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遥宁猜到了八九分:“奶奶,你们是不是为了这个事情吵架?”
老太太点头,这次重重叹气:“青琳病了,想见儿子一面,可是阿城怎么都不肯。”
原来是这样,原来老太太牵着她走到这里,又铺垫了这么多,是为了这个,路遥宁垂下眼睛,又抬眼轻轻笑了笑:“我知道的,奶奶,我去和他说。”
“难为你。”老太太摸了摸路遥宁的头发,欣慰地看着她,“乖孩子。”
第19章 人们只相信自己看到的
这一下午过得散漫但是也漫长,在花园逛完了又换地方喝下午茶,老太太细细碎碎又讲了一些江落城母亲的事情,说她后来嫁的那个人是个普通公务员,没什么钱,人过得很清贫,因此江落城更是不理解,甚至在母亲尝试来看他的时候,尖刻的嘲讽母亲为了爱情昏了头。
路遥宁事不关己,很客观地评价说这样有点过分。
“他那时候还小,的确很不懂事。”老太太说,“阿城小时候在国外念书,人没长开的时候很瘦小,又总被人说没有父母,就把这怨怼怪到青琳身上,这是他的心结。”
路遥宁不留情面地说:“他那时候小,现在可不小。”
“一个坎儿埋在心里,没跨过去就是没跨过去,时间长了只会越积越深。”老太太意味深长地说,“我到了这个岁数也还有怎么都想不开的事情,何况是你们这个年纪。”
路遥宁敷衍笑道:“奶奶说得对。”
直到书房那边传来消息说江落城已经看完了账,老太太才终于把人放走,路遥宁刚刚接了奶奶的任务在身,只好问江落城人在哪,管家说少爷在球场呢,正等着您去。
下午四点,日头正盛,把人身上蒸腾出微微薄汗,便有人打了伞站在路遥宁身后替她遮阳,虽是结婚许久见怪不怪了,路遥宁也仍然没有彻底习惯这副做派,转身握了伞柄笑了笑:“你们去忙吧,我自己来。”
球场就在江家的宅子里面,隔着一片湖,要走上一段路,路遥宁到了地方先去换了衣服,才不紧不慢地问具体位置。
江落城已经打了一杆,正坐在躺椅上喝凉茶,带着墨镜模糊见一个清瘦倩影走进来,躺着没动,知道是路遥宁来了,很温和地笑道:“奶奶舍得放你走了?”
“老太太当然最疼你,让我来陪你。”路遥宁带着球帽和白手套,向前一伸手,“我也打几杆。”
江落城递给她:“你去吧,我看着你。”
路遥宁的高尔夫是江落城教出来的,还有骑马和桥牌、德州扑克,甚至放枪——她被带着去了西伯利亚陪他打猎,在那里第一次摸到枪。
她枪法很准,连心直口快的俄罗斯猎场主也夸她高明,路遥宁学东西很快,而且马上就能得心应手,好像天生就该会这些似的。
就好像她无论穿上多贵的高级定制,总也衬得起一样,就好像她也和江落城一样,是生来如此的,被锦玉包围着出生和长大,含着金汤匙,用着银扣子似的。
但并非如此,她永远都知道并非如此,就算她赚到了很多钱,拿到了一张入场券,但还是和他们不一样,最开始在很多场合,路遥宁虽然看起来波澜不惊,实际上仍旧难免局促,就像她和江落城初见时那次一般。
她什么都会,她有商业头脑懂投资会赚钱,她也能谈过很多场恋爱毫不惧怕和任何男人调情,但她仍然只能静静坐在沙龙角落挺直背脊。
她的资产在他们眼中不值一提,她的美貌在他们眼中也不过是消耗品,祁若初带她进场,却把她扔在角落。
无人引荐则无人搭话,资本就是这样,永远是傲慢的。
可是后来不一样了,后来她搭上了江落城,不仅做女伴,而且正式认下是女朋友,站在她身边向众人介绍,甚至俯身为她开门,江家的继承人能为一个女人做到如此,自然得人高看,但那也只是第一步。
不过只是个很受重视的花瓶而已。
但渐渐路遥宁带着宁星资本开始崭露头角,真正意义上抢了别人的地盘,真刀真枪商场上见了血、割了肉,终于被视为对手,视为威胁,再没有人把她当做江落城的附属,她成为可以坐在桌上和人平起平坐谈判的那个人。
因为宁星和屵达的深度合作关系,于是便有人说江少爷原来是找了个商业伙伴,只是碰巧长得美艳,而那时候,他们又宣布了订婚的消息。
便又叫人捉摸不透了,现在人人都认路遥宁有手段,但是不知道她的手段在哪里,在枕边,还是在生意场。
她到底是凭借着别人上位,还是只是太善于抓住机会。
江落城原本笃定自己是知道的,但结婚后慢慢地剥掉那层皮,显出张牙舞爪的样子来,才发现也许是不知道的,这些天以来,更是越发的觉得神秘和模糊。
有些事他知道别人谈不下,路遥宁能谈下,但她从来不告诉他是如何谈的。
比如祁若初为什么肯出四成,比如周局为什么愿意把洛大的地只放给她一个人。
人很难忍受这种未知的折磨,所以他拿着照片问她有没有,即便知道路遥宁绝对不会回答。
实际上路遥宁即便回答也没有用,如果她说有,他不肯信,但是若她说没有,他也是不信的。
就像路遥宁也喜欢拿梁琳来问他,真真假假,有的时候借着发疯,看起来不信,有时候又像是真的笃定,人都习惯于相信自己看到的东西,对于看不到的东西,总归是放不下。
尤其是他们这种人,他和路遥宁这种人。
江落城看着草场上那人以标准的姿势挥杆,小臂上的肌肉紧绷形成一道漂亮的弧线,路遥宁专注的盯着球的轨迹,而江落城只是看着她。
凉茶中的冰块已经融成小小一块,杯壁上凝出一层水珠,江落城随手放在一边,便有人在一旁添冰擦净,江落城道:“再备一杯。”
“夫人刚起杆,这时候备是不是太早,冰会化的。”
“她打不了多久,这么晒的太阳。”江落城眯着眼看了看天,日光正盛,“娇气的很。”
“老夫人把太太的事情讲给夫人了。”
“哦。”江落城说,“知道了。”
说话间路遥宁果然往这边走,摘了手套递给人,粉白的脸上一层细汗,淡淡拧着眉毛抱怨道:“好热。”
江落城果然道:“娇气。”
又果然遭人瞪了一眼,路遥宁没好气地摔下毛巾,硬邦邦的说:“奶奶有话叫我转给你。”
这话一出,其余人都撤了出去,江落城有点明知故问的意思:“什么?”
“你妈妈病了,想叫你去看一看。”
“我知道。”
“我知道你知道,那我就再告诉你一次。”路遥宁道,“你该去看看她。”
“为什么。”
路遥宁耐心耗尽:“什么为什么。”
“你怎么想。”
“我没怎么想。”路遥宁奇怪道,“我什么想法也没有,和我有什么关系,奶奶让我说,我就说了。”
“奶奶不是想让你这样说。”
“那想让我怎么说?哄着你吗?”
讲到这里不吵架是不可能了,江落城牙关咬紧,克制着怒意,尽量不看路遥宁讥讽的脸,转而去看远山,但很快视线又落回来,脸色显然差了很多:“你说得很对,和你无关。”
“那晚上你自己和奶奶讲,我说过了。”路遥宁冷笑一声,“可怜她误会的太深,以为你多少会听我的。”
江落城终于忍不住,把手里的毛巾摔在桌上,厉声道:“你少在这里冷嘲热讽,你又什么时候听过我的?”
路遥宁不甘示弱,也来了火气,两个人吵得不可开交,乱七八糟的扯出许多事情来,恰好桌上两杯凉茶,一杯不漏全泼在江落城身上,江落城冷着脸擦掉身上的水。
第20章 女人能否拒绝成为母亲
晚饭的时候路遥宁镇定自若的坐上桌,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自顾自的吃东西,笑盈盈地夸好吃,江落城冷冷横她两眼,路遥宁只当没看到。
别人生气我不气,先发疯的那个是输家,她反而更想笑了,越发觉得这一场是自己赢了。
老太太当然看得出,再加上下午闹得那一场早就让人报了过来知道,因此旁敲侧击的说了一些话,有心让他们和好。
路遥宁换了神情,脸上做一副难过模样,慢吞吞的只看自己碗里干秃秃的白饭,像是委屈的不得了,奶奶立刻说:“阿城,马上道歉。”
江落城一声不吭,筷子一扔就走。
路遥宁心里得意,嘴角却抿得更紧,老太太夹了一大筷子菜给她,很是爱怜:“宁宁,难为你了。”
路遥宁把人气走,只想好好吃饭,并不想听,因此做善解人意状道:“我不怪他的。”
谁知老太太看着她,只道一句:“阿城其实同你一样。”
路遥宁倒是微微一愣。
“你们两个孩子都是命苦,那么小就没了父母在身边。”老太太慈眉善目的,又添一碗甜汤,放在路遥宁面前,“阿城比你还好一些,起码还有我这个老太婆管着,你这孩子可怜见的,那么早就都没了。”
路遥宁不爱听人提她的身世,勉强笑了笑说:“就是小才好,早忘了。”
“你们两个孩子,都是一样倔。”老太太自顾自地说,“心里在乎谁,就偏不叫人看出来,怕人家不要他,所以便说是我先不要人的。我儿身体一直不好,青琳是被家里嫁进来冲喜的,她心里有别人,生了阿城就求着我要走,我自然不会不放人。”
“心里有着走的念头,又怎么会放心思在儿子身上呢?”老太太说,“但阿城一直说是江家赶青琳出去的,所以他也不必认母亲。”
路遥宁沉默半晌,回道:“这样说他好受一点。”
老太太点点头:“我就知道你是明白的。”
路遥宁心想,我不明白。
她比他更匮乏,怎么生的出许多温柔来,心越发冷下来,可她明明又明白,没有人比她更明白。
因为她也是这样恶劣的人,比起包容和原谅觉得怨恨更直接更容易,如果她是江落城,她也要恨一恨那个明明活着却扔下孩子走掉的母亲。
就算心里知道不该怨,但因为是母亲,所以又是可以怨一怨的。
谁叫女人不仅成为了一个女人,还要成为一个母亲,她真可怜,也真可恨,就非得背负这种希冀和渴望不可,可是,只因为成为了一个母亲,就不能选择自己的命运和爱情吗?
爱是什么东西,竟让人什么旁的都不要了。
江落城想不明白,那时候太小,想不明白,后来大了,也不甚明白。
江家什么都有,那个公务员家里什么都没有,和江家的生活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可是母亲却那么快乐,气色好了很多,她带着她的新生活来看他,他偏偏把她锁在门外。
他怨恨她的快乐,原来把儿子扔下不管是这么快乐。
可是他也无权剥夺她的快乐,只能阴暗地拒绝见到她,一次、两次、一年、两年,终于有一天,她也灰心了,再也不来了。
江落城松了一口气,竟然觉得果然如此。
她就是不想要他。
他有毛病,这是一种扭曲的心理,他自己知道,也许人总有一些旁人不知道的悲哀之处,也许他此生都会困在那个父亲葬礼上哭泣到浑身发抖的小男孩的身躯中,他总是记得他最初求过母亲把他带走,但是母亲坚定地拒绝了他。
即使他抓着她的裙角,却还是只能松开手,看着她的背影在门口消失。
那个场景他永远也忘不了,此刻又清晰的浮现出来,江落城颤着手腕点燃了一支烟。
路遥宁不紧不慢地把饭吃完,在逐渐落下的黄昏夜色中去了露台,她知道江落城在奶奶面前很少抽烟,因此一定在露台躲着。
暮色霭霭,人站在栏杆旁是一道灰色的影子,路遥宁走近了还没说话,江落城竟和她说:“下午是急了,方才情绪也不好,我同你道歉。”
路遥宁笑了笑:“你现在和我说,奶奶可听不到。”
地上已经落着一层烟蒂,江落城的声线有几不可闻的淡哑,被这句话怼得低低叹了一声,但没再说话,只是吸烟。
两个人都不说话,于是只有风来回打转。
路遥宁突然开口。
“你说我能有什么感想,江落城?我没办法对你有什么泛滥的同情心,要比惨吗?你敢和我比吗?”
江落城眨了眨眼,有点局促,哑声道:“对不起。”
“如果我母亲肯活过来,活在这个世上,哪怕此生再不看我一眼,或者看见我就打我骂我,我也愿意。”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可是那时候她连墓都没有,只能葬在海里。”
“那南川公墓里头葬的是谁?我赔了几千万的戒指进去,你不会以为我忘了吧?”
江落城把烟夹在手里,轻轻笑了笑,声线很柔和:“不过遥宁,你还肯编一个故事哄我,我很开心,谢谢你。”
路遥宁脸上出现了一种很奇怪的神色,她沉默着把脸转过来盯着江落城,看了很长时间,足足有几分钟,但是什么话也不说,然后头也不回的走了。
江落城咬着烟看着她的背影,忽然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一瞬间的恐慌和无助席卷上来,路遥宁的背影和母亲的背影在隐约重合,他脸色苍白,心脏狂跳,但喉咙被很多团空气堵住了,他说不出话来,也迈不动脚步。
因为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又是为什么会这样觉得,疑惑锁住了他,路遥宁讲话一贯真真假假,他此刻竟然真的分辨不出来。
夕阳把大地涂成金色,江落城狠狠吸了一口烟入肺,把杂乱的情绪全部收拢压好,他看着远山毛茸茸的边缘,看着太阳一寸一寸的掉下去。
黑夜降临,最后的温暖,也终于失去了。
两条信息在不同空间的同一时间送达了不同人的手机中,共振响起,命运之轮在悄然转动着,但是在此刻、在当下,无人察觉。
一条是江落城发给吴展的,他让吴助理安排一下行程,他想去南川公墓里面看一看。
另一条信息则躺在路遥宁的手机里,因为祁若初的电话打了许多个都没有回音,所以他只好发消息过来,路遥宁设了一下午的免打扰,这时候忽然改了主意,不咸不淡的回了一条信息:“有事?”
对方正在输入中很快显示完毕,祁若初说:“撩完就把我忘了?”
大拇指摩挲着屏幕,路遥宁心不在焉的打下几个字。
“见面再谈。”
“好,那我定地方,什么时候有空?”
“随时。”
第21章 这里葬着的到底是谁
南川公墓在江州的北郊,江州在洛州南面,相隔几百公里路程,不到一千公里,但驱车前往也要花掉一个上午,江落城只跟着路遥宁去过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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