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此番的目标就是糯米果子们,唐瑞雪爱吃这个,想她一时半会也到不了家,自己就当个跑腿给她带回去吧。然后晚上还要一起出去吃顿饭庆祝一下,去哪个饭馆好呢…
陆清昶正想着,开车的小徐瞄了一眼后视镜,然后就是一刹车,“军座,那人追着我们呢!”
陆清昶回头一望,见刚才说话的听差果然在后面追赶着;虽然车开得不算太快,但毕竟离王府也不近了,这人真是挺能跑的了。
打开车门,听差离车子还有个二十米的距离,于是他探身出去喊了一声:“是有什么事吗?”
“陆军长!我家大格格…您刚走就回来啦!让我来喊您回去坐坐!”
陆清昶微微一蹙眉,感觉有点奇怪,只说大格格回来了,那老王爷是没回来?听差嘴里的大格格,也就是敏鸾――自己和她也不熟啊?虽然是挺巧,他刚走,她来了。可是要是没什么重要的事何必叫人追他的汽车跑几条街,只为回去坐坐?
虽然有疑惑,但毕竟那听差跑的气喘吁吁,不回去坐坐倒显得他不礼貌了。
第34章 帮与不帮
陆清昶掉头返回的时候,敏鸾站在王府门口正拿了口袋里的一面小圆镜子理头发。
她这趟从天津回北平的火车坐的是三等车厢,三等车厢和一等包厢的差距也就是天上地下的距离吧。
没有座位,所有人都站着。
若单单是站着,那也可以忍受。虽然从小养尊处优,但敏鸾不认为自己是娇滴滴的弱女子;旗人的天下是马背上打出来的,不仅男人尚武,女子也不兴裹脚,世家小姐们都以会马术箭术为荣。临行前她抱着满满的自信,认为自己可以在旅途里站得稳当。
可现实的三等车厢让她有点傻了眼,里面人挤着人,压根儿不用担心站不稳会摔倒。因为太挤了,简直是摩肩擦踵,四面八方都是人想摔也没空地躺。车厢里吵闹不堪,有孩童在不住地嚎啕,还有人抱着鸡鸭家禽。空气中的气味复杂,她身边有个男人在吃臭盐豆子卷饼,气味酸臭类似臭袜子――也可能是真有人脚臭。
总之,这一路下来,她感觉自己像是死了一场,直到走出火车站上了黄包车才重获新生。
走时为了不显眼,并没有在脸上使用脂粉,此时敏鸾就有些后悔,因为凌晨出发赶夜车的劳顿,小镜子里的她面色苍白,嘴唇发灰。刚想翻翻随身的小包看有没有口红可以拿出来救急,黑色的汽车就来了,来不及了。
陆清昶从车窗放眼一看,就觉得今天这个敏鸾格格看着很奇怪。从前见过两回,都是穿金戴银极尽奢华。这回穿的也太朴素了点,那件青绿色小短褂袖子上起球得厉害,王府丫鬟的打扮都该比这好,还有她脚上的灰布鞋…低调也不是这么个低调法,有点像是故意伪装。
陆清昶心想,事出反常必有妖。
然后他推开车门跳下来,先对着她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了:“一别多日,格格一切安好?”
敏鸾还了他一个礼,然后微微仰头直视了他的眼睛:“我很好。陆军长,你却是瘦了。”
陆清昶皱着眉头笑了一下:“瘦了?这个…”
敏鸾看他把西装外套搭在臂弯里,衬衫也没有扎进裤子里,瞧着真是新派里的新派,时髦里的翘楚。大概人家说美国电影明星的装扮就是这样吧?
她还是觉得看上去有些怪,或许是因为这种装束代表的是令她想要转身躲避的新世界。可无法否认他的英俊,平日里看上去也平头正脸的男子跟他比都会失去光彩,那些平时都丑陋的要是跟他比…简直就是刺目了。
不能再看了,她对他永远是只看一眼,一眼就差不多了,足够印在心里了。
她抿了抿因许久没有喝水而干裂疼痛的嘴唇,“请进去坐坐吧。”
*
随着敏鸾进了堂屋大厅,陆清昶才彻底看清了,原来她的衣服不止颜色暗淡朴素,还有点脏――这大格格身上怎么会有细小草屑呢?
敏鸾张罗着叫仆人去后厨找些小点心来配茶水待客,陆清昶看听差走了,房间内只剩了两个大丫头站着,就开口道:“格格叫人把我追回来,可是遇到了什么事?”
见敏鸾端着杯子的手在空中停了一下,陆清昶又问道:“我看格格这趟回北平实在不像是正常的往返。那王夫妇又去了哪里,怎么只格格独行,连个提行李的随从都没有?”
敏鸾是欲言又止的,她叫他回来其实本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见他一次。
小时候教她的嬷嬷年轻时是老佛爷身边的侍女,没有一天不把规矩挂在嘴上。她被一路念叨着长大,真长成了嬷嬷希望的样子,没有一次逾矩过。
哪有客人走了硬把人追回来的道理呢?只因为往后未必能再见了,所以就豁出去了。
她马上就要踏过一道人生的分水岭向着深渊去了,像临行前的死士要喝好酒再狠狠摔掉碗一样,反正前途黑暗,就由着任性一次吧。
陆清昶见她只是一味沉默,表情又像即将掉下泪似的,便又说道:“格格若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不妨说出来,我听着,兴许能开解一二。”
家丑不可外扬,可是,她多么想和他说一说自己的委屈啊!认识他之前她见过的外男均是八旗子弟,他们高矮胖瘦、脑后辫子的粗细各不相同;但都以变卖家产为生,成天遛鸟斗鸡,张口闭口就是怨天尤人。总之,是无聊乏味极了。
有了这么些个对比,他或许只有七分的好就被她放大成了十分,因为她没有谁可以惦念,伤心的时候只好想一想他。
不顺心的时候多,想的次数也多;一来二去,没说过几句话的人在脑海里竟活成了依赖。
在梦中她已经扯着他的衣袖讲过了,大概是做梦的人心思太重,梦也梦得不够痴罢,梦里他也没有救她。
饶是她如泣如诉、凄凄切切,他还是转身走了,只因为他是有太太的人。她又绝不可能给人做妾,所以,他们这辈子的缘分注定只有相识一场而已。
最终,她暗暗咬了下牙齿,回头吩咐两个丫鬟道:“翠萍去把我的行李收拾一下。阿宛在门口守着,不许人进来打扰,姨父吩咐我有要事和陆军长相商。”
“噢?是那王爷有事找我?”
敏鸾摇了摇头,感觉自己的脸颊在发热,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自己今天算是豁出去了第二回 。“不,其实姨父姨母还在天津。他们没有和我一起回来的原因是姨母气急昏倒了,现在正住在租界的疗养院里。”
随后她红着脸尽力精简地把自己这些天来的遭遇全讲给了他听,讲到后来她也坦然了,的确是丢人可耻,可她问心无愧不认为自己有错。错的是她表面剩一个金碧辉煌的壳子内里却早就风雨飘摇的家族,是她烂赌成性死要面子活受罪的阿玛。
原来敏鸾的阿玛在不知道第多少次被追债后,终于下定决心要把唯一的女儿卖了。从前她阿玛总说要她多出去交际,最好找个有钱的新贵公子哥――他们家有钱,咱们家有前朝贵族的名,正是强强联合再配不过了。
但从前也只是说,这次是真急眼了。她阿玛欠的钱,即便是把祖传下来的宅子卖了,也还是还不清。
更何况睿亲王誓死不卖王府,这是他手中最后的房契了,如果卖出去了,自己以后可怎么活呢?所以他决定把敏鸾嫁给一位赌桌上认识的老朋友做填房,这位朋友真是个“老”朋友,比睿亲王本人还年长三岁,前年死了太太,但自己身体还甚好,想要娶一位漂亮健康的小太太再倒腾出来一男半女。
敏鸾当然是不愿意,哭喊着和她阿玛抗争了一番,随后那王夫妇加入了战局,那王答应说帮睿亲王还上欠债,只要他再不提把女儿给人家做继室。
睿亲王支支吾吾的,最后说了实话众人一齐傻了眼,原来睿亲王欠的赌债利滚利滚得越来越大,居然有三百万之多。而他替女儿择的那位夫婿,答应了只要一结完婚,就立刻帮老丈人擦干抹净那一屁股债。
听到这陆清昶也一愣,赌桌上是怎么欠出来这样一笔巨款的?
敏鸾抿了抿嘴唇,强忍着不叹气接着说下去:“三百万,姨父拿不出的。那王府如今也是只出不进的吃老本而已,哪里有那么多钱呢?再说阿玛说他已经收了那人的…”说到这,她又是一吸气,才把“定金”两个字憋回去,改成了“彩礼”。
“不光是彩礼,那个人很有些势力,他只要愿意开口,阿玛的那些债主们都得给他面子把滚出来的利息抹去,只叫还本金。这样一来债务就减去了一半。阿玛想我嫁的这个人,想来陆军长也认识,即便不认识,您也一定听过…他姓陈,陈靖川。”
陆清昶的确是认识这个人,但人家未必记得他。毕竟认识陈靖川、或是想要认识陈靖川的人太多了――江宁大员,海军总长兼海军总司令,巴结他的人如果一起吃席,摆三十桌都未必够。
陆清昶沉吟片刻道:“那王夫妇带着格格去天津,是别无他法,只得暂时避一避的意思了?”
敏鸾点点头:“姨父想着,在租界里先住着,对外就说我身体不好在养病,现在实在不能够去谈婚论嫁。”
“可是没想到,我们刚到天津没几天,我阿玛就找过来了。姨父姨母和阿玛吵了许多次,阿玛的意思是要我赶紧回北平备一备嫁妆,赶早儿嫁过去。后来姨母就被气病了。”
“独自返回北平,坐的还是凌晨出发的火车…格格是背着那王夫妇回来的吧,这是为什么?”
敏鸾苦笑了一下,“说陆军长是火眼金睛也不为过了,什么都瞒不过您。”
然后她垂下眼睛看着地面:“姨母疼我,姨母对我和额娘对女儿是一样的。可她越是疼我,我不能让她这个年纪了还为我为难。既然,婚姻对我本来就是父母之命...我想,就罢了吧。”
是的,罢了。我为女子,薄命如斯,我能如何?我能做的也只有在嫁做人妇之前豁出去一回,见一见想见的人罢了。
*
*
陆清昶不认为自己是个顶善良的人,爱心泛滥不是他的作风。当然,他也自认为不是个恶意沸腾的人,在很多时候,他对于有求于自己的人都是能帮一把是一把。如果出一点小力气,能多一个朋友的话何乐而不为呢,不怕人恨他,但仇人最好还是别比朋友多。
可是,有些事情没那么简单,就犯不着为人去淌混水。比如今天、比如敏鸾。
他离开那王府又买了点心回家后,唐瑞雪已经到了,他向唐瑞雪讲述了今天在那王府的所见所闻。
“我觉着她有求助的意思。不然着急忙慌的叫人把我喊回去做什么呢?也可能本来是没这个意思,恰好我去了,她实在没辙了抓着一个是一个。大概是不好意思直接开口,事情说是说了,却没提求我想个法子。”
“那你是怎么答复的呢?”唐瑞雪问道。
“我?我说叫她放宽心,车到山前必有路嘛。”
唐瑞雪拍了他的腿一下:“你这不是给人家的伤口撒盐吗?她都要被逼着嫁给老头子了,还有什么山什么路?你这说的还不如不说。”
陆清昶学着陪唐瑞雪看过的一部外国电影里的角色,颇为摩登的一耸肩一摊手:“那我能怎样?我既没有金山银山借给她替她爹还债――就是有也犯不着借,我和睿亲王府或者那王府之间都没什么交情;别说我,就是阿古尔和她家都算远亲了。”
说到这,他略微放低了一点声音:“我也没本事指使陈靖川别想着续弦,那老头从同盟会就开始折腾,除了孙先生是谁也不服的。”接着他又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听说张啸全当年也和他交好过,他经常不分场合把张啸全骂得狗血淋头,后来两人就闹翻了。人家拿不拿我当个人看都不好说。”
唐瑞雪慢慢抚着自己裙子上的褶皱,“可是,她也实在是可怜,从小就是王府里的格格,现在叫她去嫁给人家做填房…她怎么受得了呢?”
“咱们没办法的。要是她爹要把她卖到哪个富户商人家,我还能说上话,现在这个…”陆清昶摸了摸下巴,感觉自己早上刚刮完的脸又冒出了一点点胡茬,“人各有命吧。”
唐瑞雪依稀记得,阿古尔小王爷说过睿亲王家的大格格比自己要小上个两三岁,她如今也就是十八岁的年纪啊。如果不是在这个时代,她甚至还不能算一个女人,任谁见了她都会把她划作女孩的。她没有挨过饿受过冻,这已然比大多人幸运,但是――脑子里过火车似的闪过好多词语,包办婚姻、自由、压迫、物化女性…
陆清昶知道她心软,大概是在难过,于是握了握她的手,刚想开口的时候唐瑞雪却先说了话。
“帮她一把吧,子至,咱们帮帮她吧。”
第35章 愿闻其详
陆清昶面露难色:“论级别,陈靖川算我上峰的上峰,我的电话即便打去江宁也未必会被理会。”
唐瑞雪摆了摆手:“不用你出面,我们用舆论造势。只要在社会上形成一定的讨论关注,他这种身居高位的人,一定会有所顾及吧?”
陆清昶歪着头,等待她继续说下去。
“前朝的贵族里有不少守着旧规矩死活不肯剃发的老顽固,前淑妃闹刀妃革命非离婚不可,她家族里没一个人支持她,但社会上的新派人物叫好的可不少。尤其是大学里的学生们。不是有很多大学生发表文章夸赞她是脱离封建的新女性吗?”
陆清昶觉得自己大致明白她的意思了:“你是想让大格格学文绣?不对,还是不一样。文绣是离婚,大格格这个,可以叫抗嫁?婚姻自由,现在的文人留学生们都支持这个…”
唐瑞雪笑了,“对。我是想,学校不是办起来了吗?可以让大格格来学校里挂名任个教师,教授个美术书法什么的,我想那些格格们从小读私塾,别的不谈,字一定是写的很好了――”
陆清昶突然想到了往日看唐瑞雪铺开笔墨纸砚写字的样子,忍不住一笑插话打断:“肯定是比你强,你写毛笔字像蚯蚓爬。”
唐瑞雪拧着眉头伸手当胸就给了他一拳:“你少来败坏我,我那是写惯了硬笔字!”
“哎呀,这都哪跟哪了。我说到哪了来着?对了,到时候搞一次公开课,请些记者来拍拍照片写个新闻出来,就说从前睿亲王府的大格格不愿守旧做深闺女子,如今自己做教师自立。总之,把她塑造成一个独立新女性就是了。”
陆清昶附和道:“留短头发的女学生不少见,前朝格格兼任的女教员可稀罕。”
唐瑞雪拍了拍沙发:“嗯,是这样的。这件事上报有了讨论度之后,大格格就可以顺水推舟发表声明拒绝包办婚姻,一定会有许多青年人发声支持她的。那时候不论是睿亲王要强行嫁女儿,或是陈靖川要强娶,恐怕都不行了。”
“即使睿亲王想嫁,陈靖川也未必敢娶,年轻的女人他要多少有多少,想娶大格格也不外乎是图人家那个前朝贵族的名头。他这个年纪了,没必要因为这事坏了名声影响仕途。你这个主意好是好,只是…”
“只是什么?”唐瑞雪问道,同时伸手拿过了茶几上的点心盒子。
“只是,你怎么知道那大格格自个儿愿不愿意?她若是宁愿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也不愿去抛头露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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