说道。
道林听罢轻轻摇了摇头,没有说任何话,还是执意跟了上来。
再次来到嘈杂拥挤的后台,亨利勋爵扯了扯领领结,额头渗出汗水,低声抱怨道:“这见鬼的空气!现在我也觉得开始头痛了。”
克莉丝汀的化妆室里堆满了各式各样的鲜花和礼物,房间里飘着一股带着类似坚果味道的清甜香气。穿着一袭白裙的少女从宛如花海的化妆镜前站起身,微笑着迎接了他们的到来。
台下的克莉丝汀和台上的她有些许不同,一张比花朵还要娇嫩的面容因为眉宇间暗藏的忧郁而显得温婉娴静,如水的眼睛望过来便有一种欲语还休的温柔姿态。十六岁少女的美丽因为无敌的青春,整个人好像都发着光,甚至让同为女性的苏冉一时都微微失了神。
年轻,真好呀。
不过她还是在第一时间就觉察到了来自克莉丝汀小心翼翼的打量和难以掩藏的敌意。
但紧接着,亨利勋爵突然响起的痛苦呻·吟声一下子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噢我的上帝!亨利,你怎么了?”夏尼伯爵再也顾不上理会面前这个让他一直怒火中烧的小女孩,马上扶着亨利勋爵在一旁的扶手椅坐下。
亨利勋爵整个人就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突然打倒了一样虚弱了下去。他冷汗涔涔,攥成一团的手掌按在自己的腹部,面色惨白,嘴唇颤抖蠕动着,却在张开口的那一瞬间发出了一声虚弱的干呕。
苏冉在第一时间转向了道林,在看到此刻只能依靠墙壁而立看起来状态并没有比亨利勋爵好多少的青年时,心中止不住地一沉。
“道林!?”
离他最近的劳尔和迈克罗夫特急忙扶着他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来。苏冉没有犹豫地走上前,抬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没有发热……道林,你现在有什么感觉?”她的视线在亨利勋爵和道林身上不停地徘徊着。
发作如此迅猛,两人症状也似乎十分相似……会是急性过敏吗?
道林的症状似乎比亨利勋爵要稍微轻一些,他舔了舔发干泛白的嘴唇,断断续续地回道:“……头痛……恶心……腹痛……”
因为苏冉对他毫不掩饰的焦急与亲近,他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即使虚弱的病态也不能掩盖他眼里亮起的近乎欢快的光芒。
“我去叫医生来。”莫里亚蒂望着眼前突然生出的混乱,眼底生出几许奇异的暗色,当机立断地走向门口。
“詹姆斯,我和你一起。”夏尼伯爵面色冷峻地站起身,在即将走出化妆室时又忽然转过身对着劳尔道,“劳尔,你也一起来。”
暂时被遗忘在一旁的克莉丝汀六神无主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甚至忽略了劳尔离去时频繁向她投来担心而又焦急的目光。她的双手紧张地绞在胸前,脸色看上去比亨利勋爵还要白上几分。
迈克罗夫特在仔细看了看两位先生的症状后,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看起来好像是食物中毒。”
“食物中毒?”苏冉惊诧地睁大眼。今夜所有人是一起吃过晚饭才来到歌剧院的,为什么偏偏只有道林和亨利勋爵有食物中毒的反应?
等一等……
“难道是龙虾?”苏冉突然想到只有道林和亨利勋爵点的主菜。
迈克罗夫特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慢慢地回道:“有这种可能性。”
克莉丝汀在这时突然回过神来,声音虚弱地开口:“我先请人送壶茶来……希望两位先生喝了水后能感觉好一点。”
“谢谢你,戴耶小姐。”苏冉抽出一份心神,感激地对她一笑。
“……别……担心……”道林在这时突然伸出手,完全不在意迈克罗夫特和克莉丝汀两人的目光,缓缓握住了她的手掌,安抚地对她扯了扯嘴角,“……我……不会……死的……”
苏冉被他的举动弄得怔松了几秒,随即苦笑起来。
她差点忘了,现在的道林只要画像不毁,就是永生不死的存在。她确实不需要太过担心。
倒是亨利勋爵……
她转头看向在扶手椅里虚弱得开始阵阵发着抖的男人,心头像是压了一块秤砣一样沉重。
虽然她非常不喜欢这个男人,可她却从没想过要他死掉。
不过作为《道林·格雷的画像》这本书中的重要配角,亨利勋爵应该会没事的……吧?
等待医生到来的这段时间变得前所未有的漫长,房间里弥漫着让人心焦窒息的沉默。剧院的经理人们闻讯也火速赶了过来,焦急地在隔壁等着消息。
作为这间化妆室主人的克莉丝汀此刻反倒成了整个房间中最为尴尬的存在,她腾出了小沙发和茶几,在茶水被送进来之后,安静地为所有人倒着茶。
在为道林和亨利勋爵斟过茶之后,克莉丝汀几乎是鼓起全部勇气,将手中的茶杯放到了夏尼伯爵面前,带着一点讨好的味道询问,声音却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您需要加奶加糖吗?”
夏尼伯爵眼中闪过一丝不耐,对着面前战战兢兢的姑娘熟视无睹,仿佛根本看不见对方——这是巴黎上流社会最喜欢折辱人的方式。
坐在一旁的劳尔脸色僵硬,可顾及眼前的情况,只能强忍下对兄长的愤怒,对着心爱的姑娘轻声回道:“大哥他喜欢加糖。”
克莉丝汀低低“嗯”了一声,抬手舀了一勺砂糖放进了杯子里。
看到劳尔对着克莉丝汀这副“屡教不改”的姿态,再加上对朋友极度担心的心情,夏尼伯爵瞬间气急攻心,正欲发作,却听到亨利勋爵虚弱开口的声音:
“……水……”
夏尼伯爵冷哼了一声,自始至终没有看克莉丝汀一眼,拿起面前的杯子送到亨利勋爵嘴边。
“你也想要喝一点水吗,我的朋友?”莫里亚蒂转头,语气关怀地询问起道林。
道林抬了一下眼皮,看着莫里亚蒂用自己的眼神明确地表示了拒绝。
喝过水后的亨利勋爵似乎很快陷入了昏睡之中,呼吸也变得急促,那一声又一声费力的呼吸听得人揪心不已。
又过了几分钟,化妆室的门终于被敲响。
看到提着箱子推门而入的塞弗医生,苏冉松了一口气,或许因为是熟悉的面孔,她稍稍感到安定了一些。
然而就在这时,昏迷着的亨利勋爵突然剧烈地全身抽搐起来。
这个变故让屋子里坐着的人都惊得猛地起身,克莉丝汀更是吓得用手指死死捂住嘴,腿一软,几乎跌坐在地。
“亨利!”夏尼伯爵叫着冲上前去。
这是苏冉第一次看到伯爵如此失态的样子。
苏冉下意识地想要上前帮忙,却被一左一右的莫里亚蒂和迈克罗夫特同时伸手拦在了原地。
塞弗医生马上奔到亨利勋爵身边,俯身在地上直接打开医药箱。就在他动作迅速地取出针剂的时候,亨利勋爵停止了抽搐。
空气随着这份突如其来的静止一下子沉寂下去。
在所有人的屏息之中,塞弗医生抬手摸了摸亨利勋爵的脉搏,过了好几秒钟,用着沉重的语气低声说道:
“我很抱歉。这位先生……已经死了。”
作者有话说:
很多小天使都猜对了!
那么最重要的问题来了:凶手到底是谁?
第85章 16
生命如此脆弱, 如暗夜中无声被吹灭的灯火。
苏冉怔怔地望着瘫坐在扶手椅上一动不动的亨利勋爵,死神似乎透过那双微张嘴唇的缝隙中,无声地对着房间里的众人桀桀怪笑。
同记忆中在伦敦被血色和杀意笼罩的那个夜晚完全不同, 此时此刻, 面前那张恍若只是睡去的脸庞在烛火下透出妖冶诡异的红色,安详的神色中却带着令人汗毛直立的诡谲。
这真的只是……自然死亡吗?
苏冉因为这个怀疑打了一个冷战。
感受到她的颤栗, 方才拦住她冲上前的手掌慢慢收紧。苏冉顺着手臂上沉稳的力道转过头,莫里亚蒂那张面无表情的侧脸犹如俯视般淡淡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 隐在镜片后的绿瞳幽暗难解。
在注意到她的注视之后,他微微一笑,眼底亮起的微光压下那股置身事外的冷淡, 带着安抚的意味将手掌抚上了苏冉的后背。
苏冉的背脊僵了僵,随即扭头错开了那道带着暗色又奇异柔软的视线,心中生出的恐惧却一点点冷却了下来。
身侧细微的动作让迈克罗夫特在此时回过神, 他表情未变,只是在看到自己不假思索拦在那位小姐身前的手臂时, 眸中飞快地闪过一丝异色。他自然地将手收回身侧,眼角没有错过莫里亚蒂放在她身后的手掌, 转动眸子,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放到了不远处的茶几之上。
死亡的冲击随着时间的流逝在此刻终于消散了一些,房间里窒息的空气再次缓缓流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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