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光垂下眼睫,并不再敢与段怀悯对视,身子亦微微发颤。
半晌,她才嗫喏道,“大人,瑶光自然选大人。”
段怀悯脸上泛起不真切的笑意,眼底一片冷寂。他稍一用力,纤纤少女跌入他的怀中。
修长的手指摄住少女下颔,迫使她与自己对视。少女颜如舜华神灵之韵,她双瞳透着惶恐,却生生压抑住,以一种无辜的眼神望着他。
地龙暖气氤氲,香炉烟雾袅袅,空气里弥漫着乌木沉香。然少女身上浸染着白梅花香,萦绕于鼻息间,沁心朗神。
“大人……”少女樱唇掠起,柔声唤道。
段怀悯喉结滚动,倾身,凑近少女绛唇……
“段大人,陛下急召。”
珠帘外,小太监颤声道。
…
“神女。”
瑶光回过神,只见小太监蹲在自己跟前,满脸担忧,“您可还好?”
她瘫坐在地上,浑身虚脱。
段怀悯走了。瑶光轻舔略微干涩的唇,才撑着身边的椅子站起。
“你可知,陛下召大人,是何事?”瑶光手撑着桌面问道,凝脂玉肤沁出汗水,声音有些许嘶哑,强装着镇定。
小太监低着头,“回……回神女的话,似乎是关于贤王。”
“贤王怎么了?”这些事与瑶光并不相干。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问,或许只是想找人说话,将自己从方才的困境剥离。
“贤王,请辞去北顷了。”
北顷?
瑶光明眸颤动,不安感在全身扩散。
北顷,是衡王的封地啊。
…
月色朦胧,星光黯淡,乌沉沉的夜笼罩着整个帝都。
瑶光不敢睡,她无端地思念着娘亲。
她害怕,害怕段怀悯。
她觉得自己好似养于奇花苑的孔雀,羽翼被剪,再也无法离开那方寸之地。
娘亲,瑶光会好好活着。
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
只要我活着,有朝一日,定然得见天日。
思及至此,瑶光猛地坐起,抓起衣袍匆匆穿戴就打开门冲入寒天黑夜。
她并不懂朝堂之事,却明白贤王去了北顷,那北顷就不再是衡王殿下的家。
或许,衡王再也回不了北顷。
她要去求他,无论如何无论去哪,都要带上她。
离开皇宫,离开帝都。
…
冬夜北风摧树,刮在脸上生疼。
瑶光提着一盏四角宫灯,气喘吁吁地站在岁安宫外,这是衡王所居宫殿。
“这位姐姐,随我进来。”方才进去通传的太监回来了。
“嗯。”
瑶光跟着太监走了十余丈,就来到一处殿宇,低矮陈旧,与钦天监云泥之别。
“瑶光,你怎么来了?”殿内走出一朗朗少年,他内着白色亵衣,外头罩湖蓝色披风,显然刚被唤起来。
少年面带惊喜,几步就冲到少女跟前,“外头冷,快进来。”
瑶光跟着他踏入殿内,里头并无地龙,只用铜盆点了炭火。角落里有两个太监打着瞌睡,有一个睡眼蒙眬地睨了二人,却也没有行礼的意思,换了姿势继续睡去。
可见周祐樽并不受宫人待见。
“殿下,能找一处没人的地方吗?”瑶光问道。
周祐樽见其表情郑重,亦敛去笑意,带着瑶光绕到内里的屋子。
屋内只点一盏油灯,忽明忽暗。瑶光看着雕花床上掀开的被子,意识到这是周祐樽的寝屋,双手不自觉地绞在一块儿:“殿下,您可知贤王请辞去北顷了?”
“贤王去北顷……”少年愕然,“他何故去我的封地?他,他不是要继承大统?”
“您不知此事?”
周祐樽摇头,望着少女问道:“瑶光,你深夜前来,就是为了告知我此事?”
“嗯。”瑶光轻声道,“殿下,您还能回北顷吗?”
少女披星戴月而来,青丝披散风鬓雨鬓,皎如秋月的脸上带着些许期盼。
周祐樽轻抿薄唇,思忖片刻,忽而朝前一步,靠近少女,“瑶光你莫怕。即便我失了封地,也会带你离开。”
“多谢殿下。”瑶光诚恳道,感激地
行礼,继而又道,“只是,奴婢只能悄悄走,不能惊动旁人……殿下可否帮帮奴婢。”
“我自是可以帮你。只是为何……”
“殿下,殿下!”一名太监破门而入,上气不接下气,“国……国师大人来了!”
第11章 笼雀
周祐樽茫然道:“国师?”
他知晓当朝国师权倾朝野。
他虽为王,却毫无权势。即便来到皇宫,亦无人在意,甚至宫人都瞧不起他。
段怀悯何故会来找他?
他尚未细思,却见身前的少女脸色苍白,她焦急地四下寻觅,“哪里可以躲人?”
未待周祐樽回答,少女已经冲到轩窗边的屏风后:“千万别说你见过我。”
少年虽疑惑,却也无瑕顾及,他快步走出里屋。就见一男子步入大殿,男子面如冠玉轩然霞举,一袭月白长袍流光萦绕,殿外的月光斜洒,恍若画中仙人。
只是男子眼中凛冽,似裹挟着冬雪寒霜,令人不敢视之。
殿内,寂静得可怕。方才打盹的两名太监,皆垂首挺立,一动不动。
“衡王殿下。”男子凝向他,沉声道。
周祐樽怔住,吞咽一下,朝男子作揖:“国师,不知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
此时此刻,瑶光躲在漆画屏风后,凝神屏气地听着外头动静。
只是相隔甚远,她并不能听清楚他们在说什么。段怀悯被新帝传召后并未回过钦天监,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会三更半夜来到衡王的殿宇。
瑶光畏惧段怀悯,她下意识地捂住嘴,心生几分绝望之感。
段怀悯,是不是发现她跑到这里,特意来捉她的。思及至此,瑶光有些后悔,不该深夜跑出来。
“叩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外头传来数人高呼,声动梁尘。
吾皇?瑶光错愕,新帝也来了?
不及细思,忽听一阵扑棱声。瑶光仰头,竟瞧见屋顶有两只喜鹊欢腾乱飞,在静夜里,这声响并不小。
“瑶……”外头周祐樽的声音生生卡住,接着就是一阵慌乱脚步声。
完了!瑶光霍地推开轩窗,翻身爬出,亦顾不得黑灯瞎火天凝地闭,疾步消失在苍茫夜色里……
*
已是晌午,今日大晴。
阳光从轩窗外照入屋子,被镂空雕花窗格筛得斑斑驳驳。
碎金洒在少女如瀑青丝,姣容苍白不见血色,她倚靠在罗汉床上,身上盖着祥云纹棉被。
她秋水潋滟的眸子似失了生气,黯淡无光地盯着被面。
一名十六七的宫婢端着药碗走来,神情冷淡,“神女,该喝药了。”
这宫婢正是晚衣。
昨夜瑶光一路疾跑回来,胆战心惊地躲在床上,生怕段怀悯会找她算账。可等到五更天,他也未来。
瑶光还以为自己逃过一劫,谁料一觉醒来,就看见晚衣坐在床边,对她说:“神女,国师命我来继续伺候您。”
果然,不可能瞒得过段怀悯。
以后只怕难以离开钦天监了。
瑶光接过晚衣递来的药碗,一饮而尽。
昨夜因心急,瑶光未着披风,天寒地冻,受了风寒。
已经咳了一早上,喉咙肿痛,分外难受。
“段大人在钦天监吗?”瑶光将缠枝纹碗递还过去,嗓音嘶哑道。
晚衣目不斜视:“今日新帝登基,段大人自然不在。”
什么?瑶光愕然,哑着嗓子问道:“新帝……是谁?”
“是衡王殿下。”
…
明焕元年正月初一,明焕帝禅位衡王。改年号为天禄。
明焕帝即日离开帝都,前往有道都之称的沧城,道此生不会再回帝都。
短短数月,帝王更替太后自戕,朝堂风雨如磐大夜弥天,皇宫内更是人人自危。
轩窗外那株照水梅谢了,抽出嫩绿新叶。
寒随流水去,春日随风来。
瑶光这番风寒来得急,休养了近半个月才有所好转,只是依旧咳得厉害。
每日来的老御医正是先前给她瞧脸上汤火伤的那位。
老御医道瑶光需好好静养,不能再受寒了。
瑶光只觉得自己身子骨是越发娇弱,她曾经风餐露宿,染了风寒没几日也就好了,怎么如今这般弱不禁风。
一个月里,日日服药,还有晚衣寸步不离贴身服侍。瑶光仿佛又回到望月楼,似笼中鸟雀。
她惶恐,难道此后只有在这小小书阁蹉跎年华。或许,连蹉跎年华都是奢望。
如今她清晰地认识到段怀悯只手遮天,她根本无计离开。“神女”亦可随时被换下,而她连做婢女都无望,于段怀悯而言还有何用。
遭其厌弃,或许只有死路一条。
…
坠兔尚未收光。
瑶光已经起了,她即将前往万朝殿受世人香火。
万朝殿前些日子已经修善完毕,今日是正月十五,帝都百姓会前来朝拜神女,这也算帝都多年以来的习俗。
屋里统共有七八名宫女,为她梳妆、穿戴,忙碌一个多时辰,才簇拥着瑶光走出屋子。
瑶光伤寒未愈,无甚气力。她被晚衣扶着坐上红漆雕花步撵,初春的冷风拂过脸颊,瑶光打了寒颤,又咳起来。
晚衣从怀里掏出一只瓷瓶,倒出两颗梨膏丸递过去,小声道:“今日神女须忍着些。”
瑶光未出声,只接过梨膏丸放入口中。
是啊,若被帝都百姓瞧见“神女”竟也会咳嗽伤寒,岂非是笑话。
东方既白,晨光熹微。
少女端坐于缀满铜铃的步撵之上,一路叮铃作响。
瑶光注意到,虽时辰尚早,可宫道上的人却不少,凡见其者,皆行跪礼。
她大约明白过来,这些宫人是特意早起来拜自己的。
可是,她其实只是肉体凡胎的寻常女子。
段怀悯赋予她“神女”这个身份,她就是神女。
或许,段怀悯才是这世间的“神”,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可随意定人生死……
队伍浩浩荡荡地行至万朝殿,瑶光瞧见万朝殿门口聚集许多人,再细瞧,皆是女子,华服飘然珠环翠绕。
想来是朝中大臣的内眷,亦是来朝拜大景神女。
瑶光又往殿内遥望而去,没瞧见那袭月白色身影,这才松了口气。
晚衣搀扶着她踏上石阶,瑶光目不斜视,亦无表情,如提线的傀儡般木然地缓步朝前。
这些名门贵女们并未跪拜,只垂首合掌,默默祈福。
瑶光被晚衣送至万朝殿的第六层,盘腿坐于蒲团上,面朝窗外,外头是帝都的街道,花天锦地车水马龙。
“神女,神女来了!”有人惊呼。
瑶光不觉挺直背脊,望着人头攒动的街市万人跪下,虔诚地朝拜。
香火味迎面而来,少女不知为何,心中涌起一股悲凉之感。
我连自己也顾不了,又如何能普渡你们。
…
口中的梨膏丸早已没了,瑶光喉咙干痒难耐,她以袖遮面轻声咳起来。
“神女……”
背后忽然传来声音。
瑶光一滞,旋即猛地回头,身着赤金蟒袍的少年正立在楼梯边,满面恍然。
第12章 贵女
少女青丝绾作飞仙髻,簪星曳月,朱红金绣广袖锦袍将其衬托得艳极无双,臻首娥眉,妙目似山间清潭,冰肌玉骨明珠生晕。
周祐樽痴望着她,怔怔道:“真的是你,瑶光。”
“殿下如何来到这里?”少女秀眉微蹙,说完话,她又咳起来。
“你怎么咳得这般厉害?”少年大步朝少女走来。
“咳咳……殿下止步!”瑶光极力制止,说完,她忽地意识到周祐樽已经是大景国君,便又改口道,“陛下,外头百姓朝拜,能瞧见您的。”
周祐樽定住,听着窗外人声鼎沸,才如梦初醒般地“哦”了一声。继而原地盘腿坐下,“那我在这陪你。”
瑶光低头看向街市,百姓依然顾着跪拜烧香,此处楼高,应当无人发现她方才的不妥。
“陛下,请恕瑶光不能行礼。”少女盯着下面八街九陌,哑着嗓子道。
周祐樽双手放在腿上,望着少女背立盈盈,嘴角微扬:“你不该解释一下为何隐瞒身份吗?”
“……陛下恕罪。”
“不,我怎会怪罪于你?”周祐樽急道,“瑶光,你别这般同我说话,我……不喜欢。”
“奴婢知道陛下宅心仁厚。”
少女说着又咳了几声,一转话锋:“陛下,您如何知道奴婢身份的,是国师大人告诉你的?”
“不,我自己命人查来。”周祐樽闷闷道。他听见“国师”二字,便觉得寒毛卓竖。
他很清楚 ,自己已然成为段怀悯的傀儡。而他,完全没有拒绝的权力。
就在被段怀悯带着诏书称其为帝的那晚,里屋忽然传出奇异的声响,似鸟雀展翅,动静极大。
周祐樽心系瑶光,当即就冲进里屋,但已经没了她的踪影,只瞧见那两只受惊的喜鹊四处乱飞。
“方才谁来过。” 段怀悯踏入屋子,他一袭素白锦袍,清贵无匹,然其眉宇阴沉,眸似鹰隼。
他几乎难以自控地答道:“是……是钦天监的一名宫女。”说罢,他方才想起瑶光的叮嘱,不能提起她来过。
可是话已经出口。少年懊悔不已,唯恐连累瑶光。他恭敬朝段怀悯躬身作揖:“国师,那宫女先前救过我,是我的恩人,她与我亦是清清白白,您不要责罚于她。”
宫女暗通款曲是重罪,周祐樽想替瑶光辩白。
少年抬首,只见段怀悯眼神阴鸷地望着自己,整个屋子犹如黑云压城,迫得周祐樽心悸。
“陛下?”
女子的声音将周祐樽从回忆里抽离。他清了清喉咙:“怎么了,瑶光。”
“奴婢想问陛下,段……国师可知道您来了这里。”瑶光垂下睫羽,缓缓问道。
“我……我独自前来,国师不知。”周祐樽迟疑一瞬,答道。
少女低下脑袋,云鬓之上珠串轻拂,“陛下这般,国师知道了,不好。”
周祐樽微怔,瑶光也知道,段怀悯凌驾于帝王之上。他心中涌起一股挫败感,涩然道:“瑶光……我如今虽回不得封地,可你放心,我会想办法帮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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