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天问:“你的卫队有多少人?”
“本师长的卫队均是精锐中的精锐,以一敌百,可算做一万余人。”
“那就是一百来个人。”金}天点点头,“好,你安排好枪支子弹,半个时辰后我带人出发。”
刘广兴似乎略有讶异,但没说什么。
唐瑞雪却是几乎喊了起来,“凭一百多人怎么能掩护突围?”
金}天没有回答,只握了她的手腕将她拉出刘广兴的屋子。
“小金,你听我说,你不要冲动,你根本就不懂领兵打仗…刘广兴耍无赖,你怎么能顺着往他挖的坑里跳?一百多人够干什么的?就是这一百多人也不一定能听你指挥!”唐瑞雪看起来真急了,话说得有点乱。
金}天看着她,看着看着就伸出了双手,最终也没有拥抱,只分别搭住了她的肩膀。
“我们没有更好的办法,即便现在向上告状,也是没有证据,刘广兴也可以不承认。”
金}天的手指微微上了一点力,感受着她肩头凸起的骨骼,一字一顿道:“军座懂的我也一样可以懂。一百多人或许不够扭转败局,但够救出军座一人了。”
说完这话他简直要为自己喝彩了。不论是英雄救美或是美救英雄似乎都可以演成戏台上一曲值得传唱的佳话,可他这个英雄,却要担着可怖的风险去舍命营救另一个英雄。可笑荒唐,又理所应当,因为她想陆清昶回来。
只因为她想,再凄然他也要笑着去。
“你相信我,我一定会把军座带回来。”金}天最后捏了一下唐瑞雪的肩,然后就向外走去了。她似乎还追着说了些什么,但他沉浸在那种向神佛献祭式的悲戚与欣喜里,语句随着风声一起从他耳边吹过去了,没有听得真切。
第56章 大雨滂沱(下)
金}天带着一百二十余人扮做往关外去的商队,一路有如神助般走得顺畅。穿过一片密林绕进扎营地时,不仅人平安,就连随车马携带用作掩饰的货物都没有损失――别说日军,连土匪都未遇上一个。
陆清昶瘦了许多,但还维持着太平时代的精气神,腰杆挺直不见颓相。金}天向他敬了一个军礼,随后把在临清刘广兴的所作所为依次叙述。
龙绝岭凤落坡,万般无可奈何。
陆清昶强忍着不叹息,语调难免悲凉:“都以为没人来是陷在了哪。”顿了顿又解释说,“电台坏了,修不好,四天前就已经和外面断了联系。”
金}天理解不了那种伤感:“突围希望渺茫,趁夜走却不难。至于军队哗变的问题,走之前您可以称病几天不露面。”
这时有个副官从不远处的一营帐,也就是临时搭建的窝棚内走过来:“军座,水已经烧开晾好了,您现在要喝吗?”
陆清昶应了一声,那副官递过来一个拧开盖的军用水壶。
陆清昶慢慢喝了一口,感觉水还是很烫。
两秒后他意识到水真的已经晾凉,方才只是他的心热切地跳了两下。
他承认自己并非圣贤,否则在听了金}天的话后就该揭竿而起大声反驳,而不是内心活动。
眼下没有人来掩护突围,日本人想耗死十九军,不用太久,再过半个月营里就得杀战马吃了。此处靠山,马吃完了或许还可以上山啃啃树皮野菜,再然后就只能等死了。
不死的话还有一条生路,一个人悄悄逃,不管这些残兵溃军了――听起来真残忍,也真诱人。
他还不到三十岁,没有活够,舍不得死。
他又喝了一口水,木然地告诉自己,可是人没有因为舍不得就能不死的。
许多士兵由一对用镰刀在田里收割的夫妇养大。夫妇俩有着黝黑的脸,被硕大的背篓压得一辈子很少站直;拼拼凑凑的上缴军粮,痛痛快快的把两个好不容易养大的儿子都送去战场。
如今到了这个不知名的山沟里,许多同胞兄弟一起来当兵的只剩了其中一个,甚至一个也不剩。生命太轻飘飘了,一颗子弹可以让一颗上一秒还在说话的头颅爆裂,这种麻木使同吃同住的战友也会很快忘却他们的姓名。只有他们的父母会在远方捧着两份抚恤金痛哭,哀鸣问天儿子到底是被草草埋在了哪片异乡。
想到最后,陆清昶拧上水壶盖子,“瑞雪还好吧?”
金}天答道:“她都好,我临走时她借住到了临清县的县长家,金沅陪着她。刘广兴不敢怎样的。”
陆清昶没有再问唐瑞雪,若无其事的转而说道:“我不能走。”
见金}天神色愕然,陆清昶并未说明原因反而问道:“你知不知道二等士兵一个月拿多少饷银?”
金}天摇了摇头,除了副官处的人和在陆家活动的勤务兵厨师帮工阿妈,他这个副官长平日打交道的均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他不认识任何一个在枪林弹雨中挣扎的二等兵,也不关心与他们挂钩的任何。
陆清昶笑了一下:“你一个人的薪水顶他们二十个人的。”
金}天没接话,陆清昶又说道:“我的副官长尚且比他们生活优渥数十倍,何况我这个军长呢?我吃过苦,可对比他们我也实在很享过几年福,所以,所以谁走我都不能走。”
好巧不巧,这时一声炸雷响起,打断说话后也不停歇,紧跟着接连呼啸。
金}天在短暂的愣神后匍匐扑倒,“日本人开炮了!”
陆清昶急得踹了金}天一脚:“没有掩蔽你趴下等着死吗!”
金}天顺着那一脚原地滚了一圈站起来,如梦初醒似的随着陆清昶撒腿奔向战壕。
炮弹惊天动地的绽放声让金}天怀疑自己的耳膜已被穿裂,他缩在土坑下,在时重时轻的耳鸣声中捎带着听见了陆清昶嘶吼着下令。陆清昶大声说了很多话,金}天有些没听清,有些听清了没听明白。
但结果是显而易见的,撤退。
十九军被逼上了山。
夕阳西下,金}天靠在一棵树下仰头看那血色天幕。
不远处有人在用钢盔煮马肉,陆清昶让杀的马,金}天猜测大概是为了给刚从炮击中逃生的众人压惊。
过了一会肉熟了,有个小兵盛了一碗又在上面撒了些粗盐端过来。
金}天看了看碗,又看了看小兵。他不认识这张脸,但那张年轻稚嫩的面孔认识他,“副官长,吃呀,放了盐挺有味的。”
金}天忽然一阵嫌恶,肉块冒着热气和腥膻,小兵枯瘦肮脏的爪子令他几欲作呕。马根本不是适宜食用的东西,退上山的决断也蠢到家了,仿佛一大群披着军装的生魂在集体向黄泉路进发。
也怪自己,在惊天动地的爆炸声里稀里糊涂就跟着上了山,压根儿没想清其中利害。
他偏过头去:“我不吃。”
小兵惊讶道:“副官长,好不容易才有肉您咋不吃啊?”
“我不饿,你们多吃点吧。”
小兵转身离开时仍维持着讶异的表情,并顺手捏起一块肉丢进嘴里去了。
金}天换了个相对舒服的姿势靠回树干,心里很惊惶,担心自己也许会殒命于此。
恐惧和疲惫之间终于后者占了上风,他渐渐睡着了。梦中日军炸平了这座山,山上藏匿的残兵败将都死了,只有自己死了还睁着眼不瞑目。
他后悔了,他冒死前来为的是让她高兴,不是为了陪陆清昶抗日殉国。
如果真死了,陆清昶至少能落个一代忠烈的好名声,自己有什么呢?
冷汗淋漓地醒来后,为了不让噩梦成真,他立刻就爬起来去寻找潜在的盟友。围着简陋杂乱的帐篷堆转了一圈,他叨中了徐宝来。
徐宝来正蜷缩成一团窝在帐篷里,金}天很重地搡了他一把。
“副官长?”徐宝来不情不愿地起身,“干嘛啊?我浑身疼呢。”
金}天知道他在撤退时被受惊的马甩了下来,但毫不动容:“跟我走。”
金}天带着徐宝来走到一棵老树后面,确定周遭无人了,就开门见山道:“你还想不想活了?”
徐宝来莫名其妙的:“这...世上有谁是不想活的?”
“想活就得下山。”
“山下有日本人哇,咱们在山上还能借着地势打打游击,下山不成活靶子了?”
金}天凝视着徐宝来,声音很小:“军装里面的衬衣是白的,真撞上日本人撕开可以做白旗。”
徐宝来退后了一步,“军座说了逃兵叛兵格杀勿论,这话可不敢乱讲。”
“徐宝来,我记得你比我晚到副官处一年,这些年你除了开车还擅长什么?打仗?进攻防御?”
金}天嘴角挂着讥笑,“还是逛舞厅洋行,用英文付小费?”
“你――”
“不擅长很正常,因为副官处就不是用来打仗的。保家卫国是军人的天职,可我们没上过一天军校,根本不能算军人。抗日有那么多种抗法,那些学生文人写文章喊口号也自称抗日,凭什么我们就不能在城里安安稳稳地抗日,就非得在山里耗死?”
徐宝来的血液都涌上了头脸,他嗫嚅道:“我也不想死,我连婚都还没结,我家三代单传,我要是死了就是绝后了...可是军座不许投降啊...”
金}天鼓励似的拍了徐宝来一下:“我有办法。刘广兴那群卫队有大用,能救我们一命。”
徐宝来鬓角见了汗,磕磕巴巴的表示自己愿意听副官长的。
五天后,金}天觉得时机到了。
刘广兴说卫队是以一敌百的精锐,虽夸张但也并非全是假话。这一百二十余人的卫队似乎都抱着死士的态度,真觉得自己是来营救十九军的,甚至很听金}天这个临时指挥的话,身陷囫囵也不抱怨。
凌晨时分,金}天摸去了卫队扎堆休息的地界。
为防日军夜袭,晚上营里一直是换班站岗,唯有卫队不必熬夜,因为陆清昶并不信任刘广兴的人。他们也扎堆,不太和十九军的人混在一起,隔了段距离自占一片空地扎营搭棚。
金}天的办法即是对卫队长说我方侦察兵发现有日军要上山追击,命卫队立刻从东北方向下山迎战,动作要轻,因为日军极有可能已经借着夜色躲在了山石灌木之后。
卫队众人毫无怀疑,在卫队长打头阵领着众人出发后,金}天又火速去报告陆清昶刘广兴的人已经趁夜下山投敌,扎营方位极有可能被泄露给日本人。
事情到此还在顺着金}天的算计走,陆清昶果然下令命众人立刻收拾东西换地方。
他也做出心急的模样去收拾那些锅碗瓢盆帐篷钢盔,趁乱悄悄靠到了同在装模作样的徐宝来身边。
“那三人呢?”金}天低声问。
“那边。”徐宝来悄悄指了一下左侧的一处窝棚。
“把他们叫过来,马上出发。”
那三个人也都是副官处的,金}天内心其实更愿意独行,但考虑到路上也不是完全不可能遇到日军,还是几人一起打照应为好。
几分钟后,金}天一行人幽灵似的,悄无声息地向西南方去了。
离人群远了,脚步便从轻轻变作一路狂奔。
徐宝来说话的声音随着喘粗气提高了一点:“副官长,你说咱们不能遇到日本兵吧?”
“不一定。”金}天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应该不会,有卫队在东北方,日本人大概不会再注意相反方向。”
枪声响起的时候金}天觉得已经跑出了很远,天色没那么黑了,四周除了山野还是山野,再怎么回头也瞅不见十九军了。他不知道陆清昶是从什么时候意识到的,更不知道陆清昶是怎么草上飞似的追过来的,但是子弹确实射中了他斜前方的一块山石,细碎的石头渣滓崩上了他的鞋面。
这一枪震得徐宝来的声音都飘忽了,“是、是日本人来了!日本人在哪?”
“你们胆子够大的!”陆清昶从山路上方一块伸出来的小型断崖上跳下来。
徐宝来看清来者后当场腿脚一软跪下了,“军座,军座,我们鬼迷心窍,您饶了这一次吧!我保证再不敢了!”
其他三人也一副肝胆俱裂的模样跟着跪了,唯有金}天站着,借着朦胧晨光直直地盯着陆清昶。
陆清昶右手拎着枪,但并没有指向谁,他把枪换到左手,用更为顺手的右手抽了金}天一巴掌。
“有种编瞎话当逃兵,没胆子打小日本!刘广兴的卫队全要被你害死了!”
金}天没有镜子可照,但确信自己流鼻血了;用衣袖胡乱蹭了一把,他抬手狠狠打了回去。
徐宝来跪在地上死命拽金}天的裤脚,慌乱地连磕了好几个头:“军座恕罪,军座恕罪,副官长他也是吓坏了,您别和他计较...”
徐宝来如惊弓之鸟伏在地上讨饶,金}天这个动手的竟发癔症似的笑了一声。
陆清昶仿佛被打懵了,摸了摸那半边脸,半晌后才向前迈了一步。
其余人本能的闭了眼,以为副官长要上路了。
但陆清昶只是揪了金}天的领子,“早想这么干了,对不对?”
“是。”
陆清昶面无表情道:“你有什么不服气的?我打过你两回,哪次也没屈了你。战时做逃兵动摇军心是死罪,不配枪决,要上枷刑示众再慢慢等死的!你知不知道?”
“但我不杀你,我放你走。”话音刚落地上四人均抬起了头,陆清昶又说,“起来吧,你们也一样。”
金}天心中一凛,怀疑陆清昶有比枷刑更令人生不如死的法子。
“为什么?”
陆清昶垂下眼帘,“我昨晚算了一笔账,我留下的东西不够她过一辈子。”
世事艰难沮丧,人命宛如草芥,他鄙夷所有不切实际的天真幻想,却希冀唐瑞雪吃的最大苦楚止于不加糖的咖啡。
短短一句话可以等于千言万语,金}天认为自己领会了,可是其含义太难以置信,让他一时不敢妄言。
“往后你记着,你的命算她给的。”
陆清昶看不上金}天,他不止一次看到每逢她背过身时金}天热切追随的目光,那架势简直像要把她生生盯出一个窟窿来,说起来是挺邪门的一个人。
但数年如一的邪门,大概也就可以算作爱了吧。
他在位数年,朋友真不少,哪个似乎都比金}天更有本事更值得托付。可他所谓的托付不是让她在谁那住十天半月,吃一顿两顿;他要的是在他尸骨已寒的时候,这个人还死心塌地的善待她,不让她吃一分苦受一分累。
只有爱她才能做到,有金}天这么个邪种在他才能放心。
金}天眼中跳跃着光,攥了拳头用指甲暗暗掐自己的手心,确信不是梦后才开口道,“以后不管哪里...她去哪我去哪,我一辈子跟着她。”说着看了看地上神情介于扭曲和呆滞之间的四人,左腿后撤一步,效仿他们也跪下了。
陆清昶胸口一抽一抽的钝痛,几乎后悔了。为了防止自己会撒开双腿用比逃兵更快的速度奔下山去,他冲前方虚空挥了挥手,“走吧。”
金}天双手伏地,以顶礼叩拜的姿势告别,不单对陆清昶――天边破晓,朝阳如炬,下山即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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