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 就算她没有弑君, 她也是罪该万死!我们燕家闹得如今境地, 皆因段怀悯那个奸贼,她是段怀悯的女人, 就当被处死!”
这些话刺耳尖锐,似利刃般欲将跪在地上的瘦削女子诛灭。
瑶光有些悲悯地低下头, 沉寂片刻,忽而又缓缓张口:“照你们这般说, 段怀悯才是罪大恶极,可你们捉不到他,就拿我来泄愤。”石地极硬,磕得她腿上生疼,加上阴寒,她不可扼制地颤栗,“都道燕家满门忠烈,可你们柔茹刚吐,算得上什么良将之后。”
一阵阴风刮过,火把霎时灭了几盏。
“你……你敢污蔑我们燕家?”跟在燕桑宁后面的少女急言令色,“段怀悯我们现在是没捉到,待无忧□□后将他活捉,必将他五马分尸!乱臣贼子,他不得好死!”
说完她又看向燕桑宁,眼中满是仇怨:“桑宁姐姐,我们即刻杀了她!”
燕桑宁双手抱臂,她低头看着瑶光:“你弑君,莫非心中还有委屈?还敢出口诋毁吾燕家?”她没有因为瑶光的话而恼羞成怒,只是语气有些嘲讽。
“弑君又如何?”瑶光仰起头,乌发凌乱湿漉,端丽冠绝的脸没有一丝情绪,“彼时我不过刚刚及笄,尚且懵懂无知。可他,神狩帝周冕,那个年愈半百的男人要用玉带活生生抽死我。可我不想死,所以我用筷子刺穿他的喉咙,不可以吗?”
“神狩帝在位三十余年,荒淫无度暴虐无常,至民不聊生。你们适才说大景饿殍遍地,那又是谁造就的?难道不是周冕吗?”
女子语调波澜不惊,却是字字珠玑。
“所以我从不后悔杀了他,权当替天行道。”瑶光说完,眉眼低垂。
浇灌在身上的水浸湿了头发,水珠滚滚游下,濡凉衣裳。她不自觉地颤抖着,或许今夜真的要死在这里。
死在神狩帝的棺木前。
瑶光畏死,她的生是娘亲以性命换来。
她想活下去。
娘亲希望她可以长命百岁,儿孙绕膝。所以这些年里,她为了活下去极尽所能。
沦落为乞儿时为了果腹,她甚至和恶犬抢食。那时她也不觉得苦,只想着能活着,已是最大的幸。
后来她遇见了段怀悯,不必挨饿受冻,甚至还可以锦衣玉食、奴仆成群。那时她以为自己得上苍垂怜,决心好好做“神女”,以报段怀悯知遇之恩。
可是“神女”却只是帝王泄愤的玩物。她亦没有一刻放弃生的希望,毁容、在药膏里加盐……
只是她的伎俩都没有成功。最后还是被段怀悯送到了帝王跟前。
弑杀神狩帝之后。她为了活下去,唯有对段怀悯曲意逢迎,笨拙地卑微地去讨好他。
再后来,段怀悯为她备下荧惑神宫那间铜雀台。
她成为他的爱姬。无名无分的,受其宠爱的女子。
瑶光并不觉得委屈,尽管是段怀悯亲手将她送至帝王榻,至她背负弑君之名。
可他也确实救过她两回。
待在他身边就当作是报恩吧。
也算两不相欠,不必怨恨。
今夜她有意令燕桑宁挟自己为质,也是存了私心,她想借此离开皇宫。
可没想到却失算,燕羽也不知去向何方。
燕家恨段怀悯入骨,今日是在劫难逃了。
瑶光亦无悔,她倦了。
娘亲,屠戮镇子的蛮人乌籍虽不是阿瑶亲手手刃,可也戳瞎他的一只眼睛。
就当阿瑶替您报仇了吧。
椁室内,只余两三只火把,火光摇曳,几乎连跪地女子的容貌都要看不清了。
那十岁孩儿忽而跑到了瑶光身前,张开双臂似欲护住她:“景顺帝非明君,世人皆知。所以这个姐姐弑君又何错之有?何况她不过是为了自保。”
一直怒意横生的少女指着他:“裴承嗣,你又发什么疯?让开!她说的话你也听?”
“她说得有哪里不对吗?”被唤作裴承嗣的男孩反问道,“还有,无忧哥哥现在去接应二舅舅他们去了,尚未归来。你们什么忙也帮不上就罢了,还只知道对着毫无反抗能力的这个姐姐颐指气使。这就是外祖父教授你们的吗?”
人群里,人高马大的肥胖少年冲过来抬手就给了裴承嗣一耳光,“裴家就教养出你这么个东西?”
裴承嗣被扇倒在地,场面又有些混乱起来。
燕桑宁去拖拽住肥胖少年,其余有人叫好,亦有人叫着“快杀了这个妖女”。
忽然,后方传来一个声音,“你们为何在这里?”
是燕羽。
他着蓝布长衫,仍是先前在宫里时的衣裳,只是褪下了蓑衣斗笠。他鬓发凌乱,颇有疲态。
“无忧儿,你回来了?祖父呢?”燕桑宁有些欣喜地迎上去。
今夜,燕羽将她们几人送到皇陵附近就匆匆赶去燕府。今夜除了要救出她们,还要营救燕老将军。
燕府有一密道,可通郊外。只是燕老将军年迈,密道不见天日又那么长,他一人又如何出来?
唯有静待子孙相救。
自燕老将军被段怀悯幽禁,燕家就已打算离都,投奔贤王。
尽管这一步会令燕家名誉尽扫,可只要贤王夺得帝位。成王败寇,燕家谋逆之举也会再次被世人称颂。
如今的境地,也别无他选。
“都在外面,二叔在照顾祖父。”燕羽巡视着这边,瞧见被缚住双手的瑶光,以及倒在地上的裴承嗣,长眉锁起,“你们都在做什么?”
……
雪夜漫漫无尽,漆黑描金的马车停驻在帝都城郊一处山下,周围御林军列阵,肃杀威武。
追风从不远处策马归来,翻身而下,跪在地上:“段大人,雪覆车痕。已经派人去前头拨雪查看地上痕迹。”
马车内久久寂静,才听得一声:“去北边的山脚,查看去往皇陵的那条路有没有车辙。”
“是。”追风领命而去。
他诧异于段怀悯竟尚存理智,也不似有恼怒之象。
适才在赶来之前,卫潇跑至钦天监谢罪。又娓娓将瑶光如何被燕家姐妹劫走好生叙说。
“神女原本定要赶走燕将军扮作的太监。可下官却怎么也不愿听从于她,逼得燕将军现出身份……这才令神女遭遇劫掳。”
“对,是神女大呼救命,才引燕婕妤上了马车。想来……她是受惊过度。”
追风将这些话都听在耳里,看着段怀悯脸色愈发冷峻。
神女,是故意被燕家姐弟劫走。
自愿为质。
追风深知段大人对神女是何其珍视,可她竟与燕羽为伍。
他只希翼今夜能寻回神女,如若不然,大人大抵又要如两年前那般,失了神智。
尽管神女背叛,可大人也一定不会伤了她的。到时她再服个软,此事便也就揭过去。
一切会恢复如常的。
追风心中如此想着。
……
皇陵内,巍峨的神像前。
燕老将军倚靠在石墙上,密道空气稀薄,又走了许久,他年老体虚,已耗尽了气力。
其二儿子燕舜半跪在他身侧,“父亲,可好些了?”
燕啸眼睛半眯,“舜儿……”
他有些艰难地环顾四周,空荡荡的,“其他人呢。”
“堂兄堂姐他们都在外头看守,小辈们好似都去了景顺帝的椁室。无忧儿去寻他们了。”
“无虞呢?他也陪着咱们的。”
“父亲,他刚刚跟您说了,那个蛮族女子尚在马车里,他去瞧瞧。”燕舜耐心回答着。
他话音刚落,后面就传来响动。
燕舜回过头。
是燕家那群小辈从椁室出来,走在最前面的是他的好侄儿燕羽,而他身边,跟着一位妙龄女子,乌发、衣襟浸湿,然其容颜绝俗,丝毫不显狼狈,反倒教人心生怜爱。
这是……
“神女米氏?”燕啸猛地指向那边,“无忧儿,她怎么在此?”
燕羽垂首,凝重的脸上尽显疲态,“祖父,今夜她有意助我们离开皇宫,也算有恩于……”
“不,不好了!伯父!”跌跌撞撞跑来一中年男子,“段怀悯带着人上山了!”
第95章 贤王
寒宵骤雪, 山路崎岖。马车颠簸得厉害,瑶光被震得有些头晕。
掀开马车帘,夜色冥冥飞絮漫天, 寒气往脸上直钻。
“神女, 您头发还是湿的,不要吹风了。”缩在马车角落的娜贞儿小声道,她怀里抱着熟睡的生生。
有人报段怀悯率兵马而来,燕家众人便踏上逃离出路。瑶光被塞回这辆马车。
瑶光放下帘子, 她身上的狐裘不知所踪,浑身冷如玄铁。
“神女,你知道我们要去哪里吗?”娜贞儿紧搂着怀中孩儿,担忧道。
她适才一直未下去,只在里头照看生生。甚至不晓段怀悯已经追来。
“我也不知。”瑶光轻声道, 想了想又说,“你放心, 燕家既然带你们母子出来, 定会好生待你。”
马车内黑隆隆, 瑶光看不见异族女子脸上的神情, 只听她沙哑着嗓音说:“只要他们认下生生, 我就满足了。”
说完, 沉默一阵。又道:“神女, 您有恩于我们母子,今夜又多亏您, 我们才能从皇宫逃出。可是燕婕妤竟道要杀您……”她朝这边挪动,“您放心, 我一定会帮助您逃走的。”
“燕家想以我为质,不会轻易放走我。”瑶光冷得直哆嗦, 令她脑海更为清醒。
……
燕羽举戢策马,忽闻队伍后面传来女子呼声,凄凄惨惨:“谁过来一下吧,神女不行了!”
他回头,琥珀色的眼眸朝几丈远的马车瞧去。正是生死存亡之际,无人在乎这呼救声。
可少年将军却毫无犹豫地驭马过去,隔着马车帘幕问道:“米瑶光,你怎么了?”
满面黎绣的帘子被掀开,雪光下,女子肌肤莹彻,如月中聚雪。只是她唇色苍白,浑身打着颤,“燕羽将军,我冷。”
冷?燕羽策马跟在马车外,他前后望去,忽然往队伍前面去了。不一会儿,他又赶回来,手上多了一件玄黑色斗篷,径自从马车窗丢了进去。
“你先忍着,待到了聊关,就可以用热水沐浴,再请大夫给你瞧瞧。”燕羽对着里头说。
女子披好那件男子样式的斗篷,又掀开帘子,她神色惶惶:“燕羽将军,去了聊关,您……不打算放我走吗?”
少年将军微微一怔,继而道:“聊关刚被贤王攻下,城中混乱。你还是先与我待在一处,待稳定些再离开。”稍作一顿后,“你莫与我堂姐她们计较,以后我不会让她们找你麻烦。”
“……多谢。”女子小声道,掀着帘子的手指如玉雕刻,白腻细致,与这茫茫琉璃世界分外相契。
忽然前头的队伍停驻,燕无虞驾着马跑来,他看见堂兄马车旁边,略微愣怔,才道:“堂兄,前面有御林军拦截。”
此处山路荒僻,虽通向外面,然因多野兽,人迹罕至。
故平时也无人管辖,可大雪弥天之夜却有人看守。
想来是段怀悯已下令封城,镇守城门的御林军大约已把帝都封禁,金城汤池。
少年将军神色凛然,拽着缰绳的手上青筋纵布。他朝前方望去,茫茫雪色边际处犹见一列金甲兵士,寒光银银杀气凛然。
再望向自己这列队伍,唯有寥寥百余人。大部分是他于军中亲信,其余皆是燕家在帝都的族人。
为带着燕家安全离都,才舍下自己那五千精兵。他以为可以不动兵刃,举家行此路离都。
可还是要见血。
“取我战甲来。”
……
极奢的马车于山中追银逐电,风饕雪虐。
段怀悯端坐于车内,身覆烟灰色貂毛大氅,墨发以银冠高束。山路崎岖马车颠荡,他一臂撑在车壁,眼前幽暗,他什么也看不见,却仍定定望着。
望着另一只手里的桃木牌。拇指一遍一遍地抚摩着牌面上的文字。
“祭月节,朝月愿:大人长岁安宁,再无梦魇。”
这些字,他镂骨铭心。
……
前方有树被积雪压倒,挡住去路,队伍急停。
魏杭回来禀告,却见段怀悯已自行下了马车,低头在雪地上寻找什么。
御史大夫赵炫与其子则跪伏在地上,到处摸索着。
“魏统领,您来得正好。适才马车骤停,震荡中令大人丢了块桃木牌,快来帮忙找。”赵铉抬起头道,说话间他的手仍不断地在冰凉彻骨的雪地里求索着。
魏杭闻言,当即翻身下马,跪倒在地上扒雪:“赵御史,是什么样的木牌?”
一旁的追风骑在马上,有些无言的看着这三人。
赵铉乃文官,按理是不该跟随而来。可今夜追风去禀告时,赵铉恰好在场,他便一路骑马跟来,明里暗里道着自己担心神女安危。
似乎想提醒段怀悯,瑶光是他的女儿。
甚至他还差人回去唤来了赵羿一同随行。
可他们两个跟来又有何用?
而魏杭,虽为御林军统领,可好似把心思更多地用于奉承段怀悯。
追风见这三人如此夤缘,本不想下马。可段怀悯忽然半跪在地,钻进了马车底下。
“段大人。”追风飞速从马上越下,他恐段怀悯又如两年前在山崖边那般失了神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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