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诊,护士引导两人去取了药,先用软膏给苏明明涂上消肿,再倒了杯水让她服药。不多时苏明明脸上的红肿消褪,两人离开医院。
章弦辉仍然把衬衫披在苏明明肩上,揽着她走灵隐路回家,走了几步问要不要打辆车。苏明明嗔怪说这才多少距离,车子起步就到了。章弦辉说你不是生病了吗?苏明明说我是发风疹,又不是腿骨折。
章弦辉开玩笑说:“话真不能说太满,刚才说要挂心脏内科,马上就来挂皮肤外科,原来我真是你的过敏源?你就怕我怕成这样?一听我要带你回家,紧张得……”转头看苏明明脸色不对,忙收起玩笑,说:“我送你回去休息,你脸色不太好,很痒是吗?”
苏明明噙着泪低头不说话,章弦辉不敢造次,只是握着她的肩慢慢走。
第23章 梅雨(3)
从灵隐路转入青芝坞路,眼看就要到家了,章弦辉说:“明明,我是认真的,我想和你亲热,想得要命,我不是要惹你不高兴。你别生气了,啊?”明明还是不做声,章弦辉有些急了,说:“你说话呀。你这样,我……”他最怕的就是他的女人不说话,一时恐惧上来,低声下气地说:“我道歉好吗?”
苏明明好半天才抬起头,但仍然低垂着眼,小声说:“我没有生你的气,你也不用道歉,是我自己的原因。我从小就有这毛病,好多年没发过了。”说完又加一句,“丢死人了。”
章弦辉松一口气,笑说:“原来是真的发过呀,我乱说还说对了。知道我怎么能猜对吗?你一点不慌。换作要是我,脸上无缘无故肿这么大一片,也不知担心成什么样。你那么爱干净,脸红成这样都不急,看来是有应对经验的。还有,生病有什么丢人的?以前的医生怎么说,给你开什么药了?”
“没开什么药,医生让补充维生素B2就可以了,说是桃花癣。一般发作时间是在春天,”苏明明说:“我没想到雨季也会生。”
“不对啊,刚才医生说了,你这个是冷风疹,和风疹病毒引起风疹不是一种,单纯是由于理化刺激引起的反应性皮肤病,所以不要紧,过一阵就能消退。”章弦辉说:“桃花癣与真菌或微生物有关,可能是春季空气里花粉多,再和灰尘混合引起的。你以前生的是桃花癣,现在这个,按医生刚才说的,是情绪不安导致的。”说着笑了起来,“那原因还真就是我,我跟你嘻皮笑脸,让你生气了。”
一边说一边撩开她头发,摸摸她耳朵,再在耳朵后面按按,确定没有再生发出小疹子或肿块。再看看她的脸,兀自不放心,从药袋里拿出软膏再涂一遍,问:“像是真的消了。”把软膏放回药纸袋,取过她的包,拿出素描本,再把纸袋放进去,又啰啰嗦嗦地交待道:“你睡前记得多擦几次,想起就擦,别忘了啊。”
苏明明看他拿出素描本,有些不解,问:“那不是给我的吗?”章弦辉笑说:“我拿去装个画框再给你。”苏明明“哦”了一声,任他拿去,说:“你装裱好了可记得还给我。”
说话间到了铁栅门口,章弦辉把她的包递给她说:“多喝热水,早点睡。对了,你屋子里有抽湿机吗?”看苏明明摇了摇头,又说:“那我明天给你送来,你不用买了。”
苏明明嗯一声,抖抖肩,章弦辉把衣裳从她肩上摘下来。苏明明从包里摸钥匙准备开门,章弦辉喊住她:“明明。”苏明明住了手,转身看向他,等他说话。章弦辉手放在她的脸上,见她不躲不避,拇指抚上她的唇,再慢慢靠过去,轻轻吻她。苏明明避开一点,别转脸说:“医生刚才说了,风疹会通过飞沫传播。”
章弦辉不理,脸跟着她的脸转过去,嘴唇贴着她的嘴唇,亲吻了许久,额头抵着她的额头,低声说:“我刚才是不是见到了‘忘我’的真实模样?”
那么冷静清淡的一个人,可以用旁观者的身份看待丈夫出轨的事实,若说她只是悲悯,倒不如说她根本没有入世,不履红尘,超脱高澹。但刚刚那一刻,她分明是动了情,进入忘我之境,气血奔涌,致有皮相之现。
苏明明脸上闪过一丝欢喜之色,像是夜间行路的人找到了同伴时的意外,瞬间一身轻松。那丝欢喜过后,眼里复又现出几分凄楚,又带有几分坚定。“我觉得有些眩晕,我从没感觉这么好过。”苏明明说完,眼里慢慢升起一层水汽,眼底氤氤氲氲,恍如两潭深水,轻云薄雾,形色冥昧。
章弦辉看得呆住,低声唤道:“明明?”苏明明再次低下头,“别说了。我进去了。”用钥匙打开门,章弦辉说:“记得吃药。”苏明明嗯一声,推门进去,回头朝他笑一笑,说你回去吧。
章弦辉一回到家,就在一家大型电器商店的网店上下了单,订了一台抽湿机要给苏明明送去,网店平台显示会在24-48小时内送到。他不耐烦起来,打电话给上次去苏明明的车库安装窗户和地板的相熟老板,请他送20公斤干燥剂去,最好能在今晚前就送到。老板一口答应,说马上安排。他再打电话给苏明明,说明后天才有人送抽湿机上门,等下会有人送干燥剂,你听到有人按门铃,问问是不是周老板,是再开门。苏明明说知道了。
临睡前苏明明回电话,说干燥剂已经送到了,她分成三份,给奶奶和妈妈屋里也放上了。章弦辉说做得好。就是这么晚了,没打扰老人家休息吧,苏明明说没有,知道要送东西来,特地等着的。又说奶奶说让我谢谢你,费心了。章弦辉说那你休息吧。
隔天章弦辉上班,周一有例会,会上理事说富阳工地基础打好了,需要去验收,准备出差几天。章弦辉散了会就给苏明明打电话,告诉她这一周的行程,苏明明让他路上小心。章弦辉想,有人关心的感觉真好。
出差回来,章弦辉看见放在桌上的苏明明的画像,又去订做了画框,划了玻璃,衬了卡纸,回家装裱了画,再取张报纸包了,约苏明明当晚见面。
两人约在一家日料店吃寿司。本来章弦辉是想去吃韩国烤肉的,下雨天吃烤肉,驱驱湿气。明明说她这两天嗓子不舒服,闻不得炭火气,这才改吃冷食。
见了面章弦辉就看她的脸和腮,问有没有再发疹子。看她的脸恢复了白净,放下心来,又问怎么嗓子也不好了?今年雨季太长,确实容易生病。听她咳嗽,忙倒了玄米茶给她喝。
苏明明喝一口茶,润润嗓子,说要说是雨季的原因,倒也算是。章弦辉问这话怎么讲?苏明明说:“那天医生不是让我检查一下被子褥子吗?第二天我就搬开床垫来看,你猜怎么着?”章弦辉问怎么着,苏明明睁大眼睛说:“你再也想不到,床垫反面真的有一层霉菌。”
章弦辉哦了一下,吃惊地问以前没发现?苏明明摇摇头,说那么老沉的床垫,我哪里想到要去翻。“还不止呢,”她一脸不置信地说:“床架靠北边窗口的那一面,长了这么长的小蘑菇。”说着用两根手指比划了一下,“有这么长呢。”章弦辉看那高度,有一寸来长。
章弦辉摇头,问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步了。苏明明点头说:“我当时一见,心里就发毛了,马上就咳嗽了。然后想起,我这一阵儿一到晚上睡觉时就咳嗽,白天又好了,我就又去看医生……”章弦辉忙问医生怎么说。
苏明明说:“医生说霉菌就是会引起咳嗽,让我把床垫换了。说霉菌会生长,有了霉菌就除不干净,会一直有。我要不是发现及时,咳嗽会越来越严重。”
章弦辉问:“你卧室是不是朝北啊,不然怎么会潮湿到这种程度。”苏明明瞪着他,说你还会堪舆风水不成?章弦辉说:“你忘了我是干什么的?现代建筑最看重的就是人的动线、空气的流通、光线的应用。你怎么住朝北的房间啊,住了多久了?”
苏明明说结婚后就住那里了。“朝南的卧室一间奶奶住着,一间妈妈住着,当中一间是客厅通花园,你去过的。”
章弦辉点点头。三代同堂,尊卑有序,孙子媳妇可不就只能住朝北的卧室了吗。严聪也不是会把妻子的舒适放在第一位的人,他也许根本就没注意到卧室潮湿阴暗,会对健康造成危害。“后来呢,你怎么做的?”章弦辉问。
“后来就又请周老板再来一趟。”苏明明笑嘻嘻说:“请他把床垫和床架都搬走。正好你买的抽湿机也送到了,我借机把屋子里的杂物都清理掉了,包括严聪的衣物,都用压缩袋装了,放进抽湿机的纸箱里,请周老板运走处理。”她吐了一下舌头,说:“要不是趁这个机会,我哪里敢做出这样的举动,奶奶和妈妈都在呢,我怕惹她们伤心。”
丈夫过世有三百天了,她需要有借口才能处理他的遗物。章弦辉可以想象她处境的艰难,她做出的每一个决定,都是不容易的。章弦辉问:“那你睡哪里?”
苏明明说她订了榻榻米,还是周老板给安装的,当时运走床架时周老板多问了一句,听她说不喜欢床垫,就建议用榻榻米,他那里有现成的。当下就量了尺寸,晚上就送到了。“周老板这人真不错,”苏明明说:“做事周到,手脚麻利,活儿也做得好。”
章弦辉说那是,合作多年的老客户了,人品不端活计不好的人,他怎么放心介绍给苏明明用。一屋子女人,那不是引狼入室吗?
章弦辉挟起一块海胆放在她嘴边,苏明明张口,章弦辉把金色的海胆放在她口中,又挟起一块鰤鱼寿司,等她咽下海胆,再送进她嘴里,说:“这是我的狮心海胆。”
苏明明笑着嚼了吞下,说:“不是熊心豹子胆啊。”章弦辉给她倒上酒,说:“先将就用着,慢慢我都会找到给你。”
两人在虎跑路上吃过饭,趁着若有若无的细雨漫步上虎跑寺。苏明明说,旁边是杭州动物园,前年不是在富阳的野生动物园有金钱豹出逃吗?第三只豹子一直没找到。章弦辉说嗯,“我记得有这回事,当时媒体好热闹,那豹子怎样了?后来我没关注了。”
苏明明说:“你不是刚从富阳回来,那豹子胆,是被你吃了吧?”章弦辉笑,作势要咬她。苏明明挥一下手,笑说:“其实这不是杭州第一豹子漫游事件,以前也发生过。”章弦辉惊讶了一下。苏明明说那一次好多年前,我妈讲给我听的。
苏明明讲我妈刚工作时在文管会……章弦辉打断问,文化管理委员会?苏明明虽然学的是会计专业,但平时说话引经据典,诗词歌赋张口就来,古典文学根基很深,她艺从其父,那学识和气质就是像其母了。苏明明摇头,说文物管理委员会,后来改为文物管理局。章弦辉点点头,心想果然如此。
苏明明接着讲:“杭州动物园之前的园址在钱王祠,地方太窄,动物就关在祠堂间的笼子里。有一头豹子趁饲养员喂食的空档逃了出去,躲进了旁边公交公司停车场的厕所里,后来叫了两个排的士兵,花了一个小时,才把豹子击毙。”章弦辉惊了一下,问:“打死了?”
苏明明点头。“当时不想开枪的,开了一辆车进去,想赶进车里就关门,但厕所空间太小,没办法。我妈说,文管会办公的地方也在钱王祠,她见过那名饲养员,脸都被豹子抓烂了,后来还留有伤疤。因为这个事情,我一直不喜欢来动物园,动物园的虎山和猴山是散养,每次来虎跑,我都担心旁边的老虎会跑出来,成了真的虎跑泉。”
章弦辉说:“有趣,钱王祠里关金钱豹,虎跑泉边跑真老虎。”苏明明说虎跑泉上的虎是假的,泉是真的,我们也学他们,打两桶泉水带回去泡茶吧?她指一指山道上络绎不绝上山去打泉水的人。
章弦辉问桶呢,你带桶了吗?苏明明笑说,不是有我们两个吗?我们两个天天不是吃饭就是喝酒,一个饭桶,一个酒桶。伸出两根手指比划了一下,说:两个桶。
第24章 荷月(1)
雨季过后,酷热的夏天来临,白天大太阳底下不适合散步,晚上夜风也未必清凉,每个人都挥汗如雨,回想起一个星期前的惬意,觉得还不如请雨季继续无限期延长,至少冷了可以加衣,热了不能剥皮,下雨可以打伞,烈日下即使戴上帽子也一样热。
章弦辉想起苏明明的“六博”社,那是用车库改造的,屋顶是薄薄的预制件,当时改建时没做隔热层,这个时候,屋子里一定热得像蒸笼,她和何毓秀在里面一坐一天,不知多难受。就打电话问苏明明,什么时候方便,他让人过去装空调。
苏明明说我已经订好了,也送来了,就是天气太热,排队安装的人家多,要等到星期一了。章弦辉赞她这回倒机灵,说是不想让我花钱吧?我知道的,都计算入营运成本嘛,不和你争这个。
苏明明说不是因为这个,“我是被床垫上的霉菌吓怕了,一入伏就订了。我想想这么久我都睡在霉菌垫上,身体没出问题,我都觉得奇怪。我怎么能这么迟钝,每天进入屋子就没闻到霉味吗?还是老屋子每个阳光晒不到的角落都全是霉,每个房间都一样有霉味,这才察觉不到?光是这么想想就浑身觉得痒,我现在看见那么老厚的床垫就觉得不自在,床架清出去后不就在卧室铺了榻榻米嘛,我睡觉时再在上面铺一层薄的褥垫,每天都拿出去晒。虽然背下硬梆梆的,但心里塌实了。”
章弦辉说那我给你买乳胶床垫,那个软和点。苏明明说等天气凉了再说吧,这不伏天了吗,睡榻榻米还凉快点。章弦辉说也对,要不给卧室也安装一台空调?苏明明说那倒不用。章弦辉问怎么,朝北屋子不热吗?苏明明说:“一是朝北屋子真的不热,二是奶奶和妈妈的房间都没有装空调,我先用上了,就觉得不安了呗。”
章弦辉摇头,说大家庭就是这样,一样东西不管好坏,都是要先孝敬长辈。奶奶肯定不会接受的吧。苏明明说:“猜也猜得到呀,老人家年纪那么大了,空调的冷气肯定是受不了的,妈妈都不装,何况我呢。其实也就车库热,屋子里还行。这房子设计得好,南北通风,大屋顶遮阳,空间高透气,离山近吸热,前面就是水渠,山上的风吹下来,热气都被水流带走了。再热的天,有台电风扇就能过夏。”
章弦辉笑,说这就是建筑设计师的用处了,善于利于自然条件。又问:“既然你的空调要等到星期一才安装,房间里又热,明天周末,你要不要到我这里来,我们就孵在我的空调房里,哪里都不去,我做龙虾意面给你吃。上回答应了你的,一直没做。”说完提心吊胆等着,一边又满怀期待。
苏明明在电话那头轻轻笑,笑得章弦辉心痒,又说:“你就说好吧,你答应了,我下班就去超市买波龙,再买瓶霞多丽放冰箱里冰着。”苏明明笑问:“怎么,你一个人就不能吃龙虾意面了吗?你一个人就不吃饭了吗?干嘛吃口好的还要拉上我做幌子。”
章弦辉说:“就拉你做幌子了。我一个人就去吃碗冷面,才不动火呢。我是借你的光,搭伙吃龙虾。”又诱惑她说:“你天天做饭没做厌吗?你来吧,我做给你吃,你就等着吃现成的。”
苏明明还是只笑不说话,章弦辉说:“你不说不,我就当你答应了。我明天上午先去超市买龙虾,十点半去接你,然后回我那里,我们一起吃午饭,好不好?晚上再送你回家,不让你为难。”他知道苏明明一定不肯外宿,有两层婆婆在上,她没有那么大的自由度,她也不是那种有长辈在还能夜不归宿的人。
苏明明在电话那头温温柔柔地答,知道了。章弦辉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追问了一句,“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苏明明说:“知道了。”章弦辉笑了,说:“知道了,那明天见。”苏明明嗯了一声,收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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