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记错的话,他早上进门时她就紧挨着玻璃窗坐着,蜷曲的长发如同小海獭野蛮生长的尾巴一样耷拉到软垫上,干净的白裙子压出的褶子似乎也没有变化过。
“是啊。”十星暮理所当然地说,“不是说不要乱动么?”
艾尔海森走进几步靠近她,由上而下,用一种审视的目光俯视观察着:“也并不是不让你动的意思。”
十星暮微微仰着头,流露出有点茫然的表情:“啊?原来是这样吗?”
艾尔海森简短地“嗯”了一声。他收回探究的眼神,纯水精灵幻化成人,这幅模样还是相当逼真的。审美不错。
他问:“这是你找过参考后的样子吗?”
十星暮困惑道:“什么?”
算了,这种问题本身并不重要。
艾尔海森坐到她对面的沙发,长腿翘着,一手支在靠椅上,看了眼墙上的时钟。看上去问不了太久。
面前的人有些焦躁不安地捏着小贝壳。阳光将她的影子投射到卡维给她做的小窝上,一束蝴蝶结的影子伴随脑袋轻微的晃动而摇摆。
这时他才留意到十星暮被绑得过于紧束的眼罩,想起今早提纳里告诉他其实可以摘掉了。
“眼罩。”艾尔海森提醒说,“可以取下来了。”
“哦哦,好的,谢谢。”
十星暮略微低头,一缕发束从脖颈后侧滑到肩前,纤细白净的指尖触摸到后脑勺的蝴蝶结。
她找到缎带的边角,轻轻一拆,被束缚的蓬松长发迫不及待地跟随眼罩一同跌落,缠绕了一会指尖,便像掌中流沙掉下去了。
“慢慢的,不要太着急。”
鸦羽一样的睫毛颤动几下,然后睁开。
一片死寂灰白的瞳孔。
刚睁眼,十星暮还不能适应太强的光亮。艾尔海森伸手去拉上她那边的窗帘,转身的时候她已经全然睁开了眼睛,摊开的掌心上是翡翠绿的眼罩缎带。
艾尔海森多看了一眼她那相当显眼的瞳孔。
充斥着死亡气息的灰白。就像一张褪色的,苍白的纸张。
许久未见的太阳这时温柔地照下来。十星暮眨眨眼,看见太阳底下站着的那个灰发青年,他的眼角是下垂的,神色冷淡。透过他的表象,一片幽深的海域在月色下泛起涟漪,能够包容许多情感。
“您真是个好人啊。”十星暮由衷地说。
艾尔海森从她掌心中抽走眼罩,平静道:“我也这么认为。不必带尊称。”
“抱歉。”十星暮歉意地说,“需要一定时间纠正。”
艾尔海森点点头,将书桌上的《海洋生物饲养指南》收起,从架子上另外取出几本崭新的书册。在他一边翻找的时候,一边问她:“上过学吗?”
“记不得了。”
意料之中的回答。艾尔海森递给十星暮一本崭新的小册子:“如果不知道自己有没有上过的话,你看看这个,看得懂吗?”
“虽然记不得了,但既然现在我能够正常交流的话应该——”
十星暮翻开一页,密密麻麻复杂的线条组合在一起,扭曲如同鳗鱼。
然后陷入长久的沉默。
片刻,她默默合上封面,把这本小册子推回桌上,诚实地说:“原来我没有。”
原来佛罗德洛克竟然没说错,她真的是个文盲。
十星暮默默抬起手捂住了脸。
“嗯。”艾尔海森收回桌上的那本,又找到一本卷边泛黄看上去有些年份的羊皮卷轴,随便翻开一页,抽出里面一张画片,一起递给十星暮,说道,“你念一下。”
画片透露出风沙的气息,庞大的机械机关上,刻着几行文字。
十星暮小心翼翼地展开卷轴,目光先停留在画片上,眼睛都瞪大了点,像是有些惊讶自己能看懂。
随后她念道:“然而那朵云只出现了几分钟,当我抬头,它已不知去向。”
底下那卷轴的文字也相当清楚,十星暮念了出来:“湖光之中的伊黎耶歌者,举起了那把高洁的耀光剑,从中辉映出一片水色的锋芒。”
她的音色像湖畔的月莲一样清秀,念出这种短句仿佛是祭台上的颂诗。
对现行通用的提瓦特文字一无所知,却能准确翻译古代枫丹的诗歌和传说。
艾尔海森满意地点点头,说:“很好。以后你就可以去知论派进修了。”
十星暮偏头,疑惑重复一遍:“知论派?”
“没什么。”艾尔海森合上书本,将这些册子重新收好,看了墙上挂着的时钟,“出门吧,去吃午饭。”
十星暮:“啊?”
“对了,你应该不会突然又变成其它样子吧?”艾尔海森站起来,俯视着十星暮。
十星暮:“什么?”
她现在茫然的神情与小海獭突然被举到半空的呆滞重合了。维持着先前翻阅书册的模样,仰头看他,苍白的瞳孔透露出一股纯净的清澈。
艾尔海森说:“意思是不会走在路上突然又变回海獭吧?或者有别的需要吗,比如带一瓶水?”
他没接触过纯水精灵这个种族,并不知道如果被太阳照到会不会真的蒸发消失。
十星暮更加迷惑了:“什么水?”
“不过旅行者在你身上试过与草元素没有发生元素反应。但那时候你仍旧是海獭的拟态,拟态生物之间,如果没有跨越更多的等级,应该差别不大吧。”艾尔海森转过头,披风上挂着的草神之眼亮起浅淡的绿光,他沉思了一会,“要试试吗?”
艾尔海森伸出手,骨节分明的手指一半被黑色手套包裹。几点绿光从他摊开的手掌上某处的空气漫出,笼聚又四散,像夏夜里自由的萤火虫。
十星暮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同样伸出手,指尖小心地触碰那些弥散的草绿光点。
什么也没有发生。
“看来不行。”艾尔海森理所当然地说,“所以纯水精灵表面与外界应该有一层隔开的屏障。”
“等等。什么精灵?”十星暮收回手,抬头望向这个一脸淡然的人,指着自己,看上去无比惊讶,“我吗?我是纯水精灵?”
艾尔海森向来平淡的眼眸中终于有了一丝波动。
他开口问道:“你不知道?”
对方的语气是她今天听到最惊讶的一次。十星暮诚实地回答:“我不知道。”
“不然你以为你怎么变成的海獭?”
“我以为是什么诅咒……”十星暮挠了挠头,还有一些不真实的感觉,“原来因为我是纯水精灵吗。”
“哦。”过会,十星暮若有所思地点头,“所以我是纯水精灵。”
她一脸说服了自己的表情。
艾尔海森沉默片刻,觉得事情有些不对:“你都知道些什么?还记得从前的名字吗?”
十星暮坦然地摇摇脑袋。水蓝色的卷发跟着晃动,像小海獭的尾巴。
“我现在的记忆是从沙滩上你捡到我的那一刻开始的,而且有些模糊不清了。”
艾尔海森静止了那么一会。
所以被小草神大人补习了一堆关于纯水精灵知识的自己,很大概率要比十星暮更了解她本身了。
十星暮悄悄打量着艾尔海森的脸色,觉得对方现在可能心情不太美妙。
她充满歉意地说,已经不知道这是今天第几次道歉了:“非常不好意思,给您、你添麻烦了,我会努力回想起来的。”
“不必太过焦虑。这种事情只能顺其自然。”艾尔海森推开门,商街热闹的人声飘了进来,形形色色的行人迈着不同频率的步子走过。一个崭新而热闹的世界。
“走吧。先带你去吃饭。”
*
“所以你有变成海獭之前的记忆吗?”艾尔海森问。
“潜意识里隐约觉得我呆在十分危险的地方。”在等上菜的间隙时,十星暮努力回想着,“好像有崩塌的通道,流血的淤泥之类的东西。另外似乎还有一个稍微好一点的场景,但是实在想不起来了。”
这时年轻的服务生端着餐盘走了过来。他彬彬有礼地端上一份烤蘑菇披萨,鲜美的蘑菇被烘烤得表皮微焦,奶酪混杂着肉块,很好地渗入饼底。鲜香的味道伴随着热气一下闯进十星暮的鼻子。
餐盘旁还摆放着一朵蓝紫色的小花,叶尖微微泛红。
他将它同披萨一起摆放在十星暮面前,微笑着说:“可爱的小姐,您的发色如同这朵帕蒂莎兰一样美丽。祝您享用美味的一餐。”
即使不动用探查情绪的能力,十星暮也感受到了对方的善意:“好、好的。谢谢。”
“不必这样客气。为您服务是我的荣幸。”服务生笑了一下,收起餐盘,向他们点头致意,然后离开了。
艾尔海森看了一眼那位服务生离开的背影。
他换了个话题,继续问道:“听草神大人说,你之前拒绝不了他人的情绪?”
“是的。”
就这样承认好像是在说自己没有什么独立的内核,但事实就是如此,不过比刚开始好了一点。十星暮补充说:“现在能够主动去选择看不看了。”
艾尔海森点头。
“不过太剧烈的情感我还是拒绝不了。一般都没有去主动感受的意思,觉得不经过允许就去窥探对方的情绪是一种冒犯。”
十星暮谨慎地回答。
“纯水精灵通过水来感受情绪。人体内大部分都是水。”艾尔海森解释,“不过像你这种能感知到他人情绪的,应该是比较罕见的一族。”
十星暮脸上写满了求知的恳切。虚心从旁人身上学习关于自己的知识。
艾尔海森顿了一下,然后忽然开口说:“吃饭吧。”
“咦?”
“不想把饭桌变成论文答辩的场合。”
“呃……抱歉,‘论文’和‘答辩’……是什么?”
“以后你会有足够的时间去理解的。”艾尔海森把一盘枣椰蜜糖推到十星暮的面前,并不打算在这个话题上过多纠缠。
熟悉的坚果和奶酪香气一下占据了十星暮的鼻腔。
虽然小海獭的记忆不是很清楚,模模糊糊的。但她一下子就闻出来这是她喜欢的甜点。
进食的记忆是最清楚的。但用眼睛亲自去看美味的食物格外能增加食欲,十星暮好奇地端详桌上造型别致的食物,相当新鲜。
但两人的交谈停下后,在用餐中逐渐显露出不方便。
主要是她碍事的头发,太长了,一不小心就会掉到桌上。十星暮不得不用一只手捋着。
正当她纠结是把它们剪掉还是打个结的时候,面前出现一条翡翠绿的缎带。
是之前用于保护眼睛的眼罩。
“可以系上。”艾尔海森说。
十星暮道完谢,接过那条柔软的绸缎。她简单地将过长的卷发拢成一束,搭在肩前,随意系了个蝴蝶结。
水蓝色的长发在灯光的照射下散发着浅淡的光,一整长条发束偶尔会缓慢地晃动,看上去跟小海獭的尾巴更像了。
“所以你幻化的拟态有根据外貌来确定相似的生物吗?”吃完饭,走在郁郁葱葱的树影下,艾尔海森这样问十星暮,“比如海獭?”
“应该没有太大关系吧。”十星暮思索着,“感觉我也控制不了,只能有一个大致模糊的预感。会变成什么模样,会变多长的时间。最近是因为好像伤口恢复得差不多了,所以才变回人的样子。”
听上去太不安定了,像个不知道什么时候爆炸的弹药。
说到这里,十星暮回想起早上艾尔海森回家后补觉的行为,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刚恢复,还控制不了这些苏醒的力量,所以它们到处乱窜,可能就把我带到你的梦里去了。非常抱歉。”
“以后还会这样吗?”
“应该不会了。”十星暮说,“现在它们都用于维持我的人形了,说不定还会不够用。”
艾尔海森“嗯” 了一声,随即又想起在沙漠捡到她之前,便已经有过类似的经历。
她复苏的力量横跨整个须弥,从沙漠到雨林,只为了在他梦里揪头发。
稍显荒谬。
“所以我在梦里……没干什么吧?”十星暮渐渐也与他熟络了一些,不敢问出口的现在能够尝试询问了,“打扰到你的睡眠时间真是不好意思。”
“事情已经解决了。”艾尔海森说,“比起这个,你还记得佛罗德洛克吗?”
近段时间的记忆还算清晰。十星暮点头:“记得。”
“关于你们的神,我去查了一些资料。”
艾尔海森扭头,不出意外看到对方有些茫然的神情。
看来是刻意屏蔽了一些信息。他想了想,然后说:“算了,不着急。你先认字。”
“愚人众会关上一段时间。到时候再说。”
艾尔海森领着她踏上前往教令院的台阶,往来的路人逐渐被身着某种统一制服的年轻人取代。
十星暮好奇地问:“愚人众是什么?”
“与大多数人立场不一致的人吧。所以里面通常会有混杂许多不懂得遵守秩序的人。”艾尔海森说。
“听上去都是坏人吧?”十星暮跟着艾尔海森一步一步地踏过台阶,自然随意地问,“需要把他们全杀掉吗?”
旁边有位过路的学生脚下一个踉跄,看她和代理贤者大人的目光瞬间不对劲了起来。他没敢上前搭话,急急忙忙走开了,像是大白天走在路上见到了天理降下寒天之钉。
前面领路的人忽然停下了脚步。十星暮低头盯着地面一直在数台阶,没留神一脑袋撞上对方披风上镶嵌的某个宝石。
硌着有点痛,她揉了揉额头。
艾尔海森转过身来,表情有些严肃:“全杀掉?”
“嗯?”十星暮没觉得自己的话有什么不对,“怎么了?不可以么?”
联想到对方认识的都是古老的文字,偶尔的遣词和动作似乎都遵循着某种一板一眼的古老礼仪,并且还没有太多常识。完全与现行的时间脱节。
艾尔海森大概明白了现状,说:“现在已经是没有太多纷争的和平时代。暴行和杀戮统治的岁月已经结束了。”
“啊……真好啊。”十星暮感慨了一句,才反应过来刚刚自己说了什么,“抱歉,我没经历过,不太了解这种规矩。以后会转换思维,注意言行的。”
艾尔海森这才转过身去,领着她往上走。
午后的阳光很温暖,草木的清香弥漫开来。
过了会,十星暮突然想起什么,问道:“所以我去上学的时候,弓弩不可以带吗?”
“不可以。”
“哦,好吧……”十星暮有些遗憾,又试探着询问,“那袖箭和刀具呢?”
“不可以。”
比之前更加笃定的声音。
*
即使确认了十星暮来自遥远时间的过去,但她外表上看过去就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再加上对这个世界的好奇,眼眸闪动着亮晶晶的光芒,更像是刚进入教令院的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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