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春侯世子紫黑厚实的脸孔上也有些愤懑之色:“说是你四姐她修了一座价值万金的明瓦暖房,献给了敬国公夫人。今儿落成,还特意请了诚亲王作陪。”
明瓦暖房用来错季节种花,最好不过。
锦鱼在洛阳庄也建了小小的一座。难道锦心没买成国色天香园, 便转头建了座明瓦暖房给敬国公夫人?
锦心故意在今日请客,分明就是要让她难堪,她是实在不明白锦心到底哪里抽了筋, 她过得不好,对锦心有什么好处?这样急赤白脸地姐妹相争,传到外头, 不过是惹人笑话罢了。
就听宜春侯世子又道:“五妹妹, 你也别怪你大姐姐。她是真心想来的, 可是岳母发了话, 她不敢来, 可也没去敬国公府。只说要在家里看孩子。我嘛, 之前跟柳镇打了一架, 幸哥儿洗三百日,他们夫妻都没冒个头, 凭什么他们一请客,我就得上赶着给他们抬轿去?我就偏不去。他能把我怎么着。”
锦鱼不由对宜春侯世子刮目相看。
这世上不趋炎附势的人实在太少了。
她想了想, 展颜笑道:“多谢大姐夫。大姐夫一人来了,便胜过千军万马。相公,你今日可要好好招待着他。”
江凌目光一直没离开过她,见她眉目间并无郁愤之气,自己眉目间的冰霜也渐次融化,伸手握了握了她的手,点了点头,笑道:“这是自然。人都齐了。按着时辰开宴吧。”
待江凌跟宜春侯世子走了,锦鱼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往繁花堂走。
不想刚到大门口,香罗从后头追上来道:“刚才周家七奶奶和董家的五奶奶也都派了人来说,今儿家中有事来不了。”
锦芬锦兰大概也去了敬国公府。
锦心还真是一个都不放过。
平素锦心对这两个庶姐可没放在眼里。
锦鱼点点头,迈脚上了台阶,不过五级的青石台阶,她到得最上一级,顿住了脚,回头吩咐道:“把这两处从咱们府里的名册上都划掉。”
香罗站在台阶之下,抬头见她眉目间有一种说不出的威仪,微微一凛,没敢多问。
从名册上划掉,这是不打算跟这两位姨奶奶作为亲戚往来了。
她也是个聪明人。若只是老太太不来,还有可能只是巧合,连着三位姨奶奶都没来,自然是……
眼见着五姑娘孔雀蓝的裙子一晃进了繁花堂,她不由暗暗叹了一口气。
五姑娘多好的人呐。她出卖了五姑娘两回,五姑娘知道她是身不由已,还肯给她机会,如今更对她委与重任。
若换作四姑娘,光想想,她都觉得自己身上的骨头已经折了几根似的。
明明是一个爹生的姐妹,何苦这般欺人太甚呢?
倒是她自己,也算是因祸得福,跟了个好主子。
这样一想,便觉得日后她再不能三心二意,必须对五姑娘加倍的忠心耿耿。
不然五姑娘哪一天对她彻底失了望,定然也会像对这两位姨奶奶一样,再不给她半点机会。
到那时,她可就彻底完了。她可不信四姑娘或者许夫人会管她的死活。
锦鱼自然不知道她这偶然一怒,倒从此多了一个忠仆。
她不想再搭理锦芬锦兰,也不完全是因为生气。
只是觉得跟这种人处起来不过是浪费时间,没意思。
她们选择敬国公府是人之常情,可至少像锦熙那样,派个人来解释两句,就这样临时推说有事,就不知道这种事根本瞒不住人?
进到繁花堂,她的心情已经平静。
就见胡氏挺着肚子迎了上来,问:“听说你们老太太身上不太好?没什么大事吧?”
锦鱼淡淡一笑道:“我也是不放心,已经遣人去问了。不过刚才香罗说了,景阳侯府的人说,没大事。想来不妨碍的。”
这时却见胡氏的娘林夫人也跟了上来,对她道:“我都听初英说了,你又能干,又好相处,以后还请你多多照应着她。”
胡氏笑道:“娘,我是嫂子,她是弟妹,您也好意思说这话。”
林夫人道:“那有什么。人家甘罗十二岁就拜相了呢。有志不在年高,你呀,以后都听你这弟媳妇的,准没错。瞧瞧这园子,瞧瞧今儿这客宴,吃的喝的用的处处周全,谁瞧了不喜欢。等到明年牡丹花开了,怕是满京的人要为这园子打破头。也不知道我还有没有福气再来逛一趟。”
锦鱼被她说得笑起来。胡氏说话也有些咋咋乎乎的,却好相处,原来是像她的娘。
卫家人不要她,有的是人要她。
她有什么必要为了他们这些人难过生气过不好?
忙道明年花开定还是会请自家亲戚们来逛的。
林夫人欢天喜地地转过头去跟众亲朋说了。
无人不欢,都盼着明年再来。
也没半个人不识相地来问为什么卫家没人来。
锦鱼与众人周旋了一阵,见时辰不早,便命把多余的席次撤下,请大家依次入席坐了。
便叫传了乐。
这园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请一班乐师只在枕闲亭奏乐演唱,就已经足够繁花堂与茅庐那边都听得清楚。
这主意是王青云出的。说有宴必有酒,有酒必有歌儿,还亲自替她选了曲子。
众人本都正议论闲谈,猛地听得一阵悠扬古琴声响起。
那琴声冲冲淡淡,意境空灵。
闻之令人仿佛居于山间林下,天地为之庐,草木为之衣,徜徉山水之间,澹然与世两忘,得尽享自然之乐也。
这些贵妇们平时都拘束在后宅之中,忙忙碌碌,为琐事烦恼,何时有这闲淡时光?
正为琴声所撼,就见丫头们送上了琥珀流光的桂花酒来。
那酒像橙黄色的冰凝在五颜六色的杯子里,托在黑漆海棠盘。
有牛毫建盏,有秋菊鸡心杯,有缠枝粉彩压手杯,有红釉圆融杯……
各自端起一杯,抿上一口,香气馥郁,清甜温热,一口下肚,只觉得浑身都暖熏熏的,再配上那渺渺琴声,真是人间难得的享受。
更叫人觉得贴心的是,这样多种的杯子,倒不光是为了好看。
宴席之间,若是全用同样的杯子,最怕是相邻两人无意中拿了别人的杯子牛饮,实在大煞风景。
办宴的人,连这样细微之处都照顾到,客人怎么能感受不到这种待客的诚意?
就有内行的人问:“这酒可有几盏?”
皇家宴会一般都是九盏酒。
锦鱼的家宴自然不能跟皇家比,更何况国色天香园就讲个质朴,因而只安排了三盏酒。
而这第一盏,配的曲子叫《山居吟》。
她便笑着解释了。林夫人便笑着凑趣道:“三盏好,刚才吃了这许多的好点心,喝了这许多的好茶,再多,你就不怕我们全撑坏了。”
众人都笑起来。
既有了酒,便开始上菜。
都是家常的菜肴。
四个冷盘:糟鹅、三丝豆腐皮,红油青笋,糯米莲藕。
四个素菜:百合炒菌菇,虎皮烧青椒,南瓜素菜盅,木耳黄花蛋。
四个荤菜:山药乳鸽汤,栗子烧鸭,孜然蒜香烤羊腿,清蒸河蟹。
主食也准备了四种:青精石饭,荷叶白饭,银丝小花卷和柳叶挂面。
锦鱼选这些菜自然也是费了番心思的。不能太贵,太贵花不起。也不能太便宜,太便宜人家瞧不上。然后还要好烹调。客人多,用量多,若是再费工夫,怕是应付不来。
唯一一道稍微费些工夫的菜便是那道山药乳鸽汤汤了。
若不是为了老太太,那道菜本可以用杞枣炖全鸡代替的。
想到老太太,她心里多少还是有些堵,又有些生气。本来她老人家身子就不好,为了两个孙女不对付,还得自己咒自己病了。
又想茯苓也去了一阵子了,怎么还没回来?难道是知道了实情,怕她难过,所以没来找她回报?
正胡思乱想,衣袖叫人扯了一把,她抬头见豆绿正给她使眼色。
她顺着豆绿的视线看去,就见一个两腮圆鼓鼓的小丫头在门口探头探脑地冲她这头招手。
她不想惊动了身边众人,便起身出来,那小丫头笑道:“奶奶,茯苓姐姐打发我先跑来通知奶奶一声,说景阳侯府的老太太来了,正在门口下车呢。”
锦鱼愣了半天,有些不信,这丫头不是在淘气吧,便道:“怎么没派个婆子媳妇来通知我?”
那小丫头歪着头道:“今儿客太多,奶奶不说了,一个萝卜一个坑,大家都不要胡乱走动,只管管好自己的事么?我便是管传话的。”
锦鱼:……
想了想,便问这小丫头叫什么名字。
小丫头笑道:“她们都叫我圆儿。”
锦鱼见她鼓鼓的腮帮子,便笑了,道:“可是在北门?”
这园子南北各开了一个门,老太太从景阳侯府来,自然是走北门。
圆儿答是。
她便叫豆绿留下支应,怕万一有什么别人找她。这才跟着圆儿往北门去。
还没走到头,就见对面甬路上走来一群人,中间一抬无顶软轿,轿上坐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家,穿着茶青色的袄子,下头配天青色马面裙,外头一件厚厚的石榴红斗蓬,可不是老太太是哪个?
她先是一愣,旋即便奔跑起来。
那小丫头圆儿在她身后,一边叫一边追:“奶奶,你怎么跑这么快呀!”
锦鱼一口气奔到近旁,就见后头还有一顶软轿,上头坐着花妈妈。
这软轿是她特意准备的,就是为了方便年纪大或是脚步不便的人逛园子。
她喘着气,小脸粉红,看着老太太欢喜道:“您老人家怎么来了?”
老太太笑看着她,道:“都当了管家的奶奶了,怎么倒跑得比丫头都快,成什么体统!”
话虽是在责备,语气却是宠溺的。
锦鱼笑:“我一见老祖宗,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哪里还记得自己是个管家的奶奶!”
逗得老太太笑个不停。
锦鱼便又招呼了花妈妈。却不好问她们为什么明明说不来了,怎么又来了。
便问了老太太的身子,老太太一言代过,只东张西望地看她的园子,见树虽不大,却都形状古拙,显然是精心修剪过的,各种树木颜色又相宜,碧松,白杨,翠竹,黄栌,浅浅深深的,就算没有花儿,也是秋色醉人,便点头道:“好个地方。你小小的人儿,眼光倒是毒辣得狠,听说只花了一千两就买下了。”
锦鱼笑盈盈地陪着指点着什么树什么花,一路往繁花堂去。
谁知还没到近前,就见涌来花团锦簇一堆人,远远地豆绿跑了来,道:“众家夫人听说老太太来了,都要出来迎接,我实在拦不住。”
这时,远处响起了第一盏酒的歌声:“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这首《南风歌》讲的是舜弹五弦之琴,歌南风而天下治。本来适合国宴,不适合家宴。只是王青云说这是解厄发财祝天下太平的歌,保证没人听了不喜欢。也祝江家从此蒸蒸日上。她也就听了她的意思。不想此时听来,竟真是别有一番说不出的令人感慨。
白夫人头一个迎上来,笑道:“我的老祖宗,万没想到您老人家竟然来了!快进屋去,可别吹了风!”
景阳侯府的老太太,十年也不见得到别人家作回客,便是宫宴也是不去的。谁能想到,如今为了她疼爱的孙女儿,竟然肯赏脸来她们江家!这是多大的脸面。
老太太下了轿,锦鱼仔细扶着她,还没上繁花堂的台阶,就见江凌也领着众男客过来了,都要给老太太请安。
一时繁花堂前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锦鱼与江凌对视一眼,俱都微微一笑。
江凌便道:“大家伙儿都想来沾沾老太太的福气。”
老太太笑得脸上丝丝皱纹像波浪般漾开,道:“好好,我老了,这福气也用得差不多了。不如来沾沾我这个小孙女儿的福气!我看她是个真有大福气的,嫁到这样和睦的人家!”
不愧是老太太,一句话就让在场所有人都感到十分开心。
尤其是那些已经知道敬国公府今日也请了客的。本来都正暗暗气卫家势利呢。
他们都是江家的亲眷,江家虽比不上敬国公府的富贵,但江家和睦呀!
老太太的到来,让整个宴会顿时更加热闹起来。
热闹中,一旁的宜春侯世子悄悄吩咐了自己身边的小厮一声。
那小厮便一溜烟地跑了。
第50章 一分不动
因老太太这一来, 等众人都给她请完安,重新入座,菜便都凉了。
锦鱼便叫人把吃得差不多的菜都撤了, 又让厨房换了新的热菜上来, 心里却不由大为感激钟微。
这主意是钟微给她出的。
让她准备两份菜单, 万一中间哪道菜出了差错, 不至于临时抓瞎。
她本来觉得浪费。可钟微道:“这多出来的菜,你们江家那么多人还怕吃不完么?”
她想想也有道理。不想竟是应了急,总不能叫老太太吃冷菜剩菜。
席间她自然一直陪在老太太身边,不过后来老太太心疼她,道:“我也吃不了什么, 你也去吃两口,我这里跟你婆婆多说几句话。”
她便顺势退下来,并不饿, 出到外头,叫了茯苓过来问是怎么回事。
说到这事,便是向来沉稳的茯苓也忍不住有些眉飞色舞。
原来茯苓一到景阳侯府, 就听门上的婆子说了, 敬国公府今日也请客, 侯爷夫人等一家子都去了。
她心里那个气呀。便问老太太。门上说, 老太太说是身子不太爽利, 没去。
她便说要进去看看老太太。
门上的人自然也不敢拦。毕竟又不是以后都不见面了, 拦得一时拦不了一世, 今日拦下,若是日后叫老太太知道了, 发作起来,谁担待得起。
茯苓便到了期颐堂, 就见老太太跟花妈妈都坐在炕上,一个半闭着眼歪着,一个坐在窗下自己玩骨牌,脸色都沉沉的。
她因原来就是老太太跟前伺候的,老太太见她来了,倒也不避忌她,直接把为难之处说了:“明明先答应了五丫头,可四丫头偏要插一脚,为难我一个要入土的老太婆。去哪里都不是,索性只得装病,哪里也不去了。你回去好好替我解释解释。是我对不住你家姑娘了。”
这才又问江家在请客,她来做什么。
她便把那盛在红绿鹿纹炖盅里的山药乳鸽汤送上,又把锦鱼说明天要来看老太太的话说了。
花妈妈便道:“五姑娘是个真有心的。”又接过了那汤,开了盖,放在老太太跟前。一股肉香随着阵阵白气散得满室。
花妈妈便问老太太要不要趁热喝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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