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皇帝随之而来,许多事情就变了模样。
珍娘一瞧见廊下跟在自家娘子身后的轩昂身姿,连忙朝着几个婢女使了个眼色。
春澜守意赶紧抱着已经困顿的睡着了的春生下去。
“娘子在暖阁里守着夜,奴婢几个去后屋守着也是一样。”
珍娘手脚麻利的将屋内燃香,这才躬身走出去。
她出去时,正巧见春澜对着门窗发呆,连忙上前将人拉到后室里去。
“被冻糊涂了不成?发什么呆?”
春澜眼中有迷惘之色,忍不住便朝着珍娘问道:“您说,娘子她如今欢喜么?”
这话她问的有几分小心翼翼,却惹来珍娘一阵笑。
历尽千帆的珍娘对乐嫣如今心态却是一副不以为意。
这事儿许是只有经历过的人才懂。撕心裂肺的痛,一段失败的感情经历就像是一块才结痂的伤疤。
发了狠将过往抛去,就如同将那痂痕从伤口上撕下来。
哪里是几日功夫说愈合就愈合的呢?
哪里是春澜守意这等没成过婚的娘子知晓的?
“你们这些时日亲自瞧着,陛下对娘子如何?放心吧,别看娘子如今虽时常愁眉苦脸,那可不是因着陛下。不过是叫前头那个糟心的事儿折腾的罢了……”
珍娘说着,终没忍住低声咒骂起来。
“破烂心肝的一家老小!当真是不要脸面的东西!也当真是我眼瞎了,在她家好些年,竟被那老虔婆哄瞒了去!呸,如今想想,当时我就该带着人往她家泼上几盆子腌H东西!往那老虔婆脸上狠狠的打!”
春澜连忙安慰她:“嬷嬷何故再与那起子小人生气?如今满朝哪家不知淮阳侯府攀高枝反倒倒打一耙的丑事儿?有点颜面的人家只怕听见卢家,郑家都要远远绕着走。郑夫人那般看重门楣,看的比自己命都重,将锦薇娘子留到十七岁都不愿相看人家,不愿嫁给外府郎子。如今这下岂不是好了?名声狼藉,儿女本该光明的前程尽数葬送在她手里,只怕才是剜她的心肝呢!”
二人正说着,忽地听见门窗紧阖的屋内传来一阵娘子笑声。
那笑声,低低的,像是极力压抑着的闷笑。
几人彼此瞧了一眼,心照不宣往后屋去了。
……
暖阁内香气渐燃,清甜香气氤氲满室。
炭火烧的旺,甚至有些热气蒸腾。
乐嫣脱去绣花袄,内里只穿着袒领锦衫,勾勒宝相纹的红裙,慵懒半卧着,裙下一双小巧绣着并蒂莲花的绣履。
这夜守岁,与她想的终归不一样。
屋内暖意融融,总叫人容易催生出困倦来。
没多大一会儿,她上下眼皮开始打架。
眼瞧着时辰尚早,乐嫣便叫皇帝到了定昏时辰记得唤醒她。
皇帝信心满满答应她。
后来,眼看定昏时辰快过去了,皇帝连忙去戳戳她的脸颊,想要唤醒她。
先前一二次,乐嫣还十分给皇帝颜面,他折腾自己,便强撑开眼皮来。
“再睡一会儿……”她说。
可后几次,她便懒散了,不想应和了。
皇帝再来戳她的脸,捏住她的鼻子,她便伸手拍打他的手。
睡得已经十分糊涂了,说话声儿都软做一团,“别吵我了,别吵我了……”
她说完,便彻底放松下去,并着双脚在塌间伸着懒腰,将他挤去塌的角落里。
叫他高大的身子挨着木框坐着,而乐嫣自己则是顺利占了大半张塌,睡得香甜,几乎快要打起鼾来。
皇帝微凝着眉,不知该不该继续叫她。
若论这世上有什么事情叫他无能为力,叫他措手不及的,这桩事儿便在眼前。
她让自己务必要叫醒她,如今昏睡时又改了口风,不准自己惹烦她。
那到底是喊还是不喊?
他迟疑良久,看着自己身边那张睡得格外香甜的脸,她身子软软的,双腮红扑扑的,热烘烘的倚靠着自己,妩媚又可爱。
终究是心中不忍,不忍将她叫醒。
却又忍不住伸出手臂,去搂紧她,尽可能的去贴近她,尽可能的腾出空间来,叫她睡得舒服一点儿。
随着钟声响起,新的一年倏然间便到了。
睡过去的乐嫣猛地被钟声唤醒,顷刻间瞌睡无影无踪。
她迷惘的眼神看着眼前的一切,看着近在咫尺的面庞,他的气息拂在她额头上。
乐嫣许久才回过神来――
她眨眨眼睛,看着皇帝,无声的质问他。
“错过便错过吧。”他尝试着安慰着她。
毕竟他们还有很多个除夕夜可以度过。
年年,月月,日日。
明年,说不准已经有孩子了。
可这个往日瞧着柔丽的娘子,今夜里却气的跺脚大叫。
“殷瞻!”
“不是让你叫醒我吗!”
皇帝心中委屈,无奈:“不是故意的……”
她气的去扯他的袖口,生气的扯着左摇右晃,气的眼眶发红。
“我恨你!你就是故意的!”
皇帝几乎要对天发誓。
“是你自己说过不准叫醒你。”
这话叫乐嫣简直气的要哭。
“我何时说过这话?”
“我何时说过这话?”
“呜呜呜……”
“你是傻吗?我睡时的梦话你也听!”
他惴惴不安的去安抚她,隔着薄薄的衣衫,大掌在那气的颤抖的纤细背脊上一遍遍轻抚:“好了,别哭了,有一个人守着便好了。”
“还困吗?朕抱你去睡觉……”
乐嫣却一声不吭的,含泪甩开他,自己跑去了内室里。
皇帝好似犯了什么迷天大罪,慌手慌脚的跟进去想要继续解释。
却见暗影憧憧间,乌发吹散的娘子正在烛光下穿针引线。
他走进后,便瞧见她手中绣棚上已经是绣好的孔雀纹花样。
他慢慢的止住了脚步,屏气凝神。
过了不知多久,一个香囊便被她缝好了。
她往香囊里头塞入晒干的木樨花,又将活口打上结络。
做完这一切,她才勾勾手指,叫他坐来自己身边。
他登上脚踏,只觉如梦似幻,木楞楞地坐在她身边。
只见那娘子缓缓倾身,将那只香囊系往他腰上。
她温热的鼻息洒在他手背,叫他呼吸变得炽热。
“陛下瞧瞧,可喜欢?”
娘子轻抬起眸,眼中烟雨迷津。
第62章
年初, 皇帝封笔后宣政殿便阖宫大门紧闭。
这几日边关有紧急军务传来,也是众将往显阳宫中来回跑。
当今陛下不拘小节,若是军政之事便也时常亲自前往兵部大营, 一待便是一整日。
整夜雪虐风饕, 偌大大堂冷冽犹如冰窖。
营卫簇拥着李将军赶来, 李将军算不得年轻, 两鬓亦是花白。
这日穿的不算厚实, 众将一见,唯恐老将军身子着凉, 吩咐手下火头兵们烧起炭盆端过来。
李将军却摆摆手, 挥斥着令人将炭盆撤下。
“诸位可是瞧不起我?觉得我老了?”
几人连忙打着哈哈:“不敢不敢!将军力能扛鼎, 老当益壮,怎会老?”
李将军冷哼一声:“我与诸位中不乏有当年从兴州一路起兵而来。犹记当年食不果腹, 霜雪天兵营中连一件棉衣都是奢侈, 如今才太平祥和几年, 仍多的是边境臣民忍饿挨冻。如今尚且在屋舍之内,就要烧炭暖身?”
几位将军见此, 也不再劝, 只能陪同忍着冻。
皇帝过来时, 见众人又要起身给自己行礼, 当即摆摆手,唤诸人落座。
“军营之中, 不讲繁文缛节。”
皇帝言罢,便有侍从将陈条密信奉给他。
厚厚一叠, 皆是大徵派遣各地的探子才送回的密信。
上书北胡, 羌羯,南应王庭近来皇室、各党动向, 事无巨细,皆记录其上。
果然不出陈伯宗所言,北胡两座王廷之争依旧如火如荼,可信中却又另有一条消息。
先王之弟西域王借了羌人铁骑,去岁趁着天寒地冻之际,已经朝着南边王帐连打几番胜仗。
听闻此事,众臣皆是深深蹙起眉头。
这北胡王位之争,叫年幼的先王太子登上王位与大徵才最是有利,而不是这位早有建戍,正值壮年的西域王!
且早听闻这位西域王,私下与南应国君多有书信往来,如今竟还取得了羌人支持?
这对大徵来说,当真算不得什么好消息。
几位将军唯恐日后内忧未平,又生外患。
“南朝纳贡称臣,此番庞大阵仗入京,陛下并不纳公主为妃,无疑是落了南应使臣颜面,却并不见南朝有何气急之举。反倒更像是早有预料。臣以为只怕和亲、纳贡,皆为掩耳盗铃之举,南应这一趟莫不是早早知晓北胡动向……”
“哎!臣只怕是南应此次前来,意在重新活络那群人,多少愚昧遗臣冥顽不灵!”
前朝统治这片国土四百余载,若非后期昏君当国,逆臣不断,也不会渐失民心。
四百多年的统治,多的是叛臣贼子,可也多的是忠臣良将,无数只认前朝血统的子民。
世家、朝臣、文人、百姓,纵时隔二十载,仍有层出不穷自诩忠臣义士的前朝余孽企图复僻前朝的。
这些人中这些年被刺探出不知几批,却是杀不尽,灭不绝。
敌在暗我在明,这些年朝廷除了要四处征战,每时每刻防背腹受敌。
本朝仅仅立朝二十载,这时间还四处替着前朝收拾着烂摊子,收拢着被北胡,羯人夺取的疆土。
这些年可谓上下战战兢兢,省吃俭用。国库里积攒的银两都不够打仗嚼用的。
“如今都不是动干戈的时候。朕如此,南应北胡亦如此。”
“年后且先令朔州增兵往北境,京师……且先看紧罢。”
皇帝负手而立,垂眸凝着立在桌边的疆域图,话语叫人捉摸不清。
……
乐嫣于申时去了书斋,远远隔着窗便瞧见长案前鼓着一张小脸,一本正经攒眉写字的春生。
都说是三岁看大,春生身上,已能看出坚毅刻苦的秉性。
乐嫣最初收养他,是为了自己,是为了不叫母族后继无人。对他的喜爱亦不过是顺水推舟,远远算不得毫无保留的全心全意。
而如今这些时日的相处,她早已不知不觉将这个小孩看的越来越重。
乐嫣虽然有许多同父所出的弟妹,可她却从未与那些人同住一个屋檐下,甚至没有与他们说过话。
她一直过着独女的生活。
小时候享受着父母独一无二的宠爱,长大后父亲背叛了母亲,可她依旧有着母亲替她尽心尽力的遮挡风雨。
她其实并不明白弟妹这个词,而如今,才渐渐明白了些。
她亲眼瞧着春生一点点与周围人,与王府各处熟稔起来,看着他面上渐渐多了许多他这个年纪该有的天真。
自从落雪,每日都见他在王府中四处闲逛,哪里雪最深哪里就有他的身影。
连马厩了那几匹马儿,他已经好几次偷偷背着仆人骑上去好几次。
可他对于功课,却仍是一如既往。
乐嫣每日布置他练多少字,认多少字,他都是一早起床写完了,认完了,才开始四处玩耍。
他很听乐嫣的话。
这般倒是叫乐嫣心中羞愧起来。
犹记得自己小时候,可远没有春生这般的耐心,读书习字,她总沉不下心来。
总想着出门玩。
乐嫣朝春生招手,给他端了碗甜汤过去。
“今日才是年初三,不是说好了给你放三日的假?这几日别练字了,四处玩玩儿吧。”
春生丢了笔跑来乐嫣怀里,他反倒去问乐嫣:“放假姐姐能陪我出去玩么?”
乐嫣问他想去哪儿玩?
春生将一大勺甜汤吞下。年岁尚小的他,并不能想出几个好玩的地儿,想了半日才道:“想去看捏糖人儿。”
乐嫣嗔怪着笑道:“这般的冷天,你就只想着去看捏糖人儿?”
春生悄悄看了眼乐嫣,颇为小心的说:“以往逢年过节,我后娘就抱着我弟弟去街上看捏糖人。他们说,我小时候,我娘也抱我去……”
乐嫣并不介意春生仍提起他的母亲。
人非草木,谁能无心?
六七岁的孩子罢了,自己已经十九岁,这般的年纪还不是时常想起母亲?
还不是每回说起来,眼眶鼻子就酸涩一片?
她替母亲过继春生来,也并非是为了叫母亲有个儿子,只是不想爵位落在旁人手里罢了。
乐嫣晓得,自己母亲对自己独一无二的爱,母亲她从来不盼着有儿子。
自己没生做男儿,全是旁人的惦念罢了。
珍娘常说起她刚来给乐嫣做乳母的那一年。
她母亲生她时兵荒马乱亏了身子,在床上起不来身,便叫珍娘把乐嫣抱去她枕边,脸贴着脸瞧着她。
母亲时常瞧着她一整夜,都不舍得闭眼。
像是唯恐自己去了,女儿便没了生息,女儿便深夜里悄无声息没了一般。
珍娘每每回忆起公主时,总忍不住抹着眼泪,忍不住念叨:“你娘真是稀罕你,总许多稀奇古怪的想法。一会儿怕你踢被子着凉,一会儿又怕你乱吃东西,总要我们盯紧你。我笑说,‘娘子才多大的人?只会喝奶罢了,哪里会吃什么东西?’公主还说啊,她早早盼着您是个女郎,是女郎才好了,还说她早早给您绣的衣裳鞋子,襁褓全是给小娘子穿的。我原先还不信,毕竟我以往见过许多人生不出儿子才那般说,可后来我一瞧公主给您准备的箱奁里,衣裳袄子,鞋子帽子,果真连一件郎君能穿的衣裳都寻不见……”
乐嫣收回回忆,努力笑着答应春生,说好。
等下雪天停了,就带他出去玩儿。
可这日却不凑巧,鹅毛大雪若乱琼碎玉,许久不见停歇。
雨雪未停,康献王府门前却迎来了贵客。
一辆红漆舆车龙纹样式,车延覆棕片,以红罗伞遮挡风雨,舆车前后只三两位仪卫候着。
婢女仆人排成一排,直到听到内监朝着他们呵斥,才明白过来,眼前这韵致尚存的贵妇,竟是当朝太后。
倏然间,王府门前跪坐一排,对着太后舆车山呼千岁。
太后一身团花凤鸟纹宫装,裙摆逶迤,扶着容寿的手背,缓缓迈下舆车。
“早听闻昔日长公主府改做了王府,还是陛下亲自提的字。”容寿凑着太后耳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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