戍边多年,小公爷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变得让人几乎认不出来。
他眼神淡漠,整个人好像每一块肌肉都绷得紧紧的,如一柄玄铁黑剑,冷冰冰,好像存在就只是为了杀人。
他驰到近处,目不斜视,翻身下马,折转回去,立在路边。
等第一辆四马所拉的黑漆泥金彩云大车停住,他才亲自上前挺立车边。
车辕上坐着的一名小厮跳下车来,掀开帘子。
一位中年男子露出脸来。
柳镇上前半步,伸手扶住。
那中年男子慢慢下车,脚上却似乎有些不便。
那中年男子下车之后,转身回首,车里便又钻出来一位中年美妇。
那中年美妇穿得金碧辉煌,一手扶着儿子,一手扶着丈夫,得意洋洋地下了马车。
锦鱼远远看着,不由心里也有几分激动。
这么多年,敬国公明显老了。敬国公夫人跟他说过,敬国公的腿脚是早年受的伤,如今一入秋就会发作起来。她还从南边给捎过药酒。
倒是敬国公夫人,边关的风似乎并没有吹老她,仍是那样英气奢华,傲气十足。
这时柳二老爷早按捺不住,眼泪纵横地几步抢上前去,就往地上要跪倒,嘴里激动嚷道:“大哥,大嫂,你们总算是回来了。”
敬国公忙伸手去扶,眼眶发红,连声让他不可如此。
柳镇此时才给柳二老爷行礼,叫了声二叔。
可见敬国公府规矩实在大得很。柳镇要等二老爷先见过敬国公夫妇,才跟二老爷见礼。
这时后面车上的人也都陆续下来了。
一个身材矮矮的贵妇人,头上顶着一只快两尺高的金累丝莲花冠,穿着粉红色闪光的燕羽觞,她本就圆滚滚的身材放大了两倍。好像冠够高,她就不矮。衣服够闪亮,她就不胖一样。可惜落在众人眼里,倒像是一只插着粉红羽毛的肥肥老母鸡。
锦鱼费了点眼力,才认出来,这是顾茹!
顾茹手里牵着一个五六岁的红衣少年,身后奶娘手上还抱着一个大约两三岁的小姑娘。
顾茹本来生了三个孩子。长女夭折了,剩下现在这一儿一女。
锦鱼的目光掠过她,看向她身后。
后面一驾车上,下来一位少妇,半低着头,慢慢向前走。
她穿着一件浅灰色的古香缎褙子,袖口领边都是黑色,里面穿着白色的抹胸,下面系一条惨白拖地百迭裙。
她身材高挑,极瘦,走起路来,又极慢,竟有几分神鬼莫辩。
顾茹不当华丽,锦心又太过寡淡。
她身后奶娘手上抱着一个三四岁大的小姑娘。那小姑娘怯怯地缩在奶娘怀里,想是怕生,不敢张望。
敬国公夫人曾经写信给锦鱼说过。
顾茹生头一胎时,锦心竭力照顾。
后来顾茹又生下一子。
敬国公夫人到边关后,便对锦心网开一面,劝了柳镇。
锦心这才有机会怀了孕,生下了这个女儿。
不过,也不知道什么缘故,这之后,锦心便再没怀上过孩子。
锦心低头行走,看也不看那小姑娘一眼,不太亲近的模样。
锦鱼见了,不由心头酸楚。
看来,锦心还是没放下,活得没个活人气,连自己亲生的女儿都怕她。
一时敬国公府诸人与柳二老爷顾尚书见了面,笑声哭声四处响起,热闹非凡。
锦鱼远远看去,只有锦心,站在这么热闹的一群人中间,像一抹没人看见的孤魂。
她越看越不忍心,轻轻拉了江凌一把,低声道:“我去见见四姐姐。”
江凌点了点头。
锦鱼便举步想要偷偷靠近,不想“当啷”一声,两把长剑交错发出刺耳吓人的声音,拦住了锦鱼。正是柳镇的青甲护卫。瞬息之间,其余护卫也把敬国公府的诸人团团围在中间。
江凌大惊,狠狠往回一拽锦鱼。
锦鱼也唬了一跳,脚下踉跄,跌入江凌怀中。
江凌紧揽她的细腰,忙问她扭没扭到脚,说着就弯腰要去查看。
两人素来恩爱,家中又无老人管束,平素行迹随意了些。
可现在这里,少说也有上百号人,锦鱼捏着拳头,着急地轻轻捶了江凌的背心一下,粉脸通红。
江凌这才直起身子。
这边闹成这样,敬国公府诸人自然都齐齐朝他们看来。
*
锦心站在人群之后。
她没想到回京第一天就见到锦鱼。
八年的时间,她听说锦鱼生了三个孩子,二子一女。
她以为锦鱼生了三个孩子,江凌又无妾室,定然会像顾茹一般,心宽体胖,变得俗不可耐。
可如今相见,锦鱼竟与当年并无多大变化。
锦鱼没有戴冠,头上只简单地插着一枝赤金步摇,鬓边簪一朵八宝花钿。
上身是一件孔雀绿宋锦直领对襟窄袖袄,下配月白暗花百迭裙,细腰如束,系着暗红玉环绶。
她的肤色白里透粉,眼睛里盈盈秋水,清亮明透,显得整个人明媚健康,像清晨带露的牡丹花儿,比从前多了几分贵妇才有的雍容。
锦鱼……如今名副其实是个贵妇。
五年前江凌就替锦鱼请了诰命。
九月的长亭,杨柳叶子都老得没了颜色。
四周有刚刚变红的枫。
那么多的人目光注视之下,锦鱼却紧紧的依偎着她的丈夫。不,确切地说,是她的丈夫江凌紧紧抱着锦鱼。
那样明目张胆的幸福,叫周围的红枫都失了颜色。
江凌不愧是当年京中第一美少年。
如此经年,容颜不改,比之当年,却多了一种沉稳如山的气势。
好像无论面对什么人,面对多少目光,面对多少不可抵挡的对手,他都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挥手之间,通通化解无形。
他不再空有一副皮囊。
玉面诸葛之名早闻达于天下,就算她远在边关内宅也履有耳闻。
这些年,凡他在任之地,无不大治。
万民伞都收了无数。
若不是他自己执意四海为官,皇上早让他重回枢密院。
离京八年,圣宠从未衰竭。
听说每有奏折,皇上必最先查看。
时时训诫身边官吏,让他们好好瞧瞧,让学着江凌如何写奏折。
老天何其不公!
凭什么,锦鱼就有这天大的福气,样样顺遂?
听二哥说,就连锦鱼那个丫头出身的姨娘,如今在景阳侯府,也是人人都称一声夫人。
虽无名分,也不当家,可满京里的贵妇,谁不把秦氏视作景阳侯的夫人?
还有老太太,一直说身体不好,却是老而不死,听说把那小杂种什么宁哥儿视同珍宝。比当初待他们四个嫡亲的还要好上百倍。
锦心紧紧的捏着拳头,指甲刺进掌心。
锦鱼凭什么能过得这么好?!比顾茹那个贱人还要好万倍。
明明她已经拼尽了全力,可……为什么连老天都不肯帮她?
她好容易怀孕,得来的却只个女儿。一个无用的女儿!
她的心缩成一团,里面好像被人倒了云南的辣椒,山西的陈醋,翻滚搅拌,难受至极。
紧紧地握在小腹的双手,因情绪激动而微微颤抖。
“锦鱼!锦鱼!”这声音实在刺耳,她猛地循声看去,却见她那向来高傲不可一世的婆婆,竟然大失分寸,在激动地叫喊。
她的丈夫……她的目光落在柳镇身上。
柳镇正呆呆地看向锦鱼的方向,早没了魂。
心里又被刺了一刀,她却不觉得疼痛。
一颗千疮百孔的心,再多一个窟窿也不算什么。
柳镇对锦鱼的心思,她早就知道。
只是不知道,得不到的,比得到的要更令人朝思暮想。
她知道柳镇有一坛珍藏的美酒。
不过冬瓜大小的一坛子,用大红的蜀锦裹得严实。
每次大胜之后,柳镇就会避开众人,独自取出那坛酒,用小小的白玉铃铛杯盛上一杯,慢慢饮下。然后再把那坛酒秘密珍藏。
她便开始学习酿酒。
军人喜烈酒,所以她酿最烈的羊羔酒。
白如羊脂,入口冰清,有边关冰雪凌冽的味道。
军中将士无不交口称赞,柳镇也不拒绝。
她很高兴自己终于有一样本领强过锦鱼。
可是敬国公夫人来到边关后,她才无意中得知,柳镇的那坛酒竟是锦鱼送的蔷薇露!
无论她的羊羔酒多么醉人,也比不过锦鱼的蔷薇露。
人人都以为,是敬国公夫人的劝说,让柳镇对她回心转意,她才能生下女儿。
其实根本不是。是那日她用羊羔酒灌醉了柳镇。
柳镇醒来后,看她好像一张用过的手纸,转身而去,从此没再饮过一口羊羔酒。
她一直想不明白。
她比顾茹美丽。
她比顾茹努力。
她对柳镇比任何人都要痴心。她最后,连敬国公夫妇都打动了。
为什么他就是不能爱她?就算不爱她,对她能像对顾茹那般,她也知足。
可是现在看到他投向锦鱼的眼神,她终于有了答案。
柳镇不想理她,也许是因为,她是锦鱼的姐姐。
跟她在一起,他就会想起锦鱼。
卫锦鱼……当初为什么要回府?
卫锦鱼毁了她一辈子。
她垂下了眼眸,指甲再度戳进掌心。
*
锦鱼此时早顾不上锦心,她听见敬国公夫人在激动地叫她,心头一热,慌忙推了江凌一把,远远朝敬国公夫人的方向行了一礼,也不顾形象地叫了一声:“干娘!”
八名青甲护卫手上的重剑开始发抖。
原来人家这位夫人是敬国公夫人的干女儿?!小公爷的干妹子!?
他们都干了啥?
几人互相对视一眼,不由自主都去看小公爷。
这一看,手抖得剑都拿不住了。
他们家将军向来是尸山血海,呼啸来去,此时,却浑身在微微颤抖。
一块最坚最厚的寒冰,竟仿佛突然有了灵魂。
八个护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道:他们惊吓到了不该惊吓的美人儿,一会儿将军不会直接剁了他们的手吧?!
几个护卫正在发呆,就听有人喝道:“你们还不赶紧散开?还挡着道做什么?”
他们定睛一看,原来是美人儿身边那个男子。
这男子简直跟他们将军是两个极端。
他们将军浑身上下都紧硬如铁。而面前的男子,却好像一团棉絮,轻飘飘的,他们谁上前去,都能一个指头就戳倒。
他们将军永远淡漠如千年寒冰,让人不敢靠近。而面前的男子,却好像这秋天的阳光,温暖,让人不知不觉想要靠近。
他们的脸……一个是边关凌冽的风。一个是江南温润的雨。
这样的男子,明明比他们边关的大姑娘还要漂亮百倍。
却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听他这样一喝,就不由自主地放下了剑,让出一条路来。
那男子就这样从容地牵着美人儿的手从他们中间穿行过去。
几人面面相觑,目瞪口呆。
锦鱼终于走到了敬国公夫人的身旁。
敬国公夫人伸出双手牵起她的,上下打量,纵声大笑:“怎么还是当年的模样?不是已经是三个孩子的娘了么?”
锦鱼也笑,眼角有莹亮的光:“干娘不也还是当年的模样?您可是有三个孙子孙女的人啊!”
虽然以前在京城时,各种纠结,不好太过亲近。
如今分别多年,哪里还顾得这些?两人激动难言。
锦鱼江凌与敬国公夫妇寒暄毕,才与柳镇相见。
柳镇此时总算是回了神。
脸上仍是淡漠的,可眼神却染上了秋阳的明亮。
锦鱼便去见锦心。
寒暄过,锦鱼便道:“爹爹与大姐夫也在那边。我着人去叫他们来与你相见。”
锦心脸上露出几分不知是笑还是哭的神色:“他们是来接你的。与我何干?”
生了三个孩子,锦鱼如今的脾气比之前好了万倍,又久别重逢,并不生锦心的气,正要劝锦心几句,却听得鼓乐喧嚣之声传来。
众人心头都是猛地一震。
锦鱼略一思索,就算要劝锦心,现在也不是合适的时候。
她索性转身,重新站到江凌身边,抬头与江凌对了个眼神,就见江凌默默冲她点了下头。
果然不过片刻,就听得远远传来尖细的男声:“太子殿下驾到!太子妃娘娘驾到!”
太子居然真的来十里长亭迎接敬国公夫妇回京!
同来的还有青云!
锦鱼不由忧喜交加,却听又一声尖细的嗓子响起:“诚亲王驾到!”
诚亲王?
锦鱼只觉得心脏猛地一缩,手心冰凉。
看来江凌没说错,皇上身体多半支撑不了多久了。
太子与诚亲王都来迎接敬国公父子。
分明都是想争取敬国公府的支持。
夺嫡之争,你死我活,已经避无可避。
第139章 一通百通
王青云端坐在明黄锦绣辅陈的马车内, 身上是一件太子妃的常服,两条靛蓝色的彩披挂在胸前,下面坠着金凤披坠。她头上戴的是明晃晃的太子妃用九树凤冠, 可却闭着眼眸, 似乎这世界太过纷繁, 她不屑于睁眼。
她的手却握着旁边一个五六岁大的少年的小手。
这少年长得与她眉目相仿, 精致中透出一种天生的贵气。
一个大眼睛的女史坐在靠近车门的侧座上,掀开了车帘朝外看,嘴里道:“回娘娘,大约有二三百人。挤得水泄不通的。不知道是来接敬国公的,还是来接江学士和卫五娘子的?”
王青云点点头, 嘴角浮起一缕略带讥讽的浅笑。
自然是都有。
今日太子从前朝回到东宫,提起江凌与锦鱼今日回京。
她心里的激动可想而知,可又不好表露, 想到敬国公夫妇今日也回京,便故意惋惜道:“这么巧?诚亲王可会去迎接敬国公父子?不知今日十里长亭会不会叫人踩塌了?”
太子一听到诚亲王三字,便眉头紧锁, 立刻派人去打听。
听到说诚亲王果真会去接敬国公, 自己也坐不住了, 吩咐车马自己也要去。
她便道:“不如我也跟殿下同去?敬国公向来最敬重他夫人。女人间说话, 与你们男人总是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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