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绿茯苓熟练地伺候着江凌擦脸净手换衣,她便去倒了茶水,两人这才坐下说话。
江凌便跟她道今日钟哲去看了院子。
钟哲赞不绝口,说牡丹本是人间富贵花,他初时只想到要把这园子打造得金玉满堂,画阁朱楼,好与之相称。不想锦鱼只往清幽素净质朴上走,竟让这园子“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大有风骨意趣。说这园子如今有名士之气,不如再设上几堵粉壁,也方便文人名士来拼文论诗。
锦鱼听了自然高兴,道明日便吩咐人去建粉壁。
这才把请客和接掌了中馈的事说了。
江凌听了,长长地黑睫低垂着,抿着嘴,半天闷闷道:“是我连累你了。”
锦鱼看得心里软软的,忙道:“咱们夫妻何必说这种生分的话?我既嫁进来,便是这家的一分子。家世兴亡,我也有责任。不如我主内,管着中馈。你掌外,跟着钟三爷学些庶务。我在家节流,你在外开源,这样一家人,日子才能越过越好。”
江凌慢慢抬头,眼里都是缠绵的光,他缓缓伸出手来。
他的手生得极好,白皙劲瘦,骨节分明,一根根如玉琢的一般。
他紧紧将锦鱼的手又握了握,千言万语卡在嗓子眼里,胸口闷得一阵阵地痛。
若永胜侯府不是败落至此,这个难当的家,谁又会舍得扔给锦鱼呢?不过是想着叫锦鱼拿嫁妆贴补罢了。
他非长非嫡,以前想着反正永胜侯府轮不着他当家作主,他自己也不是个爱吃喜穿的,一直便过得浑浑噩噩随遇而安。
若是他能像钟哲那般,有自己的买卖店铺,也不至于叫锦鱼跟着他吃这种苦累。
这样想着,眼眶微红,他艰难地动了动喉节,默默点了头,心里却是暗暗发了狠,仕途那是远了说,眼下,他得先想法子把这一府的日常花销挣出来。不然真是白生了个男儿身。
锦鱼见状,道:“你放心,我暂且先萧规曹随,有什么不懂的,先请教着大嫂。等请完了客,我再来慢慢整顿家中诸事不迟。”
话是这样说,当晚,夫妻两人还是议了半夜,直到三更才歇下。
*
第二日,锦鱼早早就去了芳林堂,胡氏白氏都遣了人来说,她们今日就不过来了,凡事她作主就是。
锦鱼看着桌上那堆钥匙还有乌漆发亮的对牌,长吸一口气,仍用着胡氏常用的管事妈妈,把事情一一分发了,又让拿了府上名帖子,按着昨日议定的名单,派人去各家请客。
景阳侯府和四个姐姐的帖子她让茯苓亲自跑了一趟,顺便也看看秦氏的情况如何。
到了中午,茯苓回来,笑说老太太精神兴致都好,说要来,因此大嫂刘氏二嫂杨氏都要陪同。只有许夫人说不得空。又说锦熙锦芬锦兰那边也都说会来,最后去的敬国公府,没见着人,只请了婆子传话,不知道来不来。
许夫人和锦心的反应,锦鱼一点不意外,意外的倒是老太太,竟肯来帮她撑这个脸面。
过了两日,来客名单也全了,竟足足有四十八人之多。
锦鱼只觉得肩上好像挂了大磨盘。
她可是头一回掌家,头一回办大宴会,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啊。
可她一点经验都没有。靠江凌吗?江凌也没经验啊。
该怎么办?
第48章 睡不着么
不过, 她想来想去,想到了一个人――王青云。
王青云小小年纪便掌过王尚书家的中馈,在京中贵女中又是个会张罗的。
想到王青云, 便又想到了钟微, 钟微如今正跟着黄夫人学管家。
想到钟微, 又想到钟哲。那才是个什么事都有主意的。
只是钟哲那边, 还是江凌出面的好。
可若是她跟江凌说想请教钟哲,不知道江凌会不会多心。之前买园子修园子问人家也就罢了,怎么自家请个客也要问钟哲。
当下虽觉得有些遗憾,还是决定自己先列出个章程来,再去请教王青云钟微。
整个下午, 她都关在屋里,与茯苓豆绿商议怎么办宴会。豆绿出不了什么主意,但茯苓没吃过猪肉, 倒见过猪跑,只按着她知道的景阳侯府的规矩跟她说了一遍。
章程还没写完,江凌便回来了。等江凌洗了手, 换了衣裳, 她忙献宝似地拿了给江凌看。
江凌见那黄竹纸上列得极细, 什么人安排在何处, 由多少人引导伺候, 喝什么酒, 吃什么菜, 在何处更衣等等,便道:“我们家多少年没这般大宴宾客了。想来便是大嫂子也办不了这么周全。你不用太担心。定会顺顺利利的。”
豆绿在旁边倒茶, 插嘴笑道:“我就说,奶奶出的主意, 不管如何,姑爷定是只会说好的。”
锦鱼瞪她一眼,又问江凌:“你也细看看,哪里就这么周全了呢?”
江凌笑道:“我看是极周全了。只有一点……咱们这个园子,若是日后要租出去给人办宴会,倒不如借这机会把这章程做得扎实了。一会儿吃完饭,我跟你再仔细议议,明儿我去问问钟哲。这做买卖和自家请客到底是不同的。”
锦鱼心里涌起一丝惭愧,她太小看了江凌啊,不由扬起眸子,凝望着他。
他一直是好看的,白玉般的脸,每一根线条都像是最高明的玉匠师傅,用最好的刀,一点点精心磨出来的。
眼睛生得极好,仔细看,眼内角微微下沉,眼尾却略略有些上挑,却不像丹凤眼那么狭长轻浮。
瞳子是极深的墨黑,中间一点亮,像极星辰。
人人都说江凌是绣花枕头。
她一直也觉得江凌是个美少年。可从来没想明白,相由心生。
江凌的好看是明朗的,温润的,没有半丝猥琐一毫小气。
她做什么说什么,他都说好。其实不仅是在讨好她,也许只是因为这些东西在他看来,都只是些许小事,不值得计较。
他从不介意靠后一步,从不介意被别人的光芒遮挡。
所以他跟谁都能处得好。
从前在柳镇跟前,他可以是最安静的朋友。
后来在她爹景阳侯面前,他是最听话的女婿。
而现在,在钟哲面前,他则是最谦虚的学生。
世家大族的子弟,往往自矜身份,瞧不起商贾之事,他却不会。
也许是她的目光太过炽热,江凌有些不自在起来,摸了摸脸皮,问:“我脸上有什么么?”
锦鱼倏然红了脸,羞赧低头,鬼使神差道:“夫君太好看了,一时看失了神。”
“噗嗤”
………豆绿正在一旁卷江凌换下的腰带,闻言很煞风景地笑出了声。
锦鱼恼羞地瞪她一眼,豆绿这才做了个鬼脸,抱着衣裳一溜烟地跑了。
可到了外头,却倍加放肆,格格格的笑声不断地传进来。
锦鱼捂了脸,不敢抬头。
却听江凌道:“嗯,那娘子尽管看个够。”
锦鱼:……
*
请客的章程经过白夫人、胡氏、钟哲,王青云,钟微,甚至还有黄夫人的斟酌,终于在七月底定了稿。
锦鱼便分派人手准备各项东西,倒算有条不紊,白夫人与胡氏也都尽力帮忙,到了八月初七这日,锦鱼便将所有的都准备妥当了。只等开席。
锦鱼向来得失心并不重,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回为了这宴会,前一日夜里竟是极提心吊胆,有些辗转难眠,便翻身过来,看着熟睡的江凌。
江凌仰面躺着,睡相极规矩。
黑乎乎的影子里,虽然只看见一个轮廓,可也是个极漂亮的轮廓,尤其是那管鼻子,像一道山梁,她抬起手指,隔空虚虚地沿着那轮廓慢慢描绘,不想江凌猛地一个翻身,她吓了一跳,手还没来得及收回,就被捉住了。
长长的黑黑的头发从他的脸侧滑下来,一双眼在夜里不像平日里那样灼灼令她不敢逼视,有些朦胧的神秘与缠绵的暧昧,江凌问:“怎么了,睡不着么?”
锦鱼心跳得慌极了,不知道是受了惊吓,还是别有原因,脸上滚烫着,窘得恨不能一头钻进被窝里去,只得闷声哼道:“嗯。”
下一刻,整个人被搂进了暖乎乎的怀里:“在担心明天的事?”
锦鱼的脸贴着他的胸,怦怦怦地,也分不清是他的心跳还是自己的。
“总怕明天出什么事。就像一条船儿没下个锚,在水面上打着转儿的不安生。”
“我来给你下个锚吧?”江凌的声音并不十分清醒。
“下锚?怎么下?”锦鱼觉得有些好笑。他不会是在做梦吧。
一个吻轻轻地落在她的头顶,像一片落叶掉落在树根。
她呆了一呆。
又一个吻飘落,这次却向额头的方向移了些。
渐渐地那吻缠绵如雨点,落在她的额角,眉间……
慌乱的双手紧紧抱住那发热的精瘦的身躯。
小船在水波烟雨中慢慢地荡漾。
她的心却真的像被系了一只锚……慢慢地定了。
*
第二日,天公作美,秋阳高照。
江家人一大早都到了园子这头帮忙。
江凌与江家大爷二爷招呼男客。
锦鱼与白夫人胡氏顾氏还有二房的赵夫人一起招待女客。
招待女客的地点在院子东路,唯一一座的大堂,名叫繁花堂。
为了名副其实,锦鱼还从洛阳庄搬了几十盆现成的菊花来点缀,自然俱是名品。
如此一来,虽没牡丹,却也算是有花可赏了。
而男客们却都分散请至那些个茅庐里,倒方便他们高谈阔论。各色幡旗在斑斓秋林里若隐若现,夹杂着人声,别有竟趣。
各家的亲眷们络绎而至,少不得各种夸赞不绝于口。
园中虽没区隔男女,但道路之上,却是每隔十来步便有一个衣着整齐的仆妇们伺候着,光明正大的。便是男客女客撞见了,远远地互相含笑打声招呼,也就过去了,并不需要担心有什么叫人议论之事。
因时辰尚早还未开席,便先上了茶水点心待客。
茶是银毫贡芽,原是景阳侯给她娘的,她娘硬要她带了来。
这茶汤色青翠,回味清甘,无一丝苦涩之感。
不过因为是贡茶,一共只得三两左右,拿来充样子。
锦鱼早暗中吩咐负责茶水的丫头们,尽量劝客人们用些花茶。
花茶都是出自洛阳庄,一共四种,玫瑰、桂花、百合还有金盏花。
全是以前锦鱼自己焙的。这花茶味道馨香,一时泡出味道来,满堂芬芳。
众人自免不了一番询问夸奖,听说是锦鱼自己焙的,自然都不住口地夸她能干。
先喝了一回茶,锦鱼见时辰尚早,便让白夫人等都领着自家亲戚去逛园子。
到得巳时末刻,名单上的各家都到齐了,只有卫家的人却都不见个踪影。
她坐在繁花堂里,眼光瞥着上首特意留出来给老太太的位置,不由心中忐忑,有些不详的预感,便打发了香罗去门口守着,让人一来就通知她。
说好的午时开宴,卫家人若是再不来,不能逛园子也就罢了,就怕到时候耽搁了大家开宴。
可若是她们今天不开了,这个时辰了,也该派个人来说上一声。
正有些坐立不安,白夫人陪着她娘家嫂子聂夫人逛回来了。
她忙迎上去寒暄。那聂夫人笑得见牙不见眼的,道:“我就夸我这个四姑奶奶是个有福气的。三个儿媳妇是一个比一个能干!”说着又打量了锦鱼几眼,笑对白夫人道:“难得,不是这样的标致的模样……也配不上你家那老三。”
锦鱼脸上微红,嘴上自然要谦虚几句的,这聂夫人又道:“当日你与你那姐姐同日出嫁,可是轰动京城,今日敬国公府的世子夫人可有来?”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锦鱼脸上尴尬,道:“她说府里事多,走不开呢。”
白夫人打岔道:“他们景阳侯府的老祖宗说要来呢!您没瞧见,那上头,特意给她老人家安了个座。”
锦鱼忙送她们两位去落座,那聂夫人道:“她老人家竟肯来……可有年头没出来走动过了吧!听说她最疼你媳妇这人孙女儿,连那翡翠镯子都给了做嫁妆!可见是真的!”
锦鱼:……老太太的翡翠镯子这么有名么。不过她可没敢戴出来。今天事多人杂,回头磕了碰了,岂不可惜。
说话间,香罗回来了,也不管有人没人,上前道:“奶奶……我才在门口接到了信儿。说是老太太今儿早起有点不太爽利,今儿就不过来了。送了些礼过来,都按奶奶的吩咐记在礼单上了。”
锦鱼一怔。老太太既不爽利,自然大嫂刘氏也不可能过来了。
想了想,叫了茯苓过来:“今儿我特意给老太太炖了些温补养胃的山药乳鸽汤,你去厨房拿一盅,亲自送到景阳侯府去,替我先去看看她老人家。跟她老人家说,我今儿不得空,明儿去看她去。”
茯苓说了声是,便下去了不提。
等她走了,锦鱼才想起一件事……原本说要来的锦熙锦芬锦兰,也都没来。
老太太病了,总不会特意去通知她们三个。一定发生了什么事,不然哪里会这么巧。
江家几房人,家家的娘家人都到齐了。
独有她自己这个执掌中馈的园子主人,娘家竟无一人现身。
还真是够讽刺的。难道是许夫人跟锦心故意要她难堪?
想到这里,她再坐不住,跟白夫人聂夫人寒暄了两句,便推着有事出了繁花堂。
这才偷偷吩咐豆绿:“他们不来,总该派个人来说一声,这样晾着我,未免欺人太甚。你找人去问问……”
正说着,却见江凌从路的那头走过来,身边伴着宜春侯世子。
两人的脸孔一白一黑,分外鲜明。
她不由大大松了一口气。
哪怕只有锦熙来了呢,也算她娘家有人啊。
不想江凌走近了,她就见他玉色的脸上犹如浮了一层看不见的薄冰,那样的愠怒,她从未见过。
江凌这人一向从容能忍,什么事值得他如此怒行于色?
第49章 谁来救场
她忙迎上前去, 叫了宜春侯世子一声大姐夫,便看向江凌。
江凌眉目间结着冰。
他道:“你听了别生气。今儿敬国公府也请客。”
锦鱼心头咯噔一下。好像有什么东西落了地。说不出的感觉,自然是生气的, 可更觉得有些好笑。
果然是锦心。
故意挑的日子吧?她倒也不怪老太太还有锦芬她们。
两张请帖, 一张永胜侯府的, 一张敬国公府的, 任谁都知道怎么选。
倒是宜春侯世子让她惊讶。
不用说,这消息是他带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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