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得胜皱起鼻子嗅了嗅屋里的气味:“我说,你这屋里酒味也太重了!”
“唉,你的事我早听说了,一直想来看你,可自从北平回来以后我也没少挨整…”说着他又唉了一声,“现在咱们两个真成难兄难弟了!”
听了这话阿古尔疑惑地望向王得胜:“嗯?”
“老弟,你现在也不出门也不去办公,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了!”
他也不管阿古尔醒没醒酒能不能听进去,单是敞开了抱怨:“是这么回事,我当时走不是还有一伙特务一块么,不知怎么的这帮人就被陆清昶发现了,然后他们就把北平的事放下跑去天津帮我筹军饷去了!那个领头的脑子倒活泛,他不说我还没想到能开赌场弄钱,结果,赌场开门也没几天,好家伙,你那个子至兄把他们一锅端了,去一帮人就回来我一个。我寻思这一伙人没一个是死我手里的啊,德王跟日本人倒怨上我了!那谁让那帮短命鬼跑的不够快?”
“那些特务都被陆清昶找出来了?”
王得胜大吐苦水,并没有注意阿古尔的眼睛亮了一瞬,他一拍大腿:“可不是吗!那些人也是点背,死的死关的关,全他娘完球了。”
“我这回也带了不少钱回来,讲实话,过手时我真没截下几个子。可日本人疯狗一样,尤其那个狗东西金井顾问最可恨,说十个我也顶不上一个索英铎,不如我死在北平换索英铎回来!”
阿古尔被酒精麻痹的思想在慢慢活络起来,王得胜带来了足以他振奋的好消息。冰冷的血渐渐回温了,活着还是好,自己活着也不是一点用都没有!
阿古尔脸上的神情由呆滞转为浅笑:“得胜兄,日本人固然可恨,但…终究你的兵权还在,我么,也没被弄死。这样,过几日我攒个局,我们…见见德王,和他聊一聊。你作为汉人顶着压力真心帮助他,他也应当在日本人面前多维护你些才是。”
一个多钟头后王得胜告辞而去,阿古尔独自坐在原处思索着两人的谈话。
与其等死――自己太年轻了,只靠喝酒一时半会想喝死也难,既如此不如打起精神来敷衍德王和日本人,在夹缝中想法子做一些事情!
思及至此他就忽然感觉到了饥饿,站起身来喊赫闽格。
赫闽格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叫了半天无人应答;正当阿古尔打算自己去厨房找些东西吃的时候,幸子推开了门。
“王爷,怎么了?赫管家似乎出去给您买药去了。”
阿古尔有心不让她进来,可念头一转,想了片刻后说道:“你之前说要煮什么面给我吃来着?”
“乌冬面。”
“那就煮吧!辛苦你。”
他笑了笑,也许是因为身体虚弱看起来一丝锋芒都没有,称得上温柔:“说起来,成婚这么久你还是第一次要做饭给我吃。”
幸子的眉毛不自觉地挑了挑,心想之前一直被你关着,你都不给我吃饱,我怎么给你做饭吃?
阿古尔垂了眸盯着地面,仿佛在斟酌,也仿佛在忏悔:“这两年是我不对,我待你不好,亏欠了你,往后我慢慢改。”
幸子觉得他大概是脑子喝坏了才会反常地说这种话。她不同情他,但看他的手臂瘦得比自己还细,也真是有几分可恨的可怜相。
于是她没说话,转身去了厨房。
第45章 祸起萧墙(上)
北平的天气热起来了,睿亲王府里的花木抽了条结了骨朵,阳光照射下瞧着一片红红绿绿的,在阔大而伶仃的王府中是最有生机的存在。
敏鸾终于等到了有意的买主,今日买家要第二次上门,是定价钱签合同的环节。那王嫌丢人,不顾福晋的指责死活不出面,情愿敏鸾自个儿张罗,只使唤了身边管家来跟着帮忙。在他心里沦落到变卖祖宅真是没脸活的事,卖完也蛮可以去跳井了!
经历了抗嫁、父亲出走、与债主们周旋,敏鸾自觉已无畏无惧也无甚脸皮了,姨父的想法再不能左右她。只要把阿玛那笔烂账还上,就算不是大格格,她也能挺直脖颈活了。
何况有人陪着。当年初见时敏鸾看她不是个好女人,可如今那些手帕交的大家闺秀再无人理睬自己,唯有她,一次次地帮忙。
今天谈价,是个大日子,她又来了,带着他。
先前敏鸾只看他好,心说怎么她就能有这样好的人?有一点嫉妒,有一点不平。现在知道了,那是因为她比他更好。
来到睿亲王府时汽车两侧踏板上均站着戎装笔挺的士兵,敏鸾见状就有些不好意思,说不必为自己劳动这么多人。
唐瑞雪指了指陆清昶,对敏鸾笑道:“是他的意思,说是怕买家会压价太狠,来的人多一些真讨价还价咱们也不词穷。”
又等了许久,买家才远超约定时间到来。
买家在天津是有名的大买办,牵着一位白俄姑娘姗姗来迟。敏鸾说了数连地皮带房子一起卖,不是小数目,刚好够还债。
那人立即就点头拿支票本子,直接略过了讲价环节。
白俄姑娘是俄国革命后流亡到中国的公主,巴掌大的雪白面庞上长着嫣红的薄唇,蓝绿色眸子似教堂里的彩色玻璃般流光溢彩,一张脸美得带了邪性,比满院花花草草更艳丽。
买办是真爱她,可惜我生伊未生,年过四十才遇到;实在做不到抛妻弃子了,但能做到一掷千金买下前朝贵族的府邸安置这位如夫人――价钱不是问题,她本就是贵族,应当住这样屹立不倒百年的好房子。
唐瑞雪本拟着要在睿亲王府耽搁大半天,结果不消半个时辰这场交易就落定了。
敏鸾搭了陆家汽车紧接着就要去银行兑支票,唐瑞雪与她一起做了后排。
唐瑞雪认为到底是从小成长的家,乍卖掉心里一定是不好受的,便找话来问想转移敏鸾的注意力:“格格处理完这边事后可有什么打算?”
敏鸾笑了笑:“姨父姨母如今已回北平居住,我除了侍奉二老以外自然还是要跟着唐校长一齐建设好育英了。姨母如今是支持我的了,姨父那个人呢刀子嘴豆腐心,嘴上说着不像话,行动上其实也并不拦我。”
唐瑞雪见敏鸾还能与自己开玩笑,便彻底放下心也微笑了――敏鸾还会留下任教,这是好消息,现在她教授的书法课和美术课不仅是女孩们喜爱的课程,还常有许多校外人士慕名申请旁听呢!
银行要存钱快,提钱却是麻烦。陪着敏鸾兑过款子,又将她和装满英镑的行李箱送回那王府后唐瑞雪和陆清昶才回了家,这时天已黑透。
汽车一开进院门就有一个勤务兵奔上前来,等不及了似的追着扣车窗。
司机猛地刹住车,陆清昶没不高兴,因为知道勤务兵平素是有规矩的,赶忙拉开车门问道:“什么事急成这个样子?”
“军座,张将军没了!两个多钟头前张家管家挂来电话说的,说是张公子希望您能过去一趟。可您一直没回来,我们也不晓得您上哪去了,副官处的人都出去转大街找您了。”
陆清昶闹蛀牙似的倒吸一口凉气:“没了?”
“怎么没的?”
不等勤务兵回答他又立刻道:“马上开张公馆,你上车!”说着一指勤务兵,又转向唐瑞雪,“我去一趟,等我回来――不,不必等,你该睡就睡。”
唐瑞雪也极为惊讶,慌忙应了一声就下车给勤务兵让座位。汽车开走了,她进家门找到了张妈。
“张妈,您听没听他们说张将军的事?这人是怎么出事的?”
因为张将军那个声如洪钟、一顿能喝一斤白酒的样子瞧着比陆清昶还健康,所以唐瑞雪就怀疑有人暗算,不是正常死亡。
张妈给唐瑞雪端了杯热茶:“不清楚怎么没的,张家少爷说要请法医验尸呢。”说着她摇了摇头,“张将军那些下属不让,和张少爷杠上了。要我说也是,这人没都没了,不赶紧入土为安,送去医院划开肚子验尸算什么事呢?造孽哎!”
闻言唐瑞雪握住了茶杯,疑心今夜不会平静地过去。
与此同时,陆清昶在车上也听勤务兵讲清了始末。
他凝视着窗外的霓虹变换,保存体力似的沉默下来。如今城内状似安稳的局面有一半是张啸全撑起来的,张啸全这一闭眼,明日天明北平不说波涛汹涌,也得是暗流涌动。
到达张家的时候一楼已经站满了人,陆清昶大致看了看,都是张啸全的老部下。老部下们全不算老,正值壮年,凑在一起交头接耳,不知怀了怎么样的心思。
有人叫小陆想和陆清昶说话,可张家的管家凑过来截住了陆清昶,“陆军长,我们少爷在楼上等您。”
陆清昶麻利上了二楼小客厅,只见张小峰歪着身子靠在沙发上,大概已经哭过数场筋疲力尽了,看到他想起身,第一下竟没站起来。
陆清昶赶紧上前扶了张小峰一把:“小峰,将军现在是――”
张小峰的眼睛立刻又含了泪:“我让人把爸爸放在后院里停着,楼里都有暖气,我怕...”
陆清昶点点头:“你做得对。”
待他再张口想问张将军之死的细情时,张小峰却猛然抓住了他的衣袖,红着眼睛咬牙说道:“知人知面不知心,楼下那群人跟了爸爸十几二十年,爸爸从没亏待过他们,可他们凑在一起堵着我不许我出去找医生!家里那些姨娘似乎也被他们买通了,排着队来骂我不孝子,说老子死了做儿子的连一具囫囵尸首都不给他留,说我是孬种...可我只想知道爸爸究竟是怎么死的,验完尸若是因为脑溢血心脏病走的我好安心给他出殡,若是有人下毒暗害我好给他报仇,所有人都拦着我...我不明白,要是他们心里没鬼,拦我做什么?陆叔叔,我知道你和那些人不是一路的,我现在只信得过你了!”
陆清昶看着这位不比自己小几岁的贤侄叹了口气,有心说不必叫叔叔,却又不合时宜。
其实张将军活着的时候一直在提防他,两人并不像表面上叫的老兄老弟那样交心,每次见面都是互相吊着精神敷衍对方。
可张将军也没害过他,最落魄的时候给了他一条出路,现在是报恩的时候了。
他一把拉起张小峰:“你爸爸的死因是该查明,我陪你一同下楼去协和找人来看。”
张小峰嗫嚅道:“他们不让我出去,下午的时候我要走,他们直接拔了汽车的钥匙藏起来。”
“没关系,坐我的车走。”
两人下了楼,老部下们立刻一拥而上,有人唱红脸有人唱白脸。
一会说:“虎父犬子!你父亲若是知道你要行此大逆不道之事,九泉之下怕也难得安宁!”
一会又说:“贤侄啊,叔叔伯伯们知道你是太伤心了,我们跟了将军这么多年,心里也实在是...可还是要冷静下来,抓紧给你爸爸办后事才对!你爸爸只有你一个孩子,现在这个关头你要懂事啊。”
陆清昶听着那些七嘴八舌,最后忍无可忍地打断:“既然将军只得一个独子,现在张家就该是小峰当家。儿子要查明老子的死因,各位不该拦。”
此言一出马上有一个姓陈的参谋长瞪着眼睛道:“小陆,你这话什么意思?我们都是将军身边的老人了,对待小峰那和自己的孩子是一样的。倒是你,你不该跟着瞎掺和吧?”
“论资历我自然比不过诸兄,可张将军对我有恩,我是一直记在心里的。如今他身故,我为他的独子讲一句公平也是应当!”
张小峰没搭腔,只迈开步子要向外走,马上就有一双手拽住了他。
是一位姓王的高参,“让你爸爸安心走吧,不要闹了!”
张小峰冷哼一声:“王伯伯,我要出门去给爸爸订棺材,这你也要拦吗?我现在是被软禁了吗?”
王高参转了转眼睛,同时一伸手向后方一人示意,那人得令竟然去关上了大门。“棺材的事我们来安排就是了,少爷毕竟年轻,对这些白事上的道道是不懂的。”
陆清昶伸手直指了王高参的鼻子:“别他妈瞎胡扯了!这个门今天是非出不可,我看谁敢拦!”
王高参仗着年纪还叫他一声小陆,此时就有些懵了,后退一步语无伦次地也抬起了手:“你、你你…怎么说话的…有你这样说话的吗?”
陆清昶立起两道剑眉,顺带打掉了那只跃跃欲试要指向自己的手:“开门!再废话我就调工兵营进城把门卸了!”
众人见陆清昶显出了粗暴的丘八相,而且在场众人也确实数他兵多,便有些怯了,没再阻拦,站在原地全体哑巴着看张小峰随他出了门。
陆清昶与张小峰到协和一问得知原来虽有值班的医生,却也不是个个医生都有验尸的能力,得找专门的法医才行。待又通过巡捕房联系到一位法医回到张公馆时,距他们出门已经过了两个多钟头。
夜深了,唐瑞雪靠在床前手捧一本杂志,眼皮开始略微打架。
看样子陆清昶今晚是不会回来了,她放下书准备睡觉。
正要躺下时床头柜上的台灯灯泡忽然炸开了,小小的火星落在地毯上转瞬即灭。
不知怎的唐瑞雪打了个冷战,仿佛这不仅仅代表灯泡质量有问题,而是哪路善心神明给了她一点指示。于是她又起身把遮光窗帘拉开,放出目光向外望去。
窗外漆黑一片,唯有西南房火光冲天,正是劝业场所在方向――张公馆的位置。
第46章 祸起萧墙(下)
唐瑞雪匆匆从屋角衣架上拎下一件风衣就下楼给张公馆打电话,第三次传来忙音后她将胳膊伸进衣袖中,改打梅卿家的电话。
这回通了。
理智上唐瑞雪知道这是个睡觉的时间,可等听差把梅卿喊醒过来接电话的那几分钟她急得简直站不住。
“梅大哥,劳你马上调人进城把张公馆那条街围起来...不好讲,张啸全死了,张家那边起火了,嗯,嗯,好。”
唐瑞雪在电话里答应梅卿在家等消息,行动上却是说一套做一套。撂了电话听筒看徐宝来等人也睡眼惺忪地赶来了,便冲他们一招手,“去张公馆。”
见四五个副官都站着犹豫似的不动弹,她哎呀一声催促:“还没醒盹儿么?愣着做什么!”
徐宝来挠了挠头:“太太,咱怎么去啊?”
唐瑞雪这才想起来家里只有一辆汽车,已被陆清昶开走了,如今外面黑灯瞎火汽车行早关了门,要临时租一辆也不能够了。
“你们不是好多人都买了自行车吗?推出来骑车去。”
依照唐瑞雪的急切程度,她其实更愿意自己蹬一辆自行车,动起来或许还能缓解一下那口提着的气,但副官们怕她摔了坚决阻止。
她坐在徐宝来的后座上一边扯着徐宝来的衣角,一边催促他骑快点。
为了抄近道,徐宝来龇牙咧嘴地蹬过一大段上坡路,到达张公馆时真是大腿都要抽筋了。
张公馆上空浓烟滚滚,能看出正对门的小楼没事,火势发源于后院房屋。门前乱糟糟地聚集着许多人,张家的女眷披着衣服哭天喊地,仆役们围成一团窃窃私语,另有一些衣冠楚楚的,一看就是张将军麾下的军政界人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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