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一出,上上下下的仆妇们莫不欢欢喜喜。
大家都闷了一整个冬天了。
怡然居上上下下顿时热闹非凡。
*
到了三月初三这日,怡然居外早早就排列出了七八架马车。
除了锦鱼日常用的一辆,还有从国色天香园调来的四辆,又去车行雇了三辆,这才够用。
虽说这些马车瞧着并不奢华,上头也没有戳什么徽记,可“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家家出行,马车难寻。这样的日子能一下子拉出这许多马车的人家可不多。
这一带都是小官之家,从未见过如此排场。
之前见他们搬了来,不过数日便进出有序,已经奇怪。
见此情形,不由都纷纷打听起来。
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是朝庭新贵枢密都承旨江家。
也不用再打听。谁不知道他娘子就是鼎鼎大名的卫五娘子?
论起卫五娘子,常恭坊真是无家不知,无人不晓。
这里跟着国色天香园只隔着一条坊街,因着国色天香园勋贵文士聚集,如今这一带的房子价格都上涨了不少。
虽都不知道他们怎么不住在永胜侯府了,但也不奇怪人家能一下子排出这许多的马车了。
心里都道,这倒是个难得的机会。回头找机会与人家好好结交一番。
锦鱼与江凌自然不知道,这些马车让他们两个一下子就在常恭坊成了名。
他们卯初起身,吃过早饭,带着家中小厮仆妇,浩浩荡荡开开心心春游去了。
*
因出来得早,顺利出了城门,一路朝西。
马车颠簸着,锦鱼靠在江凌的身边,乏了,便直起腰来,掀起桃红软帘朝外看一眼。
从二月的白雪纷纷出来也没多久,刚进了三月,风便暖了,吹绿了道路两旁的树木花草。
高大的柳树,垂下帘子般的枝条,金褐色的骨,嫩绿的丝,黄莺鸟儿在中间蹦跳穿梭,发出啾啾动听的鸟鸣。
无限的春光,看得神清气爽,可看多了,却又有些无聊起来。
锦鱼转眸看向江凌,却见他手上拿着一卷书册在看。
她不由暗暗叹了一口气。
江凌自从做了这个枢密都承旨,便开始苦读。这回读的,不光是史书,也不光是各部的律令,还有诗词文章。
只因如今到了这个位置,如何写好一份折子,非下苦功不可。
当下便不吵他,正要挪开些,往大抱枕上趴去,江凌却抬了眼,嘴角微扬,道:“嫌我肩膀不够软和么?”
锦鱼翘起嘴角:“怕累着你。”
江凌的眼眸中便透出光:“我想你靠着我。一辈子都靠着我。”
锦鱼知道,这个靠,并不光是靠肩膀的意思。
她忙又倒了过去:“你是我的夫君,我不靠你,靠谁呢?”
江凌笑笑,伸手把她的头拢到肩窝里,调整了一个坐姿,让她靠得舒服些,这才又拿起书来看。
锦鱼见是一本《小石潭记》。
这篇她倒也读过,文字简洁至极,却又令读者如身临其境。
她想了想,便道:“为坻,为屿,为,为岩,我若见了那石潭,便是搜肠刮肚,也找不出这四个字来。”
江凌点头道:“娘子所言极是。坻者,小渚也,水中之高地。屿,岛也。,高出水面,小而不平之石也。岩,高出水面,大而如峰之石也。四个字便把石潭二字中的石写尽了。可见写文一事,知其名最要紧。”
说完,便沉思起来。
锦鱼虽也受过名师指点,可对诗词文章没下过功夫,只顾着学画了。
听他这样一说,也深觉有理。
便对此文也生出兴趣来,两人一路品评此文到底好在哪里,倒是再不无聊。
一直到了绿柳庄,车停了两人才读到“以其境过清,不可久居,乃记之而去。”,正争论,为何“其境过清”,便不可久居。
豆绿揉着惺忪的眼儿,催道:“姑娘,姑爷,到了!”
锦鱼跟江凌这才停了嘴,相视一笑。
锦鱼便先替江凌整理衣衫。
江凌先下了车,豆绿才过来帮锦鱼整理衣裙。
却听得车外人声鼎沸,锦鱼不由有些诧异,难道外头出了什么事,不由有些着急,侧耳细听,却听得江凌道:“这是在做什么?都起来都起来。”
“救命之恩……”
“卫菩萨娘娘……”
“我们全家现在早死绝了……”
各种声音交织在一处,锦鱼倒是听明白了。
忙匆匆整理好,出了车帘,还没下车,车下又是一阵喧哗。
她定眼望去,一地的头顶与脊背,总有数百人之多。
花白的,乌黑的。
健壮的,瘦弱的。
老的幼的,男的女的。
她站在马车上,不由动容。不过是一念之善,救了这些人一时之急罢了。哪里值得他们行如此大礼。
她急得直喊道:“都快起来吧!”
又拿眼去找香罗、赵妈妈与钟哲。
却见香罗站在车前,笑眯眯地,一脸与有荣焉。
赵妈妈则穿着一身紫衣,脸上若有所思。
钟哲华光闪闪地站在这所有人之前,与江凌面面相觑。
她不由急道:“钟大哥,赵妈妈,香罗,你们还不快叫他们全都起来?”
*
车下众人并不敢起身,可却仰视着站在车上的粉绿色的身影。
十字髻正中箍着赤金红珊瑚的扁形花胜。
左鬓插一只素青的流苏蝴蝶簪篦。
右鬓戴着一朵巴掌大粉蕊珠花钗。
两只水滴坠子摇曳,闪着光。
粉绿色的衣袂随风而动,若举若飘,若仙若神。
如朝霞明露,清新发光,叫人移不开眼眸。
不由个个都看呆了。
见她着急得像个不手足无措的小姑娘,一直叫他们起身,又都觉得意外。
她明明救了他们,这是多大的恩情。他们别说跪她一会儿,便是上刀山下火海,也不会皱皱眉头。
可她这模样,倒好像他们不该跪,不用谢。
她根本没有以救命恩人自居。
没有半点高高在上的倨傲。
她越是如此,众人心中便越是感激,不少人都当场恸哭不住,心道:原来这就是庄主呀,根本就是个仙女。真真是菩萨心肠。若不是她派了钟公子来,他们这五六百号人早冻死饿死了,哪里还能喘着气活到今天?
正激动,却见那粉绿身影一歪,竟像是要跌下车来。
众人全都发出惊天动地的呼声,纷纷要抢上前去。
却见粉绿色的影扑入了湖蓝色的怀,像绿蝶落入了蓝色的花丛中。
“你怎么不抓稳我的手就往下跳?!”
之前下车的玉像般的少年在责备,几乎气急败坏。
众人生生顿住了急奔的脚,踉跄了一下,前后摔倒了一片。
再抬眼,就见两个相拥在一起的俪影。
少年低着头,玉色的脸,白如纸,似乎在颤抖。
庄主则仰着脸,粉白红润,满脸的笑,纯真如未嫁的小姑娘。
他们的庄主跟庄主夫君,真好看啊。
他们可从来没见过这般好看的人。好像是天人,生活在一个看不见的幻境中。
他们这些凡夫俗子却生活在那幻境的另一头。
“我吓到嘛。大家都快起来呀,快起来,可别折了我的福分!”
庄主说话娇声娇气,像小女儿在撒娇。
众人都看得呆了。
却听得有人叫:“你们拜也拜过了,都起来吧。快领着庄主去瞧瞧咱们的庄子,准叫她大吃一惊!”
原来是庄主派来的钟公子。
没有钟公子,他们也没有今天。
众人忙左帮右扶地络绎起身。
赵妈妈一直冷眼看着。
她因原来是王府的下人,什么排场都见过。什么贵人都伺候过。
听说买她的家主是个庄上长大的庶女,本来极是瞧不上。
不想……这庶女竟有这样的心肠与胸襟。
这几个月,她跟着钟公子,真是长了不少见识。
心知自己如今的主家,与之前的全不一样。
今日再见,心中所想不同,眼中所见亦不再相同。
她家如今这位奶奶是大善大福之人,她日后如何敢不尽心?定要将这绿柳庄建成一种金城。
想着,便去看钟哲。却见他虽然嘴角眉毛都扬得老高,仿佛极开心的模样,可看向庄主的眼中,却有着一种说不出的黯然。
她是饱经风霜的人,如何看不懂。
钟公子这样的人,已经少见。可江三爷也是一等一的人物。
说来可惜,她家奶奶只得一位。
这是修了几辈子的福气,才有这样的缘分。
*
锦鱼自然不知道,自己无心插柳,一下子拥有了这么多忠心耿耿的拥护者,还顺便收服了一直有些桀骜的赵妈妈。
她见钟哲发了话,众人才纷纷起身,不由失笑。
也明白大家为何如此。
一直以来都是钟哲在这里指挥。她来都没来过。
要说真正的庄主,钟哲才是名副其实。
便问钟哲可不可以去看看这些个吊脚楼。
钟哲点了点头。
几人正要上山,却听得马蹄声响,远远地又有一队马车赶来。
锦鱼忙站住脚,回身望去。
就见那马车朱漆金饰,宝气闪闪,正是钟家的马车。
一时马车停下,钟微跳下车来,却没急着朝她们走来,反转身,像在等什么人。
就见车帘一动,出现一位贵妇人。
锦鱼实在吃惊,忙拉了江凌一把。
两人齐齐迎上。
身后钟哲赶过他们,迎上前去,道:“母亲怎么也来了?”
钟微一边扶着黄夫人下车,一边头也不回地道:“我听说卫姐姐今儿过来,便也想来。母亲本来说要去五丈河,可临时改了主意。说你自打年初三,就没着家,一直呆在这穷乡僻壤忙活,也不知道修了个啥。也想来瞧瞧。”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听了这话,锦鱼心生羞愧。
她的庄子,她的主意,只扔给人家钟哲一千两,送了些材料来,便当起了甩手的掌柜。
忙上前迎了黄夫人下车,见过礼,寒暄毕,众人便都驻足抬头往山上看去。
这石头坳不愧是石头坳。到处都是白色的巨石。石间有春天的绿树,颜色清嫩。
山倒是不算太高,也不陡峻。
山间修了四五层之字形的道路,石板石块铺就。
之字形上下两边,沿着山势,建起了好几圈的前虚后实,半环形的吊脚楼。
最简单的样子,没有雕栏画栋,连屋顶都是最简洁的悬山顶。
木板外墙涂了橙黄色的桐油。零落地被些绿树桃花掩映着。素净美丽。
这根本不是一个庄子。这是一座美丽的山城。
她怎么也想不到,钟哲有这样大的本事。
锦鱼心中对钟哲既感激又愧疚,便生出一个念头来,因道:“这庄子,既是钟大哥一手一脚建成的。不如……我就送给钟大哥吧。”
反正当初她也主要是因为想救人,才建这个庄子的。
钟哲却好似听到了什么可怕的消息般,蹙眉撇嘴,连连摆手,道:“我可不喜欢管这些琐碎的事。这两日,我把这里的事整理清楚,交给你的人手,便也要忙我的事去了。”
锦鱼也知道。建这城不容易。可要让这城顺当平安地存在下去也不容易。五六百人的生计,也不是开玩笑的。便也没争辩。只是有些心虚地看了一眼黄夫人。
见她脸上虽是笑着,却不如从前那般轻松温暖。
她暗叹一口气,欠钟哲的人情,她日后想法子还他便是。
既然黄夫人来了,众人自然都拥着黄夫人在前头,黄夫人却要拉着锦鱼:“难得今日,咱们好好说说话儿。”
锦鱼自己不好拒绝,便搀着黄夫人的胳膊一路慢慢往上走。
一起进了几间屋子查看。
一楼堆放的都是杂物。锦鱼原是计划着等春天暖和了养些鸡畜。
二楼住人。
外面三分之一是廊台,围着半人高的栏杆,靠墙放着些木板,权做长凳。
这廊台极是便利。天气好时,可这此做针线,待宾客,晒衣衫。
后面才是起居的卧室。
都只得一间大室,没再分格。
中间设有火塘,用铁架撑着,既可做饭,又可取暖。里面放着些拳头大小的石头,烧得黑黑的。想来炭火不够,便烧了石头取暖。
围着火塘,就在地板上辅着褥子等物。
这时虽已经三月,山里夜里仍是寒凉,想来围着火塘睡,能暖和些。
黄夫人看了几间,便说有些累了。
锦鱼想想,这些屋子不过大同小异,确实也没必要一一看去。
便问钟哲可还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可去。
钟哲便笑道:“我先领你们去看看坝子。”
便从那之字形的路往下走向一条岔路。
一时到了山的西侧,就见山脚地面整得甚平,一圈两三尺宽窄的石头围成了一个巨大的圆形空场地。
中间地面上,一粒粒石头拳头大小,一圈一圈嵌着,好似一朵巨大的白色大丽花盛放在地面上。
锦鱼都看呆了。
这也太美了。
这叫坝子么?倒能容纳起码上千人。
钟哲便道:“今日因你们要来,便没让他们摆集。”
原来这附近虽有村镇,却没这般大的一块平地,可供人买卖的。
听说这里人多,又有这么一块地,三村四乡的货郎都赶了来摆摊。
这坝子还能过节办会。实在是想得太周到了。
想来若这里成了市集,绿柳庄的人近水楼台先得月,都可以做些小买卖为生。
锦鱼心里佩服之至,果然是钟哲,怎么想到的。
也不知道为了修这座城,他贴了多少钱进去。
她回头倒要跟钟哲好好算一算。
又问了一回水源,秽物垃圾如何处理等事,众人便都觉得有些累了。
钟哲就领着众人到了山脚下一间大屋。
这屋子却比别的要精致许多,还挂了新柳色帷幔。
屋子隔成前后两进。
前头摆放着桌椅餐盘茶水。
原来竟是这些日子钟哲的居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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