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头停滞片刻,才堪堪松手。
男子起身,将后头漆木矮几上灯火遮蔽。他垂眸望着泫然欲泣的少女,“现在知道疼了,为何要跑?”
“……”瑶光的绢裤裤腿顺着滑下归位,她隔着轻薄的绢料轻抚伤口。
手却被人拽开,“别碰。”
“大人刚刚不是碰了?”少女借着酒意,朝段怀悯大声道,“您若想罚就罚,何必借着上药的名头?”
段怀悯立在榻边,少女双靥生红,身上散发着浓烈的酒味。不由抬眉笑了:“离离,你饮了多少酒?”
“是你诱着我喝酒,我才时常喝的。”少女抱腿坐在榻上,酒劲渐起,她有些意识涣散了,忽而她眼前开始模糊。
“这一年多来,我捉襟见肘却还要省下银钱买酒。都是你害得我沾染这般若汤。对,怪你,一切都怪你!”少女说到这儿,呜咽出声,“你怨我逃来边域,可我为什么要逃?你要是值得托付之人,我何故还要逃?祭月节时我根本没有想走,可你……可你对我射箭!即便我真的想跑,你也不该那般决然地杀我!你总说会待我好,可转眼就凶神恶煞!我不想待在你身边,我怕你,怕你稍不如意就会杀了我。”
说完这些,少女端丽的脸泪水如珍珠,簌簌而落。
“我想走,想离开你,可你权势滔天,我走不了,根本走不了……”声音渐渐变小,变作了啜泣,少女似将一年多以来的苦楚憋屈全数发泄。
她哭得颤栗,肝胆俱痛。
而榻前男子原本璀璨的星眸也一丝丝黯淡下去,他形单影只地立着。
冗长的时间里,帐子里只闻得少女泣声。
“离离……”男子忽然开口,他步伐并不稳健地前行几步,在床沿坐下。他极轻地抬起少女的脸,“那日我只是射箭吓你,你真信我会伤你?”
“啪”地一声,少女抬手扇在男子脸颊上。
帐内火苗窜动,男子晦暗的双眸有些空洞,似幽深的枯井。弱骨纤形的少女力气不会很大,却也在他脸颊上留下一抹极为浅淡的红。
少女抽泣着:“你如何没伤我?在乌籍的行宫,你将我当做什么?你救下我,我本感恩,可你却只对我发泄。你莫再说会好好待我的话,教我反胃!”
男子眸中染上一丝红色,忽然他凑上前,亲吻着姣容珠泪,寸寸点点,薄唇浸染少女的悲意,他贴在她的耳畔,“别哭,别哭了。”
一烛火光将二人幽影映在帐幕,少女渐渐安稳,哭声愈小……
……
第二日,晨光熹微。
瑶光被外头将士们练兵时的威威喝声吵醒,方觉头痛欲裂。她堪堪坐起,就一阵晕眩,这是……怎么了?
混沌的大脑慢慢回忆起昨晚,她好似偷偷和喜儿出去,小酌一番。回来路上碰见了燕羽将军,然后……又碰见了段大人。
段大人?她不由心惊肉跳,零星的记忆瞬间涌入脑海里。
负气跑开摔伤了腿。
段大人上药,她疼得抽气。
她哭得肝胆俱裂,说了许多许多话……
具体说什么她却是记不清了,却是记得自己好似打了段大人……一个耳光。
甚至还记得甩上去时的酣畅感。
瑶光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有些茫然。不,她若真打了段大人,自己怎么可能还好好的睡觉?
她又检查了一番自己身上,确实无伤无痛。除了头痛,但这是因为自己饮多了酒。
所以,打了段大人一巴掌,应当只是做梦。
这般想着,瑶光的心稍定。帐子里仅有她一人,只是昨晚偷溜出去被抓个现行,段大人又听见燕羽问自己的话。
“你上回说很喜欢待在目连镇。所以你想跟着他吗?”
这话大抵会让他误会,还以为自己这一年与燕羽将军如何密切往来……
思及至此,瑶光有些烦郁,待在他的身边,总要谨小慎微。
正想着,外头帐帘掀开。@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喜儿提着铜水壶进来了,她瞧着仍旧怯怯的:“夫人,起了啊。”
“嗯。”瑶光点头,迟疑一下,又问道,“大人没罚你吧?”
“没,谢夫人关心。”喜儿倒热水入铜盆,“夫人,昨晚……大人对您还好吧?”
“……还好的。”其实也记不清了。
喜儿这才松了口气,“那就好,昨晚奴婢在外头守着,只隐约听您哭得厉害,还以为大人伤了你。”
“大人呢?”
“早些时候起了,命奴婢好好伺候你。”喜儿说着,朝瑶光笑笑,“其实大人就是瞧着骇人,待夫人还是极好的。”
顿了顿又道,“他还允夫人在外头散心了,不过要让追风陪着。”
……
西风猎猎,红日耀满荒原。
已是午时,十六七岁的少年大步走在军营,他着一身藏蓝色暗金窄袖劲装,清秀的脸四下张望,似在搜寻什么人。
忽然他眼睛一亮,披赤色披风的少女颜如舜华,云鬓高绾,正缓步走在前头的溪边。
她身后跟着一婢女、一护卫。
燕无虞暗道一句,排场真大。却还是迎上去,朝少女道:“尹……神女。”
少女止步,颇为疑惑地看着他:“燕无虞,有何事?”
“唔,能让他们退下吗?”
少女朝身后二人使了眼神,他们当即走至不远处的营帐边,却始终盯着这里。
燕无虞有些不自在,心想这段怀悯若不放心自己的女人在军营,那别带来啊。
再说他们军纪严明,断不会有人伤害她。只是她这容姿,确实会引来不少注目就是。
“有什么吗,燕无虞。”少女适时问道。
“你还是做女子模样好看,男装打扮像个小倌似的,看着就不自在。”燕无虞试图说些好话。
“……”少女蹙眉,可到底看在他上回买/春联的份上,莞尔一笑,“你究竟有何事?”
燕无虞挠着脑袋:“是这样的,你知道乌籍的蛮……大月族宠姬娜贞儿吗?”
“知道。”瑶光疑惑,“你认得她?”
“嗯,认得的。”燕无虞提到娜贞儿,面上有些羞赧,“你这是快回帝都了吧?”段怀悯待在军营,仍与堂兄商议继续攻打大月国之事。
乌籍与其大将皆中毒身死,大月国无主。前两日堂兄带五千精兵几乎踏平大月于蛮荒中那座行宫,灭杀敌军数万。
然大月国实力强大,一时半会,不可能拿下。段怀悯总不能长久地待在这里。
“大约是吧。”瑶光听追风说这几日该动身回去了。
“你听说,娜贞儿生下了一个男孩吗?”燕无虞问道。
少女愣住,随即点头。她前几日跟追风打听过娜贞儿,因为想起那晚娜贞儿她们的马车应当也被拦下,若拦下,那么娜贞儿和鸾姬应该都被捉了。
追风道,大人嫌恶鸾姬与你生得相似,将其遣返回家了。
而娜贞儿仍住在宫里,诞下一子。
似汉人。
第63章 琼琚
瑶光眉间若蹙, 她不明白燕无虞问这些做什么。
却听那少年说,“神女,我无人可委托, 唯有求你。”他看向数十丈远的追风和喜儿, 似乎有些担心他们能听见。
“我也不瞒你。娜贞儿曾与我有……有过夫妻之实。”面容清秀的少年停滞一下,有些沉重,“那孩儿……应该是我的。”
冷肃的空气里,少女鹿目圆瞪, 竟还有这事?她半晌才道:“那,那你想要我做什么?”
“也没什么,就是想求你帮我带封信给娜贞儿。”少年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封皱巴巴的尺牍,“不过我想她或许不识汉字的,所以还想托你帮我带话。你告诉她, 待我此番回都,定会将她带回府里。”
燕无虞上回在帝都时, 临行前本欲无论如何也要去故思宫见一回娜贞儿。可谁料乌籍竟夜袭皇宫, 那晚他睡得香甜, 无人告知他此事。
后来娜贞儿又被追回, 禁在故思宫里头。谁都认为她腹中的孩儿是乌籍的, 既是蛮族王室血脉, 留着总归有些价值。
燕无虞原本也并不确信那孩子是自己的, 可前些日子听家中函使来报帝都要事,其中包括娜贞儿诞下一男婴, 形如汉人。
那必然是他的了。可父亲却板正着脸说:“蛮人血统,绝无可能是燕家子嗣。”
他知道, 父亲不可能认下娜贞儿的孩子。
所以他唯有悄悄托人带话,好令娜贞儿在宫里头安心。
面前的少女沉思一阵, 还是点头:“好,我答应你。还有别的事吗?”
“没了,多谢。”少年说完,又似想起什么补充道,“如果,如果神女方便的话,还请对娜贞儿照拂一二。”如今她诞下有汉人血统的孩子,也不知宫里还能不能留她。
“好。”少女回应得干脆。
少年望着她,“我曾掳你,还欲杀你,你还这般心甘情愿地帮我?”他没想到她会回得如此爽利。
“已经是过往尘烟,我从未放在心上。”瑶光回以一笑。
燕无虞怔然,许久才说:“谢谢。”
……
瑶光跟着段怀悯在军营又待了几日,才启程离开。
归途第三日,瑶光得见一场漫天大雪。许是见她常掀开车帘往外瞧,段怀悯问道:“想赏雪?”
“嗯?”瑶光回头,见男子倚靠在座上,烟色鹤氅敛去其那股神清骨秀,多了几分凛冽。
可这几日他待她愈发好了,那晚她吃醉的事,也未再提。她本以为段大人起码会问燕羽的事,毕竟燕羽那晚说问了“你还想跟着他吗”。
但凡想想,就会猜到,燕羽能这样问,必然是因瑶光先前与其说过此事。
可段怀悯却只字未问。
甚至明知她不疼了,也未再与她行鱼水之欢,每夜只是搂着她睡。
瑶光记不清那夜后面的事了,她对着段怀悯仍心怀惧意。或许这些日子待她好,过几日又会凶神恶煞。
段怀悯眉眼轻抬,重复道:“问你,想赏雪吗?”
“不。”瑶光摆头,她素是不爱雪的。尤其是当年她流落帝都,大雪接连数日,捡来的布鞋永远都是湿漉漉的,浸透双脚,冷得她哭也哭不出来……
“我不喜欢雪。”
她说完抬眸,怔怔望着身前丰神如玉的男子:“大人,你还记得两年前在天枢山下,那天的雪就如今日这般,弥天无尽。”
男子静默地凝着舜华之颜的少女,她眸光如秋水潋滟,银朱色的披风衬得其肤若碰瓷,好似娇养于闺阁的名门贵女。
那日,雪满长空。
满目银白间,柴毁骨立的小儿蜷缩在路边。
首如飞蓬,衣衫褴褛。抬首间,唯见一双明眸清澈湛明,无怨无忧……
“大人那日,为何会救下我?”
少女锦衣玉妆,除却一双秋水眸,再无记忆里那乞儿的影子。
马车轮碾过厚重的雪,发出吱呀声响。
男子乌眸深邃,瞧不透。他忽而笑了:“无甚原因,想救而已。”
“……”
……
那日行至夜幕降临,雪仍旧纷纷扬扬,天地间银装素裹。
此地名为绵凉,与边域相近,亦是荒芜。甚至不及边域安稳,浩荡的大部分人马在旷野安营扎寨。
段怀悯则带着瑶光以及一队人马在客栈安置,客栈坐落于荒野间,孤影零零,内里厢房倒是窗明几净,甚至有几分雅致。
客栈甚至还有温泉,瑶光由喜儿陪着去泡澡。客栈并不大,沿着回廊走几步便到那处温泉。
皓雪乱舞,那池温溺散发着绵绵白雾,映着圆月清辉,颇有梦幻之感。
瑶光慢慢下了水,微烫灼热之感往肌肤里钻,起初她有些难耐,忍了一阵,便不再难熬,颇为畅快。
水珠顺着皓腕滑下,砸在水面震起涟漪。少女仰面,迎着今夜玄度,以布巾擦洗身子,飘絮落在水面顷刻便化去,不留一丝痕迹。
“大人不会来了吧?”瑶光朝喜儿问道。
“方才奴婢去上头问了,国师大人还在与魏统领他们商议要事。”
刚入客栈时,追风似刚得消息,神色凝重地与段怀悯耳语,段怀悯便命她自己先行沐浴。
瑶光尚不知又有何要事,但闻无须与他一块儿入浴,又不免庆幸。
温泉不得泡久,瑶光很快觉得有些透不得气,便匆匆上岸。冷风侵袭,喜儿赶紧给她擦净裹上衣裳,又披上厚实的披风。
回到厢房时,里头已燃着一盆红罗炭。
一日舟车劳顿,瑶光已然乏累,段怀悯似在别的厢房,她也不想再等,直接卧床睡下。
朦胧间,她似听见窗户响动,顷刻间,她便清醒。因住在连目镇的半年多时间,她孤身独居,总怕有贼人,风吹草动便会惊醒。
窗户外似有人爬入,一个接一个。大约三四人,蹑着步子。她还隐约听见几声极轻的蛮人语。
“神女?”
一个并不陌生的男声令瑶光浑身颤栗,她猛地张开眼睛,只见戴着半边罗刹面具的异族男子蹲在床边,阴森地看着她。
“你还跟着段怀悯?”他说着扬唇,“刚好,把你也杀了,报我这一眼之仇!”说到此处,他咬牙切齿。
却仍不敢高声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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