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利勋爵作为一名英国贵族, 在巴黎歌剧院这样的场所突然死去对于两国关系实在是有些微妙。为了避免事件流到媒体界引发更为严重的外交后果, 夏尼伯爵捏成一团的拳头背在身后,比往日低沉了几分的音调对着在场所有人严肃地叮嘱了一番, 紧接着有条不紊地下达了一连串命令:“……医生, 请您先替格雷先生诊断一下……劳尔, 去隔壁请德比恩和波里尼两位先生过来……”
他最后看向苏冉, 却是对着站在她身侧的莫里亚蒂说道:“詹姆斯,请你带苏小姐和福尔摩斯先生先行离开。”
苏冉闻言皱了皱眉,下意识地想要拒绝。
就这样贸然地让案发现场的目击者离开,在有着现代刑侦概念的苏冉眼中看来实在不可思议。更何况维多利亚这个时代警探的能力和智商,很大几率根本比不上迈克罗夫特和莫里亚蒂任何一人。
但在她开口前,夏尼伯爵像是预料到她会提出异议一样,盯着她的眼睛,对着她慢慢地摇了摇头,加重了语气:“一位贵族小姐绝不应该留在这里。”
经过这半年的相处,苏冉在看到伯爵因为坚决而泛出冷意的目光之后,就知道这件事没有更多商量斡旋的余地了。
她咬住下唇,再一次痛很起这个时代。
“苏。”觉察到她沉默之中的愠怒和抵抗,莫里亚蒂低低叫了一声她的名字,那只压在她背上的手微微施力,强势地带着她向门口走去。
迈克罗夫特收回落在白色茶杯上的视线,戴上手中的礼帽,对着夏尼伯爵低头行了一个礼后,无声地跟上了两人。
在即将走出这间化妆室时,苏冉回头最后看了一眼身后的房间。本想查看道林情况的她,却一眼看到了房间尽头的克莉丝汀——少女瑟瑟发抖的身躯如同寒风中零落的树叶,两片娇艳的唇瓣因为紧抿而血色顿失。那双接近崩溃眼睛中透出的绝望和恐惧,牢牢地印在了苏冉的脑海里。
三人一言不发地穿过熙攘拥挤的人群,身边高谈阔论嬉闹欢笑的男男女女对刚刚在同一屋檐下发生的惨剧一无所知。这世间的繁华盛景依旧,似乎永远都不会为单薄个体的不幸所动容。
注视着眼前的一切,苏冉忽然又想到了亨利勋爵曾经提到过的,此时在英吉利海峡对岸孕育着新生命的妻子。在为亨利勋爵的遗孀和未出世的孩子感到唏嘘和悲凉的同时,她的心头没来由地涌上了一阵说不出的疲惫和厌烦。
人世不过一生一死。来到这个世界之后,这样奋力活下去只是本能,她从来没有、更不敢认真地问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这里根本就不是她的世界啊。如果可以,她果然还是想要……
“苏小姐。”
在拐上嘉布遣大道的时候,迈克罗夫特静静地开了口,灰色的眼睛从歌剧院离开时就落在走在他身前几步的小姐背上。剪裁合体的丝绸包裹出她肩胛的形状,那扇蝴蝶骨隐隐透出的纤细弧度让人忍不住想要轻抚,又或是折断。这也就让那只一直落在她后背充满了掌控欲的手掌,显得格外碍眼。
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苏冉恍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压下消极负面的情绪,习惯性地挂上一抹笑容之后,才转过身向迈克罗夫特递去了一个询问的眼神。
迈克罗夫特不动声色瞥过莫里亚蒂在她转身时不得不收回手的动作,语调中带着歉意低声道:“在今晚的案件解决之前,我可能不得不在府上再多叨扰一段时间了。”
苏冉花了两秒钟才理解了迈克罗夫特话中蕴含的意思,心脏一下子在胸膛里砰砰直跳起来:“……你也认为,亨利勋爵的死亡并不是简单的食物中毒吗?”
注意到这位小姐话语中的“也”,迈克罗夫特轻轻挑起一侧的眉毛,眼中闪过些许意外和惊奇:“听起来你已经排除了食物中毒的可能,我能问一问是什么让你做出了这样的判断吗?”
“整个死亡过程实在太快了。”苏冉斟酌着字句,避免自己在这位心思细腻的先生面前不小心说出什么超越当下科学认知的话。
道林和亨利勋爵先后出现的头晕头痛,想要呕吐,呼吸困难的症状确实符合食物中毒的表现,但食物中毒不会如此迅速致死,急性过敏倒是可以。可奇怪的是,她在两个人的身上都没有发现过敏反应最常见的,类似红疹或是水肿这类皮肤反应。因为上学的时候经历过抗生素过敏,在目睹了亨利勋爵的死亡过程之后,她直觉上就否定了过敏的可能性。
如果说她的判断纯粹来源于个人的经历和现代的医学常识,那么到底是什么让迈克罗夫特断定这并不是意外死亡,就让她愈发感到好奇。
“我更愿意把我的判断归为女人的直觉。”苏冉自我调侃地笑了笑,避重就轻地模糊了焦点,“倒是迈克你是如何断定这是一桩谋杀的呢?”
“苏,”迈克罗夫特看着苏冉,似笑非笑地扬起嘴角,“我刚刚可没说过这是谋杀。”
“首先把今晚的事件称为「案件」的人可不是我。”对于这位先生再一次展露出的接近咬文嚼字的谨慎,苏冉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
专注于彼此谈话的两人谁都没有注意到,在听到苏冉吐出“迈克”这个称呼,莫里亚蒂的绿眸中极快地闪过一道阴影。
在迈克罗夫特来得及回话之前,莫里亚蒂街口,也就自然而然地打破了围绕在两人周围那令他憎恶的默契:“我想观察入微的福尔摩斯先生之所以敢下这样的论断,一定注意到了亨利勋爵面部和口唇显现出的异常红色。”
是了,那呈现在那张脸上,令人不安妖艳不详的鲜红。
回想起化妆室内的情景,苏冉的表情重新变得凝重而苍白。
“再考虑到亨利死亡前最后的反应,他有极高的概率是死于氰·化·物(Cyanide)②中毒,”莫里亚蒂偏头看了迈克罗夫特一眼,就好像抓住了对方什么把柄一样,清越的嗓音里浮出一丝玩味,“毕竟Cyanide中毒的症状只要见过一次,基本不可能被搞错。我说的对吗,福尔摩斯先生?”
听到这个如雷贯耳的熟悉名字,苏冉心中一沉。她带着征询的目光看向迈克罗夫特,后者正静静地迎上莫里亚蒂的视线,幅度很小地点了点头。
作为后世侦探小说中出现频率或许是最高的毒药,再加上许多名人都选择用此作为自我了断的方式,Cyanide其致命的剧烈毒性在现代几乎无人不知。
虽然目前没有证据,可苏冉几乎是马上接受了这来自迈克罗夫特和莫里亚蒂的双重肯定。
化学这门科学在19世纪刚刚开始起步,这也就导致了许多被后世列为管制或是禁止使用的毒物因为当前认知的限制,在目前的日常生活中其实随处可见。
抛开被滥用的鸦片不谈,她之前在旧报纸上曾读到过发生在大英的“绿裙子”事件——许多女性因为穿着绿色布料的衣裙慢性中毒最后死亡。原因无他,那可以染出宛如祖母绿宝石一样鲜艳的绿色染料是用砷做出来的。砷对于国人来说可能有另一个更为人熟知的名字:砒·霜。
Cyanide,则是一位瑞典化学家在1782年制作普鲁士蓝的染料时被发现。虽然已经知道这种物质有毒,但目前它依旧在涂料、银板写真和墙纸中被广泛使用。
苏冉的眉头随着大脑思绪的飞转一点点皱起:“Cyanide致死非常迅速,可在至少半个小时前,亨利勋爵就已经感到不适……”
……等一下,真的追根溯源,在今晚最先感到不适的其实是道林。如果假设亨利勋爵真的死于这种毒物,那么他在一开始的不适很可能只是和道林一样因为吃海产品而产生的普通食物中毒。
考虑到毒发时间,也即是说,他是在进入克莉丝汀的休息室后才接触到它的。
可亨利勋爵来到巴黎不过两周,究竟会是谁会有如此强烈的动机将他置于死地呢?
就在这时,一种全新的可能性窜入了她的脑海。
苏冉猛地站直身体,努力不让身侧的两位先生看出她暗藏的焦急和迫切,展开眉头微微笑道:“不管怎样,我们先回去再说吧。”
今夜注定又是一个无眠的长夜。
回到嘉布遣11号,坐在休息室里的莫里亚蒂和迈克罗夫特看着苏冉匆匆上楼的背影,各自陷入了短暂的沉思。
这些日子,苏冉为了避免他们二人独处的时刻做出了多少努力,两位先生看在眼里,彼此心知肚明。
如今她连这个“禁忌”都弃之不顾,直接去查看埃里克先生,那么今晚的事件,大概率以一种她知道的方式牵扯到了那位先生。
莫里亚蒂收回目光,看到坐在他对面目光闪动的迈克罗夫特,知道对方也得到了同样的结论。
如果不是福尔摩斯试图染指属于他的东西,他或许对这个有着同类气息的男人会很有兴趣。
莫里亚蒂稍感遗憾地眨了眨眼,互换了双腿交叠的位置,那副淡笑又回到了清俊的脸上。
过了许久,迈克罗夫特在端起面前的茶杯时,忽然抬眼问了莫里亚蒂一个看似无关痛痒的问题:“您还记得戴耶小姐休息室里的那壶茶是大吉岭还是格雷茶①吗?”
听到这个问题,莫里亚蒂嘴边的笑意忍不住加深。
当时在询问完道林要不要喝水之后,只有他端起了自己面前的茶杯。所以他是除了亨利勋爵之外,整个休息室里唯一“有可能”喝过那壶茶水的人。
福尔摩斯问这个问题的目的,无非是要确定毒药究竟是在茶壶里,还是在亨利勋爵的茶杯里。
可除了他自己之外,没有第二个人能确定他到底有没有喝过那杯茶。
莫里亚蒂用手指漫不经心地拨了拨绿宝石的袖扣,脸上露出万分抱歉的表情,却毫不遮掩眼中散发出的浓重恶意:“福尔摩斯先生,当时的情况实在太过慌乱,我实在记不清最后有没有喝过茶,更不要提回忆茶水的味道了。”
福尔摩斯问题的答案他当然知道。
可他有什么理由要告诉对方呢。
这场盛大的戏剧,不过刚刚拉开帷幕。
作者有话说:
①格雷茶即Earl Grey,是一种添加香柠檬精油的调味红茶。1850年代后以“Grey‘s Tea”(格雷茶)为人们熟知,但直到1880年后才被Charlton&Co以今日的“Earl Grey”(格雷伯爵茶,或简称伯爵茶)来做推广。
②不知道为什么化合物也在绿江的□□上,就用英文代替了,见谅
莫里亚蒂:就是不告诉你(微笑
迈克罗夫特:虽然有些在意的疑点,不过即使没有证据,我也可以推断出凶手是谁。
道林:亨利,我的朋友……(失落
埃里克:楼上的表情可以再假一点(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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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贝们我回来了_(:_」∠)_三次元的事终于搞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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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17
苏冉站在暗室门前, 没有像往常一样先敲门昭示自己的存在。心中藏匿的不安如同手上飘摇不定的烛火,她承认自己有些害怕——害怕这扇门打开之后,迎接自己的会是空无一人的房间。
以埃里克的本领, 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并不是一件难事。
当意识到今夜的事件极有可能指向克莉丝汀之后, 她便感到有一条看不见的暗线无可避免地将埃里克也牵扯了进来。
是凶杀必定会有动机。这场发生在歌剧院休息室的悲剧,刚来巴黎的亨利勋爵与一直在巴黎生活的克莉丝汀相比, 有人想要除去后者的可能性明显更高。
如果埃里克今夜去了歌剧院,发现有人对克莉丝汀不利, 甚至想要置她于死地……苏冉有些不敢想象埃里克的反应。
克莉丝汀·戴耶是他命中原本注定的执着所爱啊。
原著的情节如蒙太奇般穿过脑海,苏冉再一次生出了第一次看《欢聚》时,发现埃里克与克莉丝汀产生联系后的复杂又古怪的心情。
她闭了闭眼, 像是快刀斩乱麻一样抬手按下了机关。
旋转门后,那道熟悉高大的背影正安静地立在窗前,在不甚明亮的光线里, 拖地的黑色斗篷像是沾满了整个长夜浸染出的沉重。
苏冉心口稍松,随即, 一种熟悉的酸涩迅速充满心房。
虽然这间密室在她这几日不断送来的物品布置下早已不复原来老旧破败的样子,可每一次看到这个男人生活在这个狭小的房间时, 她都觉得自己似乎犯下了什么万恶不赦的大错。
埃里克不属于这里。
他可以是令人闻声色变的歌剧院幽灵,是幽居在奢华地宫里的音乐鬼才,是从地狱里爬出的复仇天使……可唯独不应该像现在这样, 如同一只受伤的困兽, 被封闭在这一方小小的天地。
埃里克转过身,金色的眼眸在看到苏冉时如之前每一次一样被骤然点亮。他大步迎上前, 那份炙热直白的欣喜与欢愉犹如一阵热浪迎面而来, 将她出现之前比往日更为浓郁阴沉的气压彻底冲淡。
因为心底莫名的歉疚, 苏冉的表情中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柔软, 这也就让面对着她的男人眼中柔光更盛。
他在她身前停住,微微俯下身,明明比她高上半头的身子看起来却像是匍伏在她身前。他接过她手中的烛台,用没有受伤的手臂托起她的手,即使这个动作已经做了很多次,他却依旧小心得像去触碰一颗即将融化的雪花,虔诚而又深情地在她手背上落下一个轻吻。
自从订婚的事件之后,出于一种难以言说的补偿心理,苏冉就更难拒绝埃里克这些并不过分的亲近了。
本想例行询问一下他伤势康复的状况,可话到了嘴边,不知怎的,脱口而出的却是从方才开始在脑中盘旋了许久的推断:“埃里克,今晚有人想要对克莉丝汀·戴耶小姐不利。”
埃里克眼中的温柔在听到这句话时霎时消失不见。他沉下脸,握住她的手指反而收得更紧,眸色几经变幻,最后带着几分沉沉的冷意反问道:“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苏冉错愕地睁大眼。
有一瞬间,她为埃里克不会再走入原著那样的悲剧而感到高兴。可马上,她又唾弃起自己的伪善,难道留在她身边,她就能给埃里克渴求的完满幸福?
可无论如何,所谓的“剧情”,已经彻底面目全非。
她强忍住自己想要抽出手的冲动,轻声回答:“如果我没猜错,你不是在教导戴耶小姐唱歌吗?”
埃里克没有说话,用着近乎审视的眼神地一眨不眨地盯着她。过了好一会儿,那没有面具的半张脸上才缓缓露出一个称得上喜悦的笑容:“原来你听出来了。”
回想起埃里克和克莉丝汀恍若来自天堂的动人歌声,那可以打破一切界限的艺术之美让苏冉的神情再度柔软了下来:“当然,这世界上大概只有你才能教人唱出那样的音色。”她顿了顿,简明扼要地将今晚发生的事情转述给埃里克之后,自然而然地问道,“你在接触戴耶小姐的时候,有发现什么对她怀恨在心的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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