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清癯的男子拖拽出来,男子手上多了一块桃木牌,上头沾满了雪花。
追风怔然,果然是这块桃木牌。
段怀悯拂去雪花,才看向追风,星眸似蒙了层霜雪。
他说:“燕羽的命,不要留了。”
……
东隅隐见微光,飞絮变作了银粟,纷纷扬扬。
瑶光将自己包裹在那件披风里,仍旧是浑身瑟瑟。远处的厮杀声渐渐消弭,冷冽的空气里弥漫着血腥之气,令人作呕。
燕羽率着百余部下,与那群御林军厮杀已不知过去多久。
“阿娘,饿。”生生依偎在娜贞儿怀里,小声道。
娜贞儿亦是分外心焦,燕无虞也跟着燕羽去了,生死未卜。尽管战场就在前方不远处,可她哪里敢靠近。
此刻生生的叫唤,又令她心疼不已。马车上没有食物,这如何是好。
瑶光仔细听了外头的动静,万籁俱寂,好似快要听见落雪之声。她对娜贞儿道:“你和生生待在这里,我下去打探。”
干等着也不是事,她想,起码去寻觅燕家其余人,先要些食物与水。
当燕羽带着人去迎战时,燕家队伍也找寻到一处空地,暂且躲避。只是隔得仍不远,不久前还能听见兵戈相击之声。
空地上停了十余马车,瑶光唤了半天,也无人相应。最后她无法,只好去掀马车帘子,那辆马车里坐着昨夜义愤填膺的少女。
那少女抖如糠筛,但看清是瑶光后,又来了精神:“你……你做什么?滚开!”
“已听不见前面的厮杀声,要不要过去瞧瞧?”瑶光问道。
尽管段怀悯的御林军应当不会伤她,可她也不想回到段怀悯的身边。
她也不希望燕羽身故。
燕羽是边域的守护神,大景的英雄。
他,不该死。
可少女听了却花容生变:“我,我去看什么?我又不会武。”
“可你不担心燕羽吗?他该是你的堂兄。”瑶光道。
“是远房的堂兄。他所向披靡,难道还需要我去救?”少女说着眼中又横生恨意,“他既无把握,为什么又要带着我们跑?岂非害死全族?”
……
瑶光并不想再与其口舌,她正欲离去去看别的马车。却听身后传来一个苍老却有力的声音:“你也算是我燕家子孙?”
回头,是燕老将军。他披着厚实的兔毛灰色斗篷,被裴承嗣搀扶着蹒跚而来。
“……”瑶光有些无奈,怎么碰上他了。
“二爷爷,我本就是女子,算不得燕家子孙!”少女说着就从瑶光手里扯过帘子,将自己隔绝在内。
“这,这……”燕啸气得说不出话来。
裴承嗣抚摸着外祖父的背:“外祖父,您别动怒。慧姐姐素来这般牛心古怪。”
“一路而来,除了承嗣你,晚辈里竟无一人愿意去前头查探。简直是家门不幸。”燕啸捶胸顿足。
裴承嗣却道:“无事,外祖父。有我一人就够了。”说完,他看向瑶光,“神女姐姐,你帮我照看外祖父。我们的父母都去冲锋陷阵,哥哥姐姐也都不愿意下马车。只好……麻烦你。”
瑶光瞧着裴承嗣稚嫩的脸,想了想,说:“我去看吧。”说完,又马上补充道,“你也听你表哥说过,我昨夜有心助他。我不想再跟着国师,所以不会背叛你们的。”
燕啸一双眼似鹰觑,盯着面前的女子:“我如何信你?”
“你不必信我。”瑶光朝这边走来,“可是比起让你垂髫外孙儿以身犯险,不如让我这个妖女去,是不是?”
……
原本皑皑雪地之上尸山血海,竟无一丝活人气息。
瑶光何曾见过这般场景,她浑身发怵,遏制住恐惧与反胃,四下搜寻燕羽,可她找了许久也没有找到。
忽然前头传来一阵马蹄声,其速若雷。瑶光根本来不及躲避,一队人马已经出现在视野里。
为首那人着金甲,天光之下粼粼生熠。
是燕羽。瑶光心生雀跃,她挥动双臂:“燕羽将军!”
为首者闻声拉动缓绳,速度放缓。待走近,又翻身而下,朗朗少年浴血满身,他环顾四下:“米瑶光,你怎么跑来这里,我……祖父他们呢?”
“他们都在南面,都平安无事。您放心。”瑶光说话间,下意识朝那队马望去。
正欲询问燕羽去了哪里,却骤然瞧见一青年身披银甲,赤色披风凛凛带风。
虽仅是弱冠之年,却身带极重杀伐之气。他亦定定望着瑶光,忽而开口了:“燕羽,这是谁?”
燕羽转身,作揖:“殿下,她是……我们家故交之女。”
瑶光眸光微颤,殿下?所以这位就是贤王。
“哦?”贤王轻抚下巴,“可是,她生得与王家那鸾姬极像,难道不是段怀悯娇藏于荧惑神宫的神女吗?”
第96章 炼狱
聊关与帝都毗邻, 虽比不得帝都繁盛,但也人烟皋盛、通都大邑。
如今却是尸横遍野、满目疮痍。昔日八街九陌郁勃之景犹似镜花水月,了无踪迹。
一摞摞如山高的尸首被覆盖在积雪之下。行经而过, 便能嗅到空气里侵透的血腥气。
少年将军长眉敛起, 神色肃穆。这尸山血海,俱是大景子民。
贤王几日前攻入聊关,下令屠城。除了几个世家大族,百姓几乎被斩杀殆尽。
“燕羽, 你在看什么?”并驱驭马而行的贤王慵懒地望来。
腥臭味弥漫在周遭,燕羽久经沙场,此番炼狱之景他也不知见过多少回。
可那都是在沙场之上,他和他的战士们数年如一日地守护疆土。所求不过是大景五谷丰登、河清海晏。
燕羽盯着前头正被士兵焚烧的尸山,“殿下, 为何屠城?”
皑皑白雪间,熊熊烈火燃得热烈, 偶有火花飞逝。
贤王嘴角微扬, “镇守聊关的费将军险些伤了本王, 本王生剜了他的心, 还是难泄心头之愤。只好屠城了。”他愉悦地望着前面燃烧尸体的火堆, “这下好受多了。”
燕羽未再言语, 又行一段。他忽而又回头看向身后的车队。
“燕羽, 你放心。本王已为你的家人安排好住处,奴仆也备好。”贤王道, 他始终盯看着燕羽。
贤王少年时,曾与神狩帝周冕的太子一同被送去边域历练, 与燕羽也算故交。
数日前,贤王就收到燕羽的密函, 道愿助他清君侧,除奸佞。
他早就想将燕羽收入麾下,奈何燕羽过于光正磊落,一心只为守护大景,实难游说。贤王没想到他会主动向自己投诚。
昨夜贤王闻密探来报,帝都城外尽是御林军,比往日多了数倍。
贤王便知,大抵是燕家行动了。这才亲自率领千余兵马前去,帮着燕羽扫清不少障碍。
“多谢殿下。”燕羽沉声道,他的手紧拽缰绳,“您打算如何待神女?”
贤王脸上略微一僵,继而笑道:“素闻段怀悯痴恋此女,几乎到了疯癫的地步。本王自然要好好利用她。”
“殿下会伤害她吗?”
青年微微扬眉,似笑非笑:“怎么,本王不能伤她?”
……
下了一宿的雪终于停歇,而聊关犹似死城。
瑶光被迫与娜贞儿分离,她独自坐在一辆马车内。她现在被贤王的兵马带着,不知要去往何方。
自入了聊关,腥臭味不绝,外头赤地千里。比当年乌籍屠戮边域小镇还要触目惊心。
没想到贤王竟然如此暴虐,比神狩帝更甚。瑶光知道自己此番落入其手,大抵是九死一生。
她已然麻木,是生是死,听天由命吧。
只是如果可以,她并不想被凌/辱而死。
前头忽然响起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马车帘蓦地被人从外揭开,出现一张俊朗而略显憔悴的脸。
“米瑶光,还冷吗?”少年问道。
“没那么冷了。”瑶光回答,她扒到帘子边,有些恳切地问道,“燕羽将军,我……我会被送去哪里?”
数九寒天,女子说话口吐白雾,整宿受寒惊惧,此时她容颜枯槁,秋水眸中亦盈满对未知命运的不安。
少年琥珀色的眸子微颤,沉声道:“殿下说不会伤你。只是我不能带你走,他说会好好安置你,不必害怕。”
“安置我?”瑶光乌黑的眼睛一丝丝黯淡下去,已经没有血色的唇微抿,“他,想对我做什么吗?”
不杀她,却要安置她。
瑶光知晓自己这幅皮相如何惹眼。尽管贤王好似已经得到原北顷王氏的鸾姬,可也不妨碍多一个容貌相似之人。
思及至此,她眼前竟有些模糊。
她垂首以衣袖拭泪,何故还会哭泣?
这难道比被杀死还要可怕吗?
“米瑶光……”少年将军有力的手紧扣在马车窗沿,“殿下答应我,不会动你。他想让你做人质,不过你放心,我会找机会放你离开。相信我。”
……
已入了夜,雪窖冰天、寒凉侵骨。
聊关,王氏府邸。
瑶光待在一处偏僻的院落里,有人带着她去沐浴、更衣。此刻已经换了一身衣裳,屋里虽陈旧些,却也别致幽雅。
外头守着几名凶神恶煞的士兵,服侍她的两名婢女神色古怪,也有些避讳与她说话。
寝屋里燃了一盆银丝炭,倒也算暖和。她冻了整宿,适才热水沐浴,令她恍若新生,不过此处比不得荧惑神宫,整日整宿地龙不断。
她想尽快让头发干透,所以就蹲在炭火边烘烤。
炭发出炙热的明亮后徒然熄灭,用火钳轻轻一碰就土崩瓦解。
瑶光有些呆滞地看着这盆炭火,较之昨夜,她现在已经好受太多。只是却更加危机四伏,起码昨晚燕羽尚且护得住她。
可今日却被贤王送到这里,前路未明。不,是生死难明。
她大约知道这是北顷王家的府邸,刚被送进时,她听见一家丁惊叹:“竟真的和四小姐一模一样。”
而府邸外又写着“王府”。
瑶光猜测,贤王这几日应当也居于此,毕竟王家从北顷迁入聊关后,就成为聊关数一数二的煊赫家族。
不过王婕妤出事后,王家举家逃离。没想到他们是投奔了贤王。要知道先前他们家就是为了避开贤王才从北顷迁来。
关于鸾姬的家世,是她曾经听宝来提及过。
瑶光想了想,又觉得这些事和自己也无甚干系。她也不知能苟活几日,还思虑那些做什么?
……
这时,外头忽然传来喧嚷声,一群烦杂的步履声极快地逼近。
“米瑶光!”门被人猛地推开,是一容姿绝艳的女子。
正是鸾姬。
她在看清瑶光后,脸色越发难看,“真的是你。”
瑶光愣了半天,才唤道:“鸾姬。”
对了,这里就是鸾姬家的府邸,她出现在这里也不奇怪。
鸾姬冷笑一声,道:“你真是祸害,被段怀悯抛弃了,又找上贤王殿下,不知廉耻。”
原来鸾姬自被段怀悯遣送回府后,王家家主便深感家族已遭段怀悯不喜。故又回头悄悄与贤王通信往来。
顺便一提,王婕妤因“谋害皇嗣”血溅麒麟殿,就是因卫潇知晓此事,以此威胁王婕妤认罪。
王婕妤为保家族,甘愿献出生命。而刚好在她自戕那一日,王家举家北去,回到了北顷。
无人记得她这个王家女儿,即便没有“谋害皇嗣”一日,她也只是王家的弃子。
再说回来,贤王极好女色,故一回北顷,鸾姬就被其父献给贤王,她的容姿世间难见,连贤王都惊为天人,当即收入后宅。
因其出尘之貌,贤王待她甚是宠爱。
后来贤王率军南下,王家也一路追随,入聊关后。这处王氏府邸仍保留安好,便暂住下来。
鸾姬本想着自己的家族于贤王多少有些用处,她又恩宠不衰,想来日后怎么也该能做个贵妃,前途璀璨。
可今日,她听闻,贤王将段怀悯痴迷的神女带回了府里。
这让她惶恐不安。
鸾姬不善地望着瑶光,忽然朝身后的家仆道:“按住她,灌药!”
话音未落,两名嬷嬷就跟一阵风似的冲过来,一人制住瑶光的双臂,一人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往瑶光嘴里灌去。
刺鼻恶心的味道令瑶光干呕,她极力挣扎,可也无济于事。嬷嬷气力甚大,最后半瓶药流入了喉咙里。
“你们做什么?”一道男声从门外传来。
着金色蟒袍的弱冠男子满面不耐,眉宇间俱是杀伐之气。
鸾姬当即花容失色,她慌忙跪下:“殿,殿下。妾身只是一时气恼。”满头珠翠叮铃作。
贤王垂眸看着她:“气恼什么?”
“恼,恼……不,妾身是怕您有了这个米氏,就不会怜爱妾身了。”鸾姬抖如糠筛,“这不过是安神之药,我吓她而已。”
她听闻殿下今晚会宿在另一姬妾院里,怎么会跑来这里。
而灌给瑶光的药,确实是安神之药。只不过此药若食多了,很可能一命呜呼。
她原想着今夜只要毒死米瑶光,哪怕殿下要追究,也只道是好心给了其安神之药,不想米瑶光自己食多而亡。
贤王待她极宠,最多因此事生她几日气,待气消了她仍是他的爱妾。
可米瑶光若不死,她的地位就岌岌可危了。她最大的筹码就是自己的容貌,可米瑶光也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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