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易灵愫成了个大英雄。
朝廷四处宣扬心灵鸡汤:她为了你们牺牲,你们怎可随意糟蹋她给你们保下来的命?带着她那一份乐观精神,好好活着吧!
慢慢的,投湖殉情的人少了,而来渡口江岸边奠祭她的人越来越多。
拆绷带那天,蔡逯刚好从那个渡口经过。
车夫见他望着江岸出神,便主动给他递了一根烟斗,望他能借烟消愁。
蔡逯瞥了眼烟斗。
车夫说:“这是您常用的那一款。”
其实,这不是他常用的,而是她常用的。
他的生活习惯,早已跟她同化。
蔡逯握着烟斗,手发颤。
死亡是一个很不公平的分界点。
在这个人还活着的时候,你对他或恨或爱。可当他一死,你的爱无处宣泄,你的恨被迫终止,你会把他的缺点最先遗忘掉。
在余生中,不断想起他的好。在没有他的日子里,慢慢积攒对他的思念。
所以,死亡不仅打断了死者的生活节奏,还打断了其他人的生活节奏。
有人疯有人痴,蔡逯却是最冷静的那一个。
他的泪,他的哀嚎,他的遗憾自责,都已在那个晚上消耗殆尽。
他按部就班地继续生活。
他跟朝廷说,应专门选一块墓地,立一块墓碑,好让无数思念她的人,有地去宣泄思念。
毕竟让那些人天天堵在渡口烧纸钱,也不像回事。
后来,她的墓地落在一座静谧的庄园。
墓碑上只写着三个字――“易灵愫。”
进园给她献花烧纸钱,要提前预约。到了现场,还得排很长一条队。
不忙时,蔡逯就来擦墓碑,擦得锃亮,都能被人当镜子照。
在这里,偶尔会碰上她的其他老相好。
蔡逯就把这些人拢来,组了个局,心情郁闷时,就跟这些人一起出来借酒消愁。
与她相爱时,他们都还年轻。如今,她的年轻貌美永存,而他们,都变成了饱经风霜的老男人。
要给他们这群剩男起什么名字呢?
蔡逯摇着酒盏打趣,“要不,就叫‘散养汪汪队’?”
毕竟他们都是做狗的,只不过养他们的主人没了。
他讲了个笑话,可现场却没一个人笑。
不知谁先哭出了声,紧接着,这些男人都哭得哀恸。
褚尧又喝醉了,又在说那些根本不可能实现的话。
要是那一晚,能提前阻止她上船就好了。要是那一晚,能丢掉该死的脸面,陪她一起上船就好了。
喝醉后,他就哇啦哇啦吐,吐了蔡逯一身。
蔡逯早已习惯,扶着褚尧去清洗。
整个过程,蔡逯都很平静。
直到听见褚尧说:“她是旱鸭子,根本不会游水。她掉在江水里时,该有多绝望啊……”
褚尧哭得涕泗横流,“要是当初坚持教她,把她教会,那最起码,她还有逃生的可能。”
褚尧开始扇他自己的脸,把头往墙上砸。
“都怪我,都怪我……”
蔡逯的心狠狠抽了下。
他拍着褚尧的肩膀,想说点安慰话。可最终,他只是叹了口气。
极少数时候,喝得烂醉时,蔡逯也会蹲下身,无助地哭。
他就只是流泪,什么心里话都不说。
他抗拒说出她的名字,哪怕到了不得不说的时候,要么称“她”,要么称“易老板”。
对他来说,“易灵愫”这个名字是万不能提的忌讳。
盛夏时,她的一帮老相好去了趟辽国,做了结扎。
结扎是个新事物,没人能保证成功率是多少。运气不好的话,轻则性.无能,重则毙命。
但他们都义无反顾地去做了结扎。
他们的余生,不会再娶妻生子,只会在剩下的时间里,自立牌坊,为她守节。
术后恢复时,他们之中,有爹娘的,就把这事告诉了爹娘。没爹娘的,就卧床养身。
蔡逯他爹娘,听了他的描述,很是震惊。
老两口都不懂什么叫“结扎”,被蔡逯给普及了下新知识。
他爹眼前发懵,气血逆流,气得扇了他一巴掌。
“既然你说能疏通,那赶紧去给我疏通!”
他娘泣不成声,“你这又是何必,她已经走了,你何不好好活着?”
蔡逯给他爹娘磕了个头,请求老两口尊重他的决定。
蔡逯说:“我们蔡家欠她不少,我这是在赎罪。”
最终,他爹拿他没办法。
他爹说:“比起指望你成婚生子,还不如让我和你娘再努力努力,给你添个弟弟。”
这个社会风气,不允许人活得自由潇洒,只允许人做生育的奴隶。像头猪一样,非得生出个孩子,甚至非得生个男孩,才叫“完成了任务”,才叫“没辜负所有人的期望”。
蔡逯他家倒还算开明,但相比起来,褚尧就很惨了。
褚家家风严谨。到了年龄,甭管你愿不愿意,先成婚生子再说。
为此,褚尧他爹催了他很多年。
现在,他爹听他说“结扎”,直接让他跪在祠堂里,家法伺候。
四十道鞭、三十下杖,一套家法下来,褚尧已被打得浑身失血,奄奄一息。
他娘跪到他身边,“儿啊,跟你爹服个软好不好……”
褚尧却一声不吭,默默吐着血水。
这时,他爹的小妾领着她儿子来看笑话。
褚家就可笑在这个地方。
他爹思想极其保守,却娶了个妓女出身的妾。他爹坚持嫡庶有道,却在得知他结扎后,开始着重培养妾生的庶子。
眼下,他爹又在拿圣贤明理与家法来欺压人。
过去数年,褚尧一直都在忍气吞声。
当下,他终于反抗了一次。
褚尧抬起头,把他爹臭骂一通。
他爹大怒,把他打得更狠。
“倒反天罡!我怎么生了个你这么不孝顺的儿子!家门何其不幸啊!”
褚尧啐了口血,“不是我娘生的我么,你来抢什么功劳。”
他爹气得红头胀脸,“都怪那个叫易什么的狐狸精!她死了倒好!”
褚尧失血过多,原本半昏着,可一听他爹开始骂灵愫,他不知哪来的力气,把他爹推向供桌。
一时,列祖列宗的牌位哗啦啦地砸向他爹的背。
褚尧冷笑。
“让那该死的列祖列宗见鬼去吧。”
后来,褚尧被打断一条腿。
他娘来看他。
“那天在祠堂,我清楚的,你也是在给我出气。”他娘说,“我们娘俩,被所谓的‘家法’压了太久,竟忘了我们还能反抗。所以,我很高兴,你终于活出了自己。”
他娘边给他喂药,边说着:“我尊重你的所有选择。要是那姑娘还在,我真想见一见她。倘若我年轻时,能碰见那姑娘,能被她感染激励到,说不定,后面就不会稀里糊涂地嫁给你爹。”
褚尧落了泪。
“她让我活得像自己。”
养伤的日子过得很煎熬。
褚尧自己本身就是医士,要想把断腿治理好,完全是抓几方药就能解决的事。
但,他只是躺在床上,盖着褥子,每时每刻都在感受腐肉不断发烂,伤口不断溃疡。血肉和筋脉黏连又断离,骨头“噼啪”地响。
他只是清醒地看着自我颓废,孤独地感受自我痛苦。
当他看到窗纱外的天,从清晨到黄昏再到入夜;当他听见谁家传来一阵欢声笑语;当闭上眼,不由自主地回忆起那场爆炸前的点点滴滴;
他总会想起,有一个姑娘,也曾陪在他身边,用开玩笑地口吻说,褚大夫,我们的关系可能会处得地久天长。
但,当时他没有回答。
而现在,当他再想去回答,却已经永久地失去了这项权利。
他爹终究不肯放过他,势要把他身上的价值榨干。
当他再次醒来,只听到下人递来一个消息:他的未婚妻来看他了。
他爹在他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给他找了个未婚妻。
褚尧原本不想见,可总逃避也不是回事。所以他盥洗了下,换了身衣裳,坐着轮椅出去,与未婚妻碰面。
他们要在一个凉亭底下碰面。
褚尧走近时,恰好碰见未婚妻在用帕子擦泪。
这姑娘主动介绍起她自己,“我姓田,你叫我田姑娘就好。”
褚尧就回:“田姑娘,我想解除婚约。”
田姑娘却没直接回应这个话题,反而讲起她自己的故事。
在盛京,男女老少都迷恋着易灵愫。
她也是其中一员。
“我与她并没碰过面。”她说,“八年前,她复完仇,与庭叙一起隐居在深山里。庭叙爱养花种草,总来我家的花草铺买种子。一来二去间,他就成了老顾客。我也从他嘴里,拼凑出了那位姑娘的形象。”
田姑娘说:“大家都爱她,可很少有人深入了解过她。所以,大多数人爱的不是她,而爱她身上的自由、洒脱,她是所有美好向往的象征。”
“我不会去想,我对她到底怀揣着怎样的情愫。”田姑娘说,“我只知道,只要听到她的名字,我便会觉得很安心。”
“在来之前,我就已跟家里人闹了一场,要解除婚约。我把刀架在脖子上面,逼问爹娘,我的生命,难道还没成婚生子重要么。好在他们还有点良心,成全了我。”
田姑娘笑笑,“将来,无论我选择走什么道路,恐怕都会一直想起她,思念她。”
她说:“请你务必,载着我这一份对她的爱,一直勇敢地爱下去。”
说完,姑娘走得决绝。
成婚这事,最终不了了之。
*
后来,蔡逯不知听了什么消息,竟会以为,易灵愫还没死,她只是远走高飞,换了种身份继续潇洒。
大家都觉得他疯了。
他却毅然踏上了寻找她的漫漫长路。
为了留下她遗存的气息,他把她的衣物筑成巢穴,而他成了只鸟,在以她为半径画圆的那方土地里,把与她有关任何物件都叼回巢穴。
为了证明她或许还存在,他把双脚化作鸟的翅膀,天南海北飞来飞去,在每股风每阵雨里嗅。偶尔歇脚,发现除了拥有沧桑,其他别无所获。
最终,在不知道捱过去多少个奔波的日夜后,蔡逯灰心丧气地回到了私宅。
他曾把与她有关的所有物件都珍藏着,可她离开得太久了。
她的气息俨然消散,那些物件也都在岁月里成了废品一堆。
他推开那间挂满信纸,布满小狗日记的屋。
他坐在地上,呆呆地望着满墙信。
爱与离别,都是她教会他的事。
他眼里酸涩得要命,让他想直接把眼球抠出来。这么个玩意,天天哭,难道就不会累么。
须臾,海东青叼了一封信,飞到他身边。
“是你啊,好久都没见你了。”蔡逯摸了摸它的脑袋,解下信。
“没有署名,是谁给我寄了信。”
蔡逯把信拆开。
信纸皱巴巴的,他耐心把信纸捋平。
信上只落着一句话。
“十洲云水,山河一道,念卿不如祝卿好。”
字迹无比规整,像拓印出来的方块字。
可蔡逯还是一眼就辨认出这是谁的字迹。
撑开信封,瞥见里头还塞了个小纸团,也是皱巴巴的。
蔡逯把纸团撑开。
话潦草写下,又被涂黑划掉。有几个以头抢地的小人偎在这些潦草的话旁边,夹杂着几个小爱心和几个小表情。
他揉了揉眼,把每个被划掉的字,重新拼凑在一起,拼成完整的句子与段落。
“啊啊!蔡逯!巨巨巨想把你干到流泪求饶!天呢,你知道么,你哭起来真是好好看!”
“好可惜哦,走之前还是没能睡了你。哎,我真是心软,终于决定把你这条小狗鱼,扔出我的鱼塘了!祝你永远别再遇见渣女!”
他太了解她。
现在,当把这些字拼成完整的话,他眼前几乎一下就浮现出她写信的场景。
她一定是急着要走,所以写得很匆忙。
她一定觉得把碎碎念、小爱心与小表情展示给他看,会很肉麻,很毁她的潇洒形象。
所以,她把碎碎念通通划掉,把信揉成皱巴巴的纸团。
她选择留下一句很官腔,很正经的话。
“十洲云水,山河一道,念卿不如祝卿好。”
可最终,她把写有这句正经话的信纸也给揉皱了,不想留下任何念想。
想起江边临行前,她曾朝他伸出手,可最终又缩了回去。也许在她伸手的那一刹那,她就已决定放手。
想起站在江桥之上,她忽然开始喊他的名字。因为很久之前,她说过:“呼喊你的名字,会觉得安心。”
想起商船泊岸,她忽然看向他,什么话都不再说。
注视是离别的开始,当她熄灭烟斗,只静静地看着他,其实是在用她悲伤的眼神,默默倾诉:再见了。
那些悲痛,曾被他刻意甩开。此时此刻,却似洪水般地袭来,把他再度淹没。
蔡逯把信纸紧紧捂在脸上,放声大哭。
他与她第一次做,是在一个闷热的暴雨夜。
而现在,当他被那些悲痛情绪淹没,恰又碰上一个暴雨夜。
天地阴暗颠倒,狂风暴雨把窗拍开,密集的雨点斜着往屋里打。
满墙书信被大风吹跑,无数白纸黑字飘旋在雨夜,挂到树上,落在雨里,飞向触不可及的某一片天地。
一本本写满真情的日记,被风吹得移位,飘上天。日记承受不住风力,蓦地断线散页,一页页席向四面八方。
海东青的寿命俨然耗尽,在生命走到尽头之前,它用尽全力,走到了蔡逯的身边。
没人知道,它是如何从一堆废纸里找出了灵愫丢弃的那两张。没人知道,它无助地飞了多久,才勉强跟随上蔡逯的脚步,最终重回他身边。
它安静地阖住了双眼,结束了天南海北来回窜跑的一生。
与它的生命一起结束的,是所有爱憎存在过的痕迹。
蔡逯浑身颤抖,猛烈抽搐。奔涌的泪水从指缝不断滑落,将信纸洇湿。
他胸口剧烈起伏着,心肺似要被悲伤炸碎。喉头涌出腥甜,紧接着,他发出了动物悲鸣般的哭泣声。
“易灵愫……”
“易灵愫……”
“易灵愫……”
她的名字终于从他的口中冲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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